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於世,一個人要想習得一門精湛的手藝或技術,尋一個好老師悉心授藝,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民間傳承技藝的方法,是師傅帶徒弟;學院裡傳授知識與文化,是導師帶學生;世學家學有淵源的旺族,由家族長輩傾力教授兒孫。
但世界真的有特殊的個案,真的有超凡的天才。中國近現代美術大家蔣兆和,就是在沒有老師指導的情況下,僅僅靠得到的一點父輩的啟蒙,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自學能力,完成了自我的修養與學習。其高超的繪畫技能不僅成就了自己,還影響了整整一代的中國人物畫。
蔣兆和:(1904-1986年)四川滬州人。創作以骨法用筆為基,融匯西畫造型之長和山水畫的皴擦點染技法,畫風質樸、深邃,筆墨精湛嫻熟,人物形象真實、生動,在豐富中國水墨人物畫的表現手法方面頗有創造。出版《蔣兆和畫集》,《蔣兆和水墨人物畫》等。生前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教授。
蔣兆和的老家在四川瀘州,這個今日溼潤富饒的西蜀之地,江河匯流,稻穀低垂,醇酒飄香。而在蔣兆和出生的年代,那裡僅是一個邊遠無聞、常生災荒的小小窮鄉。
年輕的母親是一個普通家庭婦女,日子過得操心困窘,性情亦難怡人養人。蔣兆和每有頑皮,遭受一頓責打是免不了的事。更壞的還是,日子簡單清苦也就罷了,父親卻吸食鴉片,這對一家人的生活無疑是雪上加霜。在多年苦勸無效之後,心情絕望的母親服食了鴉片,棄一家人走了。
母親走了,孩子們失了母愛,又照管無人。而父親的教書生涯也未維持太久,失了業,回家便臥床不起。蔣兆和是家裡唯一的男娃兒,又是長子,他無疑是要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擔了。
難怪後來在提及自己的人生教養時,蔣兆和寫出的是感受悽悽的“三無”:家無餘蔭,既無嚴父,又無慈母。
家庭的先天不足,往往會折損一個好男兒的萬丈雄心。好在父親雖有缺點與侷限,卻餘了僅有的一處尊嚴給他,在他的幼年時代教過他識字、讀書、畫畫,並下過一陣苦功夫。
蔣兆和《四書》、《五經》讀過,《宋詞》、《史記》背過,小楷寫過,字帖練過,家裡祖宗留存的少量碑帖、畫譜及書畫都見識過。
基礎儘管薄弱,卻也是他童年歲月最明亮可喜的記憶。就這麼一點並不豐厚的給予,竟開了他的天資與聰慧,決定了他未來人生的大走向。
世間原本有多少聰穎之人,因為父母不識其天才面目,只拿他當普通人對待,又未遇老師稍給一些指點,便輕輕易易地夭折了。
母親辭世、父親病倒之後,蔣兆和那剛剛啟蒙的天賦,連夭折都不許。生活的緊迫不由他荒疏手上還很薄弱的技藝,他得趕緊四處給人畫畫去,換些錢財回來養家度日。
一個世紀前的中國,西方的照相技術在大城市裡都還算稀罕物,還遠遠沒有普及到民間鄉間來。人們想留下個自己的影兒,都是請人畫像。這民間流行的畫像技術,便是人人熟知的炭精畫,也稱擦筆畫。家裡每有大事,尤其是長輩辭世,都要請畫像師給老人畫個炭精像掛在家的堂屋裡,供兒孫拜祭,給家人留一個永久的念想。
蔣兆和早年給人畫像,使用的就是這門民間技藝,那是他小時看父親給人書寫屏聯匾額、添些花草山水的圖案時看來的。這樣,有人畫像時他就專給人畫像,無人畫像時就去給當地的一家相館畫一畫背景掛布,或修一修佈景以貼家用。再有點時間,就儘量多地找一些山水花鳥畫來臨摹,好提高自己的繪畫水平。
