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一村莊僅有一戶人家,67年逃離了6次沒成功,8個國家媒體報道,也沒有改變命運

作者李強

半個世紀以來,沙漠在身後緊追不捨,魏光才和他的村子卻巋然不動。

對於土裡刨食的農民來說,在蒸發量是降水量24倍的甘肅省民勤縣覆成溝村活下去太難了。村子裡30多戶人家紛紛外遷,羊群少了,駱駝隊沒了,沙棗樹枯了,很多房屋倒塌了。

魏光才眼睜睜看著這個原本熱鬧的村子變得空寂。從13年前開始,這裡就僅剩下老魏一戶人家。他並非心甘情願被剩在這個“小偷都不會來”的地方。67年裡,他和兒子兩輩人嘗試過6次逃離,都失敗了。

如今,魏家逃離覆成溝的夢想,寄託在了10歲的孫輩魏芳濤身上。

民勤一村莊僅有一戶人家,67年逃離了6次沒成功,8個國家媒體報道,也沒有改變命運

李強攝

1

清晨6點,魏光才在公雞的打鳴聲中起床了。這是覆成溝的最後一隻公雞,差不多隔半分鐘就叫幾聲,但沒有同類回應它,除了它的主人魏光才難以平息的咳嗽聲。

一頓西瓜泡饃的早飯後,67歲的魏光才扛著鐵鍁下地了,妻子一人留守家中,孫娃跟著他媽媽去放羊,兒子魏繼華出去打零工徹夜未歸。這是現在覆成溝唯一的一家人。他們有50多隻羊和20多畝土地要伺候。

地裡12畝向日葵長勢喜人,比碗口大的花盤沉甸甸地垂著,黃色花蕊下剛吐出乳白色的葵花子,茴香花正開,玉米正灌漿,已經到了農作物迫切需要飲水的時節。

“人等水,不能讓水等人。”魏光才說。

站在地頭乾涸的水渠旁,魏光才羨慕起爺爺嘴裡,在村旁的青土湖泛舟的時代。很難想象,澇季湖水四溢,能把村旁的莊稼地淹沒,水井只需挖一人多深。附近的農田曾在清代種過水稻,民國時青土湖仍有約100個故宮大小,湖裡鴨鳥成群。

“我們的祖先就是在水多的時候,從別的地方遷過來的。”魏光才說,可惜他錯過了覆成溝水草豐美的時代。

如今,這片土地黃沙漫漫。

史料記載,由於清代雍正至乾隆年間移民墾荒,青土湖區的生態開始惡化,“飛沙流走”“河水日細”。1958年生態加速惡化,當年一項龐大的工程——在石羊河上修建“世界罕見、亞洲最大”的沙漠水庫——紅崖山水庫破土動工,而青土湖是石羊河的尾閭,覆成溝就在青土湖旁。

一年後,石羊河下游斷流,青土湖湖底朝天。沙漠開始啃噬民勤綠洲。

魏光才嘴裡“生活最緊張”的時期開始了,1959年至1961年, “吃不上穿不上,沙子攪麵湯”,榆樹皮和沙棗樹葉都被吃光,覆成溝的旱地上剛撒下的小麥種子,一夜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那時家徒四壁,他還是個連褲子都沒得穿的小孩兒,聽大人說有人在逃荒路上餓死。那是魏光才經歷的覆成溝的第一次“移民潮”。有數據顯示,那段時間,整個民勤縣約有16萬人離開。

饑荒過後10多年,21歲的魏光才娶回妻子張菊花。在尚有30多戶人家的村子裡,這個個子不高的小夥子做過村小的民辦教師、生產隊的保管員、計劃生育宣傳員。與此同時,留下來的人開始嘗試集體治沙,在村西北至今保存著他父輩種下的數公里的紅柳林。

那是屬於魏光才的光輝歲月,也是覆成溝最後的繁華。

在他從教的12年裡,教室裡的學生越來越少。村民們更願意送孩子去村裡的東容小學或城裡。直到上世紀80年代村小無人可教,魏光才從教師變為農民。

2

農民魏光才,沒趕上覆成溝水源最好的時候。

“從我懂事起,青土湖就沒水了。”魏光才記得,他在乾涸的湖底放過駱駝,拾過拳頭大的螺。那些年,吃水靠馱,澆地靠天,而一畝土地僅能夠收一二百斤麥子。

魏光才第一次主動嘗試逃離覆成溝,是1986年。他和同村的3戶人家,準備搬去離縣城僅二十里地的勤鋒農場。這段距離比覆成溝離縣城近了不下3倍,而且,地下水淺。老父親魏開俊也希望他能“走個好一些的地方”。

