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燔肉引發的懸案:孔子真會為這點福利,辭去魯國司寇之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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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燔肉引發的懸案:孔子真會為這點福利,辭去魯國司寇之職嗎?

本期話題

公元前497年,孔子辭去了大司寇的職務,離開魯國,開啟周遊天下的旅程。對孔子來說,魯國大司寇是他一生中擔任的最重要的行政職務,這一時期也是他距離重現周公盛世的理想最接近的人生階段。

對這個至關重要的行政職務,孔子為何要辭去?《史記》說一是因為齊景公向魯國饋送女樂,二是孔子在當年的郊祭大典之後沒有分到胙肉。究竟這兩個原因孰真孰假呢?

一塊燔肉引發的懸案:孔子真會為這點福利,辭去魯國司寇之職嗎?


公元前500年,孔子陪同魯定公出席了在夾谷舉行的齊、魯會盟。會盟之上,孔子據理力爭,收復了叛臣陽虎私自割讓給齊國的汶陽之田。

因為汶陽之田本是魯國權臣季孫氏的采邑,收復汶陽之田使得孔子與他一直反對的權臣季氏開啟了一段短暫的“蜜月合作”。

趁著雙方關係良好的契機,孔子向季桓子提出應該儘快拆毀費邑、郈邑和郕邑的堡壘城牆,因為隸屬“三桓”的這三座采邑中,季孫之費與叔孫之郈此時都陷入了家臣叛亂的困境,不消滅叛亂,魯國勢難安定。在季桓子的支持下,孔子的“墮三都”計劃一路奏凱,弟子子路以季氏家宰的身份先後主持了墮郈與墮費的工作。

雖然其間費邑大夫公山狃發動叛亂,一度攻入國都,但在季桓子的支持下,孔子和魯定公避入季氏府邸內的武子臺距險固守,並指揮季氏私兵平定了叛亂。

公山狃失敗逃亡,似乎“墮三都”計劃的最後一步墮郕也將水到渠成。可孔子的政治生涯不幸就敗在了這最後的一簣上。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呢?

《左傳》載:

將墮成,公斂處父謂孟孫:“墮成,齊人必至於北門。且成,孟氏之保障也。無成,是無孟氏也。子偽不知,我將不墮。”
——《左傳·定公十二年傳》

和叔孫之郈、季孫之費截然不同,孟孫氏的郕邑並沒有傳染上家臣叛亂的“瘟疫”。如果說墮郈、墮費能夠祛除叔孫、季孫家臣跋扈、尾大不掉的痼疾,那麼拆毀如臂使指的郕邑則只能造成孟孫氏藩籬淨撤、長城自毀。

所以郈邑、費邑的城牆堡壘被拆毀後,郕邑大夫公斂處父便建議孟懿子暗中阻撓孔子的墮郕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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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懿子本是孔子的學生,公元前518年孟僖子病逝之前曾遺囑交代,要求孟懿子入孔門學禮。可真到了家族利益與禮義精神發生衝突的時候,孟懿子的選擇仍是要利而不要禮。

這形象地說明了孔子推行禮義學說的努力為何在春秋時代屢屢碰壁:對執政的各家貴族們來說,如果他們還需要某個“禮”的話,這個“禮”所要維護的也只能是由他們主宰的新世界;至於周天子和他的周禮,還是任其埋入歷史的故紙堆裡去吧。

在孟懿子的默許下,公斂處父公然對抗國君頒佈的墮郕命令,致使“墮三都”在最後的環節上遭遇了最頑強的抵抗。

郈、費已經拆毀,郕邑卻堅守不下,這意味著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中孟孫氏比季孫、叔孫兩家保存下來更多的實力,這讓一直穩坐“三桓”之首的季氏開始擔心,自己對孟孫氏保持了這麼多年的政治優勢會不會就此喪失呢?

就在季桓子對墮費漸萌內悔之意的時候,孔子門下出了一個叛徒。弟子公伯寮進言季桓子,揭穿了子路“墮三都”的真實目的: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論語·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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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公伯寮告密的消息,子服景伯向孔子示警:季桓子已然被公伯寮說動了,子路危矣!要保住子路的地位,繼續推進“墮三都”計劃,就必須懲治這個“猶大”。可子服景伯主動請纓,孔子卻告訴他說,沒用的,事之成敗,不取決於公伯寮而取決於“命”。

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孔子當然不會把自己的政治抱負寄託於冥冥之中的宿命,他口中的“命”並非天意,而是政治大勢:夾谷之會,孔子向齊景公據理力爭,為魯國收復汶陽之田,結果卻是幫季孫氏奪回了陽虎竊取的家產;拆毀費邑城牆,平定公山狃的叛亂,又讓季孫氏重新成為了費邑之主。

孔子做這兩件事的初衷本是要削弱“三桓”,重振公室,可結果卻使得季桓子一步步地鞏固了權力,更難撼動。走到這個地步,無論公伯寮告密與否,孔子根除世卿專權的目的都註定落空。

勸阻子服景伯懲治公伯寮,顯示出孔子已經看清了失敗的前景,此時他所考慮的不再是“墮三都”計劃能否繼續,而是應該在什麼時候辭去大司寇的職務,離開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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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究竟是什麼事兒最終促使了孔子辭職去魯呢?

