去魯迅公園早鍛鍊的人,人手一袋“土特產”

星期日週刊記者 李欣欣 實習生 雷皓儀

魯迅公園裡有一道奇特的風景線。

很多來鍛鍊的阿姨爺叔離開前,手裡會變戲法似的,多出一袋熱乎乎、白花花的饅頭。

還有人把饅頭掛在鍛鍊道具刀劍棍棒上,或者邊蹭樹邊吃饅頭,畫風很是清奇。

菜饅頭好吃

上海人把有餡料的包子稱為“饅頭”。

賣饅頭的店其實就藏在公園深處,位置很是低調隱蔽。

第一次去,我們從南3門進園後,一連攔住好幾個拎饅頭的人問路,才在湖邊一個叫“瑩珠閣”的餐廳門口找到了。

饅頭的外賣窗口緊挨著這爿戶外茶室,價目表上寫著“鮮肉大包、香菇菜包、豆沙大包、蘿蔔絲包2.5元/只,花捲、奶香刀切2元/只”。

我們去的時候是早上6點,在四面廣場舞高分貝喇叭的包圍中,隊伍排了十多米長。我們“混”在隊伍中,和一位穿藍T恤的爺叔搭話:“哪種饅頭好吃啊?”

“菜饅頭好吃!蠻適應上海人吃的!關鍵裡廂菜是青的。”藍T爺叔一臉懂經的樣子,“還有木耳、豆腐乾,夾在一道,有點甜蜜蜜的!”

關於餡料的話題,很快吸引了隊伍中另一位微胖爺叔的興趣:“菜饅頭蠻好,裡廂有香菇,老年人要多吃點素的。”

微胖爺叔說,他每天早上到公園來沿著河邊走三圈鍛鍊,再買兩隻菜饅頭。

“您想鍛鍊身體,怎麼不去跳跳舞?”

“跳舞我不大歡喜,其實是還沒有適應他們。老早我在虹口區公安分局裡廂做過,跟跳舞的人(氣質)好像伐大對。”微胖爺叔搖了搖頭。

“一天好賣4000只,儂講好伐”

7點多,空氣熱得發燙,太陽光晃得刺眼,但排隊的人絲毫不見少。

一個頭發微卷的高個子爺叔拿著一張《揚子晚報》,在隊伍旁晃來晃去。

不一會,他晃到一位喝茶的爺叔旁,指著報紙上一則廣告說:“這隻擺酒的瓷壇樣子老靈呃,十斤酒399塊,罐子還好派其他用場,浸浸烈酒、醃醃鹹菜,還送一套198塊的酒具!”

喝茶的爺叔本來在吃饅頭,這會兒也凝神看著這則廣告。

“這裡的饅頭味道好伐?”我們又鼓起勇氣上前搭話。

“看看排隊的人,就曉得了。”喝茶的爺叔回答。

高個子爺叔仔細打量了我們一番,拋出了幾個數據:“早上5點開始排隊,下午兩三點賣光,一天好賣4000只,儂講好伐?”

原來,這位對酒罈廣告頗感興趣的高個爺叔,就是店裡的一名負責人。他遞給我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茶室經理,張老師”。

像很多老虹口人那樣,這位張經理還是習慣稱魯迅公園為“虹口公園”。“老早這裡只有茶室。四五年前頭,虹口公園不是停脫一年嘛?阿拉格辰光重新裝修,開始做饅頭點心。”

聽說我們是專門來採訪的,張經理很開心,熱情地領著我們在餐廳裡裡外外兜了一圈:“裡廂老靈呃!都是老客人來喝茶喝啤酒。”

聊到店裡的饅頭,張經理很是自豪:“阿拉的點心有上海特色,像小辰光過年那種味道。肉都是夾心肉,青菜阿拉都要買好的。假使不好,老闆要打電話來罵山門(罵人)的。”

兩隻就好吃飽

一位頭頂光亮、兩側頭髮花白的爺叔買好兩隻肉饅頭,走到一張長椅邊坐下。

爺叔叫金友仁,今年85歲了,每週有三天會來魯迅公園。

“這裡的饅頭大,兩隻就好吃飽,營養也夠了。至於茶麼,公園有免費喝水器,我天天帶只空礦泉水瓶,一年吃茶不用花一分錢。”

老金邊吃饅頭,邊忍不住跟我們吐槽:“現在噢,大家生活是蠻好的。拿我老頭子來講,有15件襯衫,5套西裝,褲子更是不得了啊!但問題是,大家互相看不順眼,連公園裡的老頭子都要‘扎臺型’,花頭多噢!”

“上趟有人跑過來問:‘老爺叔儂退休工資多少啊?’個麼(那麼)我比較謙虛,實際上4000多塊,我就講3000多塊。伊聽好還要罵一句:‘我翻儂5只跟頭’!”

