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1999年盛夏的一個黃昏,在晚報編輯轉給我的讀者來信中,我發現一封特別奇怪的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拆開信封,信紙上的字也是如此。費了好大的勁兒,我才看明白,那個叫陸久之的老先生,希望我能上他家,與他聊一聊。

信封內有著他的名片,上面除了他的電話及家庭住址,還註明他是上海文史館館員。印象中,這個職務,應該不會是等閒之輩。

我打了電話過去,陸老非常高興,他說他是個帕金森病患者,寫字非常困難,但他不喜歡麻煩別人,而且為了顯示誠意,他親自動筆寫信給我。陸老的思路很清晰,說話也很有條理。我們約了個時間見面。

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陸久之 (1902——2008)


約定的時間,我在大門前按了好久門鈴都沒人來開。我突然想起陸老說的他家的後門在復興西路,於是我便轉到復興西路他家的後門,發現陸老坐著個板凳,正在等我。

陸老九十七歲了,身患多種疾病,但看著精神矍鑠。家中除了一箇中年保姆照顧他的生活之外,並無一人。陸老見到我之後難抑興奮之情,還沒說幾句話,他就遞給我一本雜誌,上面有介紹他簡要生平的一篇文章。

我粗粗瀏覽了一遍。天哪!陸老竟然是蔣介石的駙馬爺!

我第一次感覺歷史離我是如此貼近,我面前的老人,差不多經歷了二十世紀所有的風雲變幻,而且他一直試圖在歷史的風浪中作一點小小的博擊,以成就他人生的使命。

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儘管我們之間有著七十餘年的歲月鴻溝,然而很奇怪的,第一次會面時,我們就相談甚歡。因為我家離陸老家很近,我常常去看望他,基本上是每週一次,有時一週會兩次。每次會面,陸老都會隨意地向我講起他的一些往事和故人;有時我也會幫他寫一些零星的回憶性文章,他是個樂觀的人,他的回憶中只有遺憾,沒有感傷……

陸老是個挺有意思的老先生,他與我聊天時會這樣問我:“你知道史量才嗎?”“《申報》的社長?”“那你知道董竹君嗎?”“錦江飯店的創始人?”“嗯,獎勵你一顆糖。”糖紙還沒剝開,陸老突然又問:“知道糖果日語怎麼讀嗎?”“不知道。”“哈哈哈哈……”陸老大笑起來,我莫名其妙。笑過之後他解釋說:“你終於有個不知道的了。讓我來教你。要知道,我可是在日本留過學的。”他的眼神中滿是得意之色,看著特像一個孩子,很好玩。

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著名報人史量才先生,《申報》總經理,1934年死於暗殺


有時我也會逗他,有一天他和我講到向忠發,我便一臉驚訝地說:“你要是不救這個大叛徒該多好,可以給黨避免多大的損失啊!”陸老很是無辜地看著我說:“我哪知道他後來會叛變啊?但我當時救了他,避免了他當時就叛變,這是好事啊!”我搖搖頭,說:“你錯了,你不救他,他當時就被抓,然後叛變,他知道的就只是當時的秘密。你救了他,他繼續為黨工作,又掌握了後來的秘密。再後來被抓,他出賣的機密就更多了。是不是這個理兒?”陸老一時怔住了。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然後皺著眉說:“照你這個說法,我救人時得先算個卦:這人會不會叛變呢?要是會,我就不救?可是,他一輩子可能就被抓一次呢?我這次救了他,他就沒機會叛變了呀!不行,不管他以後如何,我該救還得救!”

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我們都笑了。雖然我們的談話一直都很隨意,然而在陸老隨意的述說中,二十世紀某些人物在我眼前鮮活起來,他們帶著我穿越回那個年代,讓我感受到滄桑歲月中的某段歷史細節所蘊含著的人世溫情、文化韻味、生活哲理、浪漫花絮……

陸老說,他平生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能夠策反湯恩伯,使上海和平解放;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情是他曾在千鈞一髮之際成功地救下過陳庚、項英、向忠發等人;他平生最感激最敬重的人是他的岳母陳潔如,她在他受潘揚事件牽連坐牢時,向周恩來力陳他的無罪,使得他重獲自由……

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喜愛孩子的陳潔如,是陸久之的岳母


陸老希望我能把他的生平寫成一部完整而詳盡的書,但當時的我一直在猶豫。因為我知道傳記不能像小說一樣隨意編造,而且他的生平牽涉到一些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我擔心年輕的自己無法承擔起那份歷史的厚重。

後來有一個編輯知道了此事。他鼓勵我要勇於嘗試,爭取把這個傳記寫下來。而此時陸老恰逢身體不適,住進了瑞金醫院。我去醫院看他,他仍然惦念著想找人寫書這事兒。於是我告訴他我來幫他寫,陸老非常高興。

出院後,陸老給我找了些他寫的或是別人寫他的一些零星的文章,我仔細看了之後,加上他之前給我說的很多往事,在我腦海中很快地串聯起一個完整的人生故事框架。但光有框架是遠遠不夠的,而且陸老年事已高,有些回憶和描述我不是特別確定,所以需要查閱很多資料。這個查閱資料的過程,讓我獲益非淺。我發現我曾經在歷史書上學到的似乎並非是真相。

這部書寫得比較順手,但出於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出版面世。

我與蔣介石女婿的忘年之交

陸久之特別喜歡竹子


陸老在2008年2月去世,享年106歲。他的高壽,緣自於一顆堅強而樂觀的心。1955年陸老受潘揚事件牽連入獄後直至1962年釋放,在漫漫七年牢獄生涯中,他每日吟誦陳與義的《臨江仙》,那句“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特別勾起他對往昔美好歲月的回憶,而這種美好回憶帶來的精神力量始終支撐著他;文革時,陸老家被抄了三十七次,他無家可歸,在澡堂混日子來躲避迫害;文革後落實政策,陸老因為複雜的人生經歷,一直到1996年才得以徹底查清他的歷史問題,還了他一個晚來的清白與公正。

陸老和我說,雖然有很多時候他也是特別的氣憤和無奈,但他一直堅信他走的道是正確的,他對黨和人民的忠誠是問心無愧的,無論世事如何,只要內心坦然,看輕名利得失,人生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我想,他的高壽是上天給予他的一種獎賞吧。


注:陸久之照片是他本人親手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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