第二年春天,魏光才在勤鋒農場承包下二三十畝土地,種民勤特產黑籽瓜。但由於缺乏種瓜經驗,他的瓜長得不好,也沒賣上好價錢。

“賠了兩千多塊錢,就回來了。”魏光才說,“那時候兩千多塊錢不少呢。”

對農民而言,種地就像下賭注。今年春天,魏家又在這場賭局上押了2萬元,錢還是借來的。借款只有在莊稼收割賣掉之後,才能還上。

眼下,老魏最著急的是給莊稼飲飽水。

從石羊河緩緩而下的水,前一夜剛到東容村,魏家的土地在水渠最末端,也許要等到明天,也許要等到後天。他決定先用灌溉機井裡的地下水,把幾畝葫蘆和幾分瓜地澆上。

機井是1998年5戶村民花掉七八萬元打下的,70米深,因為水質太差,只能夠用來澆地,被當地人稱為“苦水井”。“甜水井”要打300米深,但需要二三十萬元,他們打不起。

20世紀90年代,民勤縣掀起了一場移民墾荒的新熱潮。那是他從勤鋒農場回到覆成溝的第五年,村裡仍有十八九戶人家,但地下水位越來越低,風沙咬緊村北的土地不放,魏光才第二次嘗試逃離。

那時他剛從因食道癌離世的父親手裡接過十幾只駱駝,就在1992年被駱駝扯倒,摔成胃出血。正在上初中的女兒,不得不回家照顧他,“把閨女的學也耽誤了”。

1993年3月,民勤縣成立南湖開發指揮部,政府組織一些鄉鎮群眾向南湖鄉遷移墾荒。身體稍稍恢復的魏光才賣掉了家中的駱駝,駕著毛驢車載著女兒去了南湖。

民勤縣林業局提供的資料顯示,從1985年至1995年10年間,民勤綠洲開墾荒地達45萬畝,破壞天然植被12萬畝。而大規模開荒,使得綠洲邊緣與荒漠的大面積植被遭到破壞。1993年5月5日,中國西北颳起了一場罕見的黑風暴,造成了包括民勤縣在內的西北地區85人死亡,直接經濟損失達7.25億元。

民勤一村莊僅有一戶人家,67年逃離了6次沒成功,8個國家媒體報道,也沒有改變命運

村裡荒廢的屋子 李強攝

與此同時,全縣上下又陷入“開荒——棄耕”的惡性怪圈。魏光才也在開荒一年後,從南湖回到覆成溝。

“南湖水雖好,但太偏遠了,人煙稀少,連醫院都沒有。”長期吃胃藥的魏光才說,“我得騎著駱駝翻過大沙漠。野兔子、老鷹突然竄出來容易驚著駱駝,駱駝跑了人留在那裡肯定得炕死。”

從南湖回來後,整個村子就只剩下5戶人家。

也是那時候,初中未唸完的魏繼華輟學了。老魏希望兒子“好好唸書,考個大學,蹦出去”的願望落空了。在家待了兩年後,17歲的魏繼華決定出門打工,女兒也在1998年嫁了出去。

沙漠的擴張讓人感到可怕。流沙以每年近4米的速度向綠洲逼近。巴丹吉林和騰格里兩大沙漠已經在青土湖湖區北部“握手”。兩者一旦完全擁抱,民勤綠洲將會消失。

“絕不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的口號在全城喊了起來。

魏光才有時也會扛著鐵鍬,到村北清理快被沙子掩埋的紅柳,在被風沙侵擾的祖墳外圍補種些梭梭。風多的季節,清晨起床沙塵會落在臉上,沙子會攪進麵條碗裡,院子裡每天至少要清出兩筐沙。為了擋風沙,老魏在門上掛起厚厚的棉布簾。

最後的5戶人家,也在2006年前後,決定一同搬去縣內的昌寧農場,包括魏光才。可他又失敗了。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昌寧農場是他留給自己的一條後路。政府在農場給每戶人家蓋下了三四間平房,劃下十五六畝土地。魏光才花了1.6萬元買下房子,把地承包了出去,心想:“以後實在沒退路就搬過去。

但兩年後,租出去的承包地收不回租金,魏光才一氣之下賣掉了昌寧農場的房子,繼續“蹲在”覆成溝。村支書和附近的村民都不太能理解魏光才所作的決定,當年他明明有機會離開這個地方。