“我心裡想,儂在我老頭子面前‘扎臺型’做啥?儂翻我100只跟頭,幫我也不搭界!現在大家的素質為啥噶落後?我也吃不準了。”

老金憤憤地說:“我是要勞動的人,自從1951年從寶山羅店到上海來(注:以前住在

上海市郊的人喜歡把到市中心稱為‘到上海’),工作到82歲,還到伊拉克去過唻。”

“有些人就瞎搞了。上趟我在公園裡碰到個人,伊講:‘我沒退休,在屋裡廂吃補助,蠻好嘛!’我看啊,等阿拉這一代人走了,有些老流氓小流氓要出來了。”

凡是年紀大的人在排隊,要麼便宜,要麼品質好

兩個六十多歲的爺叔一起排隊,買了5只饅頭,有肉餡的和蘿蔔絲餡的。

買好後,兩人找了張有樹蔭的長椅,把饅頭放當中,又從布袋裡取出一隻小白瓷茶壺,捏了點鐵觀音泡茶喝。

新鮮出爐的饅頭配上熱乎乎的茶水,就是一頓公園爺叔版的brunch(早午餐)了。

穿著白T恤的爺叔介紹,兩人從小就是同學,最近剛退休有了空閒,相約魯迅公園碰頭敘舊。

“喏,這隻造型看上去就老飽滿,老新鮮呃。”白T恤爺叔掰開一隻肉饅頭。

旁邊黃色T恤的爺叔接著補充:“外頭有種饅頭,肉麼糊搭搭,菜麼黃蠟蠟。還有素油也老重要呃。阿拉年紀大了麼曉得呀,裡廂肉成不成形,阿拉都有數的。”

“凡是年紀大的人在排隊,要麼便宜,要麼品質好。假使是年紀輕的在排隊,就要懷疑了,可能吃口好,質量不一定好。”黃T恤爺叔抿了一口茶。

他抬頭看看我們,突然發問:“你們會燒啥菜?是不是隻會燒番茄炒蛋?”

“會燒紅燒肉。”我們說出了一個機智的答案。

果然,爺叔對答案很滿意:“儂曉得紅燒

肉最講究啥?糖呀!但不要擺砂糖,冰糖一放,光澤、亮度、甜度都到位了,吃口也好了。”

乘13站路來買饅頭

在排隊的人群中,有位拎著藍色小拉車的阿姨,一口氣買了40只饅頭。

買好後,她把饅頭搬運到一張長椅上,把裝饅頭的七八隻塑料袋一字鋪開,袋口的結全部打開,將饅頭一隻只面朝上攤平。

她告訴我們,這樣是為了讓饅頭儘快散熱、冷卻。“讓饅頭吹一歇,熱的不好直接擺進購物車,要搭牢的。”

這位阿姨姓曹,一大早從靜安寺終點站坐上21路,乘13站路,到魯迅公園來買饅頭。

“您為什麼買這麼多?”對曹阿姨特意用小拉車來“批發”饅頭的做法,我們很好奇。

“兩年前人家介紹我來的,吃過幾趟,味道蠻好。今朝來,我買了菜的、肉的、蘿蔔絲的,噶遠過來麼總歸多買點,回去給兒子這裡分點,鄰居那裡分點。”

唯一讓曹阿姨感到遺憾的,就是價格調整了。“老早2塊一隻,現在要2塊5。不過阿拉靜安寺附近馬路上的肉饅頭3塊一隻,個頭還小。這裡的饅頭我一隻就好吃飽了。”

二十分鐘後,曹阿姨吃完一個蘿蔔絲包,用手碰了碰塑料袋,滿意地點點頭:“現在好擺進去了,回去賣相還是老好呃。”

單身漢爺叔買饅頭當早飯吃

一位戴薄框眼鏡的爺叔買了12只饅頭,坐在長椅上一個人吃起來。

當我們上前和他打招呼時,他的開場白讓我們感到很意外:“我是單身漢,每天6點來鍛鍊,饅頭是當早飯的。”

細聊之後我們才知道,這位自稱“單身漢”的爺叔69歲了,內心有著難以釋懷的苦衷。

“我們夫妻從50歲開始,就沒有性生活了。”爺叔嘆了口氣。

“女兒上大學辰光,週末要回來伐?晚上看到爸爸拿條被子抱只枕頭,到廳裡沙發上睏覺。女兒看出來了,就哭了。我跟伊講,不要急,爸爸要離,媽媽也要離的。”

“堅持了十幾年,到女兒結婚、外孫上幼兒園才離婚的。”爺叔接著講,“本來是想等女兒一結婚,我就完成任務,好離了。結果再一想,在上海,儂養女兒,就要幫著帶外孫。”

“我要是養個兒子,伊只要一結婚我就好離了!”又是一聲嘆息。

“阿拉老早下鄉在東北認識的,當時是人家追我的。但憑良心說,真喜歡。現在看看,啥人叫我找個老婆那麼漂亮,找個醜八怪麼不就是了?”眼鏡爺叔滿懷懊惱。

“雖然我退休前是個普通的大學副教授,但造高鐵阿拉是有功勞的。儂看,阿拉退休了,伊速度不就提不上去了?那為啥正教授評不上,碩導博導更沒我份呢?因為那一套東西是講論文的。”

“阿拉是講實際、看效果的。這種東西,好寫論文伐?高鐵論文一寫,全世界都會造高鐵了!這靠論文怎麼行?”

“所以人哪,不知道以後的事的。這沒辦法,你就這麼活著。”

爺叔吃完一個菜包,把剩下的饅頭收拾好,起身走了,背影裡有些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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