《史記·孔子世家》說:

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盍致地焉。”犁鉏曰:“請先嚐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髙門外。季桓子微服徃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遊,徃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史記·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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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說,最終是這兩件事情逼迫孔子從魯國出走,踏上了流浪天下的旅途:其一,齊景公在大夫黎鉏的建議下向魯國贈送女樂,而季桓子接受了這份饋贈;其二,魯國舉行郊祭大典之後,沒有按照禮制規定向大夫贈送燔肉。

對這兩樁事件的真假和意義,其實都有進一步考證的必要。郊祭而膰俎不致,這個事件基本可以確定是虛構的。司馬遷所說的這件事,其原始記載保存在《孟子》當中:

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苟去。君子之所為,小人固不識也。
——《孟子·告子下》

根據《春秋》的系年,“墮三都”計劃因郕邑抗命而受阻,發生在公元前498年的冬天。孔子此後不久即因郊祭不致燔肉而離開了魯國,時間當在公元前497年。如果魯國在公元前497年舉行過郊祭大典,那麼《春秋·定公十三年》一定會有記載,因為“國之大事,惟祀與戎”,郊祭天地這麼重要的典禮是不可能缺書的。

可《春秋》所記載的最近一次郊祭典禮乃在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5年)的夏天。孔子去國的公元前497年,魯國根本沒有舉行過郊祭典禮,又何來燔肉不至之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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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齊人饋女樂的目的,錢穆先生在《孔子傳》中分析道:

孔子主墮三都,不啻在魯國政壇擲下一大炸彈,其爆炸聲遠震四鄰。魯、齊接壤,並在邊界上時起齟齬。魯國政治有大改革,齊國自感不安。饋女樂,固是一項政治陰謀。——《孔子傳》

一個強大而統一的魯國不符合齊國的根本利益,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齊國向魯國贈送女樂究竟是一項怎樣的政治陰謀,錢先生沒做細緻的說明。

饋女樂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齊國有心麻痺、腐化魯國政治高層。女樂就是齊國射來的糖衣炮彈,一如當年的秦穆公征服西戎所用的伎倆。如果做這種理解,就會使得整個事件的分析偏離正確的方向。

春秋時期,饋贈女樂究竟傳遞出何種含義?齊景公向魯國饋贈女樂導致孔子出走這件事,不見於《左傳》。不過《左傳》中卻記載了另外兩件饋女樂的案例。

其中一件是公元前514年梗陽人為了打贏官司,以女樂饋贈晉國首輔魏獻子以求疏通。這屬於私人間的暗中勾兌,與我們所要討論的事件關係不大,姑且置而不論。

另一件則發生在公元前562年:

九月,諸侯悉師以復伐鄭,鄭人使良霄、大宰石如楚,告將服於晉(中略),鄭人賂晉侯以師悝、師觸、師蠲;廣車、軘車淳十五乘,甲兵備,凡兵車百乘;歌鐘二肆,及其鏄盤;女樂二八。
——《左傳·襄公十一年傳》

在這一年,晉國率領宋、魯、衛、齊等十國聯軍伐鄭,迫使鄭國叛楚附晉。因為楚國拒絕援鄭,還扣押了前往楚國告急的使者,無奈的鄭簡公只得在晉國的高壓下表示屈服。

以“女樂二八”獻於晉侯,正是表示通好於晉的意思。

《史記》說齊景公之所以要向魯國贈送女樂,是因為害怕孔子為政,魯國稱霸。這大概就是根據鄭國饋送女樂於晉的故事敷衍推論而成。

但實際上,齊、魯兩國的邦交關係同當年的晉、鄭不可同日而語。且不說自公元前499年起,魯國就正式背叛晉國,加入了齊國主導東方聯盟。單說魯國此時的現狀,世卿專權,內憂深重,與齊、晉等大國列強的國力更是相差懸殊。單憑孔子一人之力,怎麼可能將魯國推上中原霸主的寶座?齊國又何來畏懼魯國稱霸的憂天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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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齊國忌憚孔子的恐怕是這一點:公元前501年陽虎叛亂失敗,逃往齊國;公元前500年,侯犯在郈邑起兵反抗叔孫氏,失敗後又是逃往齊國;公元前499年公山不狃、叔孫輒舉兵反對孔子墮費,失敗流亡,目的地仍然是齊國!

也就是說,支持魯國“三桓”的家臣叛亂本是齊景公制約魯國的一張王牌。現在,隨著孔子“墮三都”行動的推進,家臣叛亂被次第剷除,往後齊國再想幹預魯國內政便沒了抓手,這才是齊景公真正擔心的事情。

為此,他必須要想辦法離間季桓子與孔子的合作關係。而此時的季桓子呢,他明知孔子的政治立場是打壓“三桓”、力挺公室,卻仍與之保持合作關係,還不是因為忌憚家賊與齊國內外勾結,稱兵作亂嗎?

兩害相權取其輕,孔子的作風固然強勢,可他畢竟就是個文人,手裡沒兵就難以構成威脅。現在齊景公主動向季桓子示好,饋送女樂,傳遞出的該是修復關係的信號。

如果齊國與季氏的關係轉暖,不再支持流亡的反叛勢力,季桓子最大的外部威脅就將解除。受贈女樂之後“三日不聽政”,季桓子志得意滿的心態已經溢於言表。對內鎮壓了費邑反叛,對外爭取到了齊國的支持,在魯國的這盤大棋局上,季桓子已經建立起了不可撼動的優勢。此時與孔子的合作已經不再是必須,更何況孔子還念念不忘削弱“三桓”呢!

於是乎,孔子瞬間淪為了一枚棄卒,被季桓子從棋盤上撤了下去……


參考文獻:

顧德融、朱順龍《春秋史》

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錢穆《孔子傳》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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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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