這樣的謀生方式得到的收入當然是十分微薄的。當聽人說長江三角洲下游的大都市上海畫畫可多掙些錢,有人給大煙草公司畫月份牌美女掙錢更多時,16歲的少年,毅然湊借了路費,隻身與同鄉前往上海灘闖蕩去了。
自此,這多難的天才少年,竟幾乎一直走在流浪的路上,飽嘗流落異鄉的孤苦冷眼。直至長成有志青年,遇上他生命中的貴人徐悲鴻,他的命運才有了實質意義上的改觀與轉變。
從1920年抵達上海到1927年認識徐悲鴻之前的這七年間,蔣兆和先後在上海數家大百貨公司畫過畫像,從事過實用性的商業美術廣告、櫥窗設計與服裝設計等工作。雖然只是為生計而做,但幸好是他由衷喜歡並擅長的活兒,他勤快極了,樣樣工作都儘量做到最好,不見少年的一點懶散與應付。
只是,比之從前在家鄉的相館或街頭畫像,他受到的挑戰大多了,要求也高多了,但這也意味著他受到的鍛鍊更多,視野與見識更廣。因之,這段時期可以說是蔣兆和的速成時期,是他開始潛心自學油畫與素描的黃金時段。畢竟上海近水樓臺,國外的美術展覽多,書店裡的美術畫冊也多,這給他的自學帶來了無限的便利與好處。
真難想像,父親當初只給了他一個很小的支點,他竟然真的把自己與全家都支了起來,且在難以置信的境況下,逐步完成著對自我的培養。要說這種有活便有一餐飯吃、無活便睡街頭聽肚子咕咕叫的流浪生活,一般都是隻毀人而不育人的。意志稍軟,才能稍弱,早給生活吞噬了。可是看蔣兆和那段時間留下來的一些作品,如精靈氣十足的設計圖案《老鼠上燈臺》等,那種天賦,真讓人眼前一亮啊。
1927年,二十三歲的蔣兆和,聽聞徐悲鴻從法國留學回滬,經由上海著名出版商黃警頑的引見,在富商朋友黃震之家,他得以與徐悲鴻認識。徐悲鴻看到蔣兆和帶去請他指教的素描,著實吃驚不小。
須知,就是徐悲鴻這樣執著的藝術才俊,也要出國直接取經、留學多年方才習得一身技藝回家,可是國內竟有蔣兆和這樣的青年,在既無名師指點也無機會入讀美院的情況下,筆下竟有如此的準確與靈氣,那真要讓人頓生感慨與惜才之心了。
要說後來的徐悲鴻對蔣兆和一直看重與提攜,確實是這個青年的自強精神與才氣深深打動了他。當然,這憐惜的更深之意也在於,徐悲鴻早年少小離家、艱辛求學的人生經歷,與蔣兆和極為相似。當初自己得人助,如今是要照樣助人了。
認識徐悲鴻之前,蔣兆和一直在為生計忙碌,好在筆下功夫過硬,他的日子已經得到不錯的改善,自己吃飽了飯,還能寄錢回家。只是,人生有什麼方向,未來將要如何,太多的東西,不能想也不敢想。
但自認識徐悲鴻起,他的境遇與思想境界都開始發生轉變。畢竟繪畫才能得到了徐悲鴻的肯定,這簡直是給蔣兆和的心打開了一扇天窗,光照耀進來,每個角落都亮堂堂的。人生的腳步,似乎已經開始邁向最宜於他的那條陽光大道。
蔣兆和的藝術形式是傑出的,他用自己在西式寫實素描上的觀念與修養,改良了中國畫幾近僵死的體系,構建出中國人物畫的新面貌,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
雖然那最有生命力度的“現實主義”的作品,於新中國之後、於生命的後期再也沒有出現過,但那實在不是他的原因。而事實上,他的質樸,他的赤子之心,他的悲天憫人,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太多人讀得懂他的筆觸與心思,讀得懂他珍珠般可貴的人格,對他的敬重,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看過先生畫畫時的眼神嗎?那一雙眼睛,特別的亮閃閃。那一臉的善,特別的讓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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