現在老魏有些後悔了:“哎呀,那裡人多,沒這麼孤獨。如果搬出去,無論在哪兒蹲下,也比現在強。”

當年他還有另外一個希望——已經結婚的兒子魏繼華,在內蒙古的一個經濟開發區花3萬多元買了房,其中2萬元是魏光才跟親戚們借來的。兒媳婦發誓,再也不會回到覆成溝。

那時,覆成溝早已只剩魏光才和他的妻子。沙漠離覆成溝只剩下兩公里多的距離,魏家成了荒蕪和生機的分界線。

3

“沙漠”“即將消失的村莊”“最後一戶人家”“堅守”這些字眼,在2007年前後,吸引了很多記者、導演來到了覆成溝。有人將老魏比喻成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也有人稱他為“沙漠釘子戶”。

魏光才最近才從記者的手機上看到10年前寫他的文章、拍他的照片,也是最近才知道,幾乎所有媒體都把他的名字弄錯了,“魏光才”被寫成了“魏光財”。“剛才的才,沒有寶貝的貝。”魏光財說。

那些報道沒有改變他的生活。相反在記者離開後,他擔驚受怕。有人怪罪說,是他把民勤的“白色汙染”說了出去。但老魏說,他連白色汙染是啥都不知道。

當年,覆成溝還接待了來自日本、韓國等8個國家的記者。但多數的來訪者早已被遺忘,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扛著攝像機來拍紀錄片的瑞士人。“後來看我們太困難了,他還給孫娃買了遙控車,還有冰箱,給了幾千塊錢。”老魏指了指放冰箱的屋子,那臺冰箱至今仍在用著。

當年的記者總是問他,“為什麼不搬到別的地方去?”其實老魏並非不願意搬。

甚至在被媒體報道的幾年間,魏光才還做過一次嘗試。附近的煌輝村在政府的主導下進行生態移民,老魏想加塞到搬遷隊伍裡,向鄉鎮提出申請,但這個請求未被准許。

有一次,張菊花在外出參加完一場婚禮後,對丈夫魏光才說:“這兒也沒人了,我們走個人煙多一點的地方吧。”女兒也勸他搬去城裡。但那時候老魏有些妥協了,“好像搬去那麼些地方,都還不如待在這個窮地方好。”魏光才用“故土難離”形容那種不可名狀的念頭。

衰老也開始找他的麻煩。原本1米64的他更矮了,體重從100斤降到80多斤。肺氣腫、肺心病、腎功能衰竭、大腦供血不足、尿道結石、咳嗽、頭疼輪番纏著他,時常折磨得他整晚睡不著,而他對待這些病的方式是“哪個重了就治哪個”。

漸漸地,老魏開始認命:“沒生在一個好地方,也沒住上好房子,也往外走了三四處,但哪裡也沒留下。”但他記得在被媒體瘋狂報道的那些年,受一個老教授之邀去了天津,還順路轉了北京。

“那些地方非常豪華,非常惹眼,想著如果能住在這個地方……”話沒說完,魏光才咧嘴笑了,“我們沒有這個命。”

那些年,魏繼華一直在內蒙古打工,月工資從最初的557元,漲到了兩三千元,還清了買房時的餘款,並在2009年給魏家添了新丁。

這是10多年來魏家最大的變化——兒子娶回了媳婦劉雪琴,家裡迎來了新生命魏芳濤。魏家變成一家三代五口人。

民勤一村莊僅有一戶人家,67年逃離了6次沒成功,8個國家媒體報道,也沒有改變命運

魏家全家福 李強攝

但兒子、兒媳常年在外打工,兩位老人能夠指望見到外人的時候很少:外鄉人騎著摩托車穿過院外紅柳林尋羊的時候;年輕的大學生揹著相機前來做調研的時候;逢年過節村民回來上墳燒紙的時候。

那個“發展很快”的民勤縣城,他很少去,僅有的幾次是帶妻子去看病,還被縣城充話費的營業員忽悠著換了48元的流量套餐。實際上,他的老人機基本不用流量,況且大多數時候覆成溝的手機信號只有兩格。

5天一次的集市上,他開上三輪車載著聽不見聲音的妻子去趕集。在買完油鹽醬醋或者土豆蘿蔔後,會再花上兩個小時,在賣著水果、鐵具、衣服、饃饃的街道上轉轉,即使不買也能“高興高興”,或者湊到街邊的人群中看老頭們打花花牌(一種當地非常流行的紙牌)。

唯一有機會打牌的時候,是每年春節。只是春節很短,覆成溝的冬天卻很漫長。他變得渴望春天,看到這個荒涼的地方冒出嫩草,土地有了綠意,“精神也會好一些”。

那些不好過的日子裡,魏光才總盼望著“等兒子他們條件好些,去內蒙古享清福”。兒子打工的這些年,老魏去內蒙古看望過很多次。每次總會拿上一袋幹饃饃,有時高高興興地宰一隻羊,或者買些豬肉,坐車捎去。

途中,他有些羨慕地望著窗外的土地,看著綠色越來越多,村子越來越集中,而回去的路上“越走越荒涼”。到了覆成溝,等待他的就剩下妻子和羊群。那時,離開的願望總會更加強烈。

4

終於,在2013年一個徹夜難熬的初秋,農民魏光才幾十年來逃離覆成溝的美夢,徹底破滅了。

十幾畝茴香落花結籽,眼看就能夠收割了,這是魏光才一年裡主要的經濟來源。但他咳嗽得“氣都上不來”,下不了地。

孫娃魏芳濤,從8個月大就交由老兩口帶,這一年才4歲。這個由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組成的一戶人家的村莊,被一場咳嗽堵得喘不過氣來。

偏偏張菊花的老胃病犯了,住進了醫院。老魏不得不打電話給遠在內蒙古的兒子,讓他速歸。

那時34歲的魏繼華,在內蒙古阿拉善盟一個鋼鐵廠做司機,一個月工資3500元。妻子劉雪琴月薪1500元。在“處處需要花錢”的城市,兩人拮据地住在每月150元的出租屋裡。

他們原先買下的小平房,2009年被一家名叫“鄂爾多斯市裕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開發商“忽悠”著徵收了。當年雙方簽訂了《房屋拆遷補償產權置換協議書》,磚木結構的小平房隨即被拆除。如果順利,魏繼華能夠獲得兩套新房。

後來,開發商以“為了方便辦房產證”為由,讓魏繼華將合同中的“住宅”字樣改成“辦公”,但承諾:交付房屋的性質仍是住宅。交房時,魏繼華才意識到“被騙了”,開發商交付的“是辦公房,不是住宅房”。在協商未果後,魏繼華把開發商告上了法庭。

官司贏了,開發商要賠償魏繼華25萬餘元,但判決遲遲得不到執行。至今已拖延7年。

魏繼華打工近20年的成果,就這樣被埋在了一場勝訴的官司裡,一同埋葬的還有父親魏光才逃離覆成溝的美夢。

2013年的那場病,更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黑風暴,攪亂了魏家原本的生活。魏繼華向工廠的老闆請了半個月的假回家,“醫院、家裡兩頭跑”。魏繼華本打算給父母看完病,就返回內蒙古繼續打工。但父母身體大不如前,半個月的假結束後,魏繼華又續了20天。

這個尚未在異鄉站穩跟腳的男人,面臨著與魏光才年輕時如出一轍的選擇——離開還是留下?

那是大約40年前,剛當上民辦教師的魏光才,有機會被推薦到300裡外的武威師範學校深造。但他顧慮,家中勞動力明顯不足,母親在他3歲時就去世了,兩位姐姐已經出嫁,父親白天要給生產隊放駱駝,雙目失明的老爺爺也要人照顧,而家裡“連個做飯的都沒有”。

一次離開復成溝的機會,被魏光才放棄了。許多年後,在一群啃草的羊面前,這個老農覺得當年“把好的前程耽誤掉了”。

而魏繼華作的決定,也跟父親一樣:留下來。

但妻子劉雪琴不想再回到覆成溝。“一邊是父母,一邊是妻子。”魏繼華很糾結。最終讓他選擇留下的是,他聽說了一件事:民勤縣昌寧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頭住在鄉下,兒子住在民勤縣城,一個寒冷的冬天,老頭悄無聲息地死了,三四天後才被鄰居發現。

“這裡就剩我們一戶了,如果他們出事,可能一個星期都沒人知道。”34歲的魏繼華回到了覆成溝。

一代人逃離覆成溝的嘗試失敗後,又一代人回到了原點。

為此,妻子和魏繼華吵架。直到2014年的夏天,她才被親戚們勸回來。剛回來時,老魏能明顯看出兒媳婦臉上的不快。

那時,青土湖生態漸漸好轉了,乾涸近半個世紀的青土湖在2010年出現了約3平方公里的水面,但這並沒有吸引一戶人家回到覆成溝。

多年以後,站在被煙火燻得發黑的廚房裡,劉雪琴一邊削土豆一邊略有怨氣地說:“這裡除了種地,還能有什麼前途?”

5

現在,這個家已不必再用“家徒四壁”來形容。覆成溝也終於在劉雪琴回來的2014年,第一次裝上了自來水。

那段免費的自來水管,幾乎是兒媳婦劉雪琴用骨折的胳膊換來的。老魏說,她在一次去鄰村拉自來水時,開的電動三輪車翻了,胳膊骨折。魏光才也曾經為了馱水,攪拖拉機時震壞了腰。後來,縣水務局免費給這家人裝上了自來水。

可今年,自來水吃起來又變得困難了。供水站每隔5天供一次,打開電閘卻流不出水,或者只淌幾分鐘。為此老魏不得不買上吸水泵,在供水日的第二天,將管道里“別人抽剩下的水”吸出來。

位於管道末梢的這家人每年要交自來水費192元,因為供水不暢,門前的芹菜只能夠長10多釐米。

自來水進覆成溝之前,魏光才最初要用木桶抬水,接著依靠人力的架子車,綁上鐵皮水桶,穿過一片片紅柳林到五里以外的村子馱水,後來架子車換成了毛驢車,毛驢車又換成了電動三輪車、農用拖拉機。

而一旦下雨,老魏就會慌忙拿出盆盆罐罐放到屋簷下,接從屋頂水槽裡流下的渾濁的雨水。“續到缸裡,澄上一兩天就清了。”老魏說,院子裡的水也不能浪費掉,他在院子裡挖了一條管道,可以流進門前的菜園裡。但這種暴雨,對這個沙漠邊的村莊太稀有了。

多年來,早晨老魏只用比碗大一些的盆洗臉,一年洗澡的次數不超過10次,很少洗腳,衣服十來天才洗一次,“農民嘛,這兒土多得很。”也許是漱口代替刷牙的緣故,也許與飲水有關,老魏的牙齒像是刷了一層黃色的釉。

如今,劉雪琴在城裡租房子照顧魏芳濤唸書,放假後便回到覆成溝做飯、放羊。魏光才把希望又寄託在孫子魏芳濤身上,“希望他遠走高飛,蹦出這個地方。”

民勤一村莊僅有一戶人家,67年逃離了6次沒成功,8個國家媒體報道,也沒有改變命運

爺孫倆吃飯 李強攝

大人總是叮囑魏芳濤“趕緊去寫作業”,但孩子更喜歡踢皮球、看動畫片。有時候孩子也覺得這裡很無聊。整個村子再找不到第二個娃娃,他只好跟小黑玩,那是一隻黑色小狗,他只要喚一聲,小黑就會跑到他腳下。有時他獨自踢一隻半癟的皮球,有時把荒廢的村子當成他一個人的遊樂場。

沙漠邊的生活,也給他的童年增加了不少生趣。10歲的他敢開著三輪車,載著父母去割草,爺爺特意為他準備了一把小鐮刀。一大早,他就要跟著母親去放羊,但他更喜歡抓蝴蝶,一不留神小羊羔就會偷吃苜蓿。

傍晚放羊歸來,魏芳濤坐在堂屋看動畫片。魏光才開著三輪車進入院子,車還沒停穩就衝進堂屋,電視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責怪孫子的話:“玩好了就該寫作業”“你的職業就是學習,我們就是幹活”。

劉雪琴在廚房準備晚飯,幾隻蛾子圍著燈泡打轉。即使有燈光,也很難在黑夜中的荒漠裡發現這戶人家。

老魏也時常感到無聊,口袋裡7.5元一盒的“蘭州”牌香菸吸得很快,兩盒只夠抽3天。因為肺病咳嗽,醫生勸他別再抽菸,他還是抽得很厲害,他總說,“急得很。”

他還是希望搬到人多些的地方去。幾年前老魏又做了一次嘗試,這次宰了一隻羊。

兩三里地外,有一個只剩下兩戶人家的村莊,是東容村五社,他想跟那裡的村民商量商量搬過去住。他宰羊煮肉,買下菸酒款待五社的村民。村民答應了。

但最終魏光才還是留在了覆成溝。村民說,他們也不清楚老魏為何沒搬來。老魏的理由是,村民給他分的土地太差。

時至今日,魏光才仍然渴望離開這個地方,他盼著政府再有搬遷政策,去到“人多些,能種地養羊,看病、上學方便”的地方。只是如今他無處可去,更想不出其他的謀生門路。

“農民嘛,除了種地養羊,還能幹啥?”他常這麼說。

魏光才很清楚,自己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了,覆成溝是搬不出去了,但他還想多活幾年,“也許死後,房子也會被沙埋掉。”

魏繼華也渴望搬出去,他盼著兒子考上大學走出去。“但他不聽話。”魏繼華頓了頓,“等他長大,我們也老了。”而且腰病已經糾纏他許多年了。

這不是什麼好預兆,就像他太爺失明的眼睛、爺爺被癌細胞折磨的食道、父親早已被破壞的肺。

當然,“逃離覆成溝”還有另一種可能,開發商還掉拖欠7年之久的錢款,這樣他有機會到民勤縣城做小生意。但轉念一想,“在縣城買一套房子都得20多萬元”,魏繼華又犯起了嘀咕。何況,欠款如今只是空頭支票。

7月的第一天,他把法院的判決書和反映信,寄了11份給內蒙古的相關部門和領導,唯一回復的人解釋道:“這事不歸我們管。”

6

水到東容村的第二天,覆成溝的渠裡仍舊是乾的。魏光才照舊6點多起床,開始他每天的第一件事:餵羊。羊群已經從2007年的20多隻,繁衍到50多隻。

喂完羊,魏光才就蹲在羊圈旁看小羊吃草。他喜歡用“蹲”字,來形容自己在覆成溝活著的狀態,“蹲了一輩子”。老魏很喜歡蹲著,有時把瘦小的身體整個蜷縮著蹲在凳子上,有時蹲在大門口幾年前栽的榆樹下,有時蹲在時常有風沙掠過的土門下或院子裡。

荒漠裡很多地方已經禁止放牧,他就偷偷去。荒漠邊多草的水溝,也成了珍貴的資源。以至於當鄰村人趕著羊群在他家地頭的溝裡吃草時,他會迅速不顧情面地遏制。鄰村人只好揮著鞭子灰溜溜地離開。

對於這個春耕借錢、秋後算賬的家庭而言,閒時要掙錢補貼家用是必要的。魏繼華會在春天開鋪膜機,1畝25元;夏天給種糧大戶澆地,1小時10元。

魏光才似乎有些不服老,他總想找些事情幹。前不久他去鄰村的瓜地,“搬著凳子坐在地裡掐瓜頭”,6天掙得1000元。1000元是一畝茴香一年的收入。儘管誘人,但身體不允許他再幹下去了,“坐骨神經痛”。

老魏一直等待澆地的水還沒來,水雖然到了東容村,但在淌入老魏的土地前,還有上千畝葵花、茴香、玉米、苜蓿地要澆。

與他一同等水的,還有兩位今年各自在覆成溝承包下40畝土地的農民,他們時常從魏家門口路過,竟成了覆成溝今年難得的常客。其中一位年輕的小夥子,還會來向老魏請教種莊稼的經驗。

這天上午,他們蹲在門口的空地上計算去年一畝莊稼需要的水費,算完無奈地笑了:“除了天上的水,其他的水都要掏錢。”

用於澆地的河水,每次每畝地要花費約55元。葵花與茴香每年澆三至五次,玉米則需要六七次,春播時一畝地的水費上百元。魏光才計算的結果是:自家的25畝莊稼,每年水費過萬元。

但再貴也得澆。老魏得到消息,水應該會在第二天到達覆成溝。傍晚他帶著鐵鍁,提前修築攔水壩,以使河水更多更快地流進地裡,也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浪費。

第二天,在等待來水的空隙,魏繼華帶著兒子魏芳濤去了趟青土湖,青土湖的堤岸上遍佈蘆葦,湖面碧波盪漾。民勤縣水務局提供的資料顯示,截止2018年底,青土湖水域面積,已經擴大到26.67多平方公里。

站在青土湖邊往西北風口上看,不遠處的沙漠不時捲起沙塵,風沙仍會越過祖先們種下的紅柳,向他的家逼近。

晚上9點20分,星斗嵌滿夜空,一個姓李的土地承包戶騎著電車來了,還沒進院門就大聲喊道:“魏爺,水來了!”

老魏已經等了3天了。

在鏖戰7個小時後,20多畝莊稼飲上了水。凌晨4點11分,老魏終於關了燈,裹著衣服沉沉睡去。

不出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兩小時後,太陽必定會照耀他家門前那片金黃色的向日葵,然後透過茂密的葵花枝葉,照在夜裡灌起的半掌深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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