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趙孟頫 吹蕭仕女圖

中國畫有三個很明顯的特點,第一是文人性。

中國傳統藝術形態中,有原始美術、民間美術,但是形成主流的卻是文人介入之後形成的筆墨文化形態,即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畫,陳師曾將筆墨寫意的這部分稱為文人畫。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陳師曾 墨蘭

文人畫出現之前,大約是宋之前,中國畫重視狀物,重視客觀物象的外形。如唐代,人物畫已相當成熟,特別是“成教化、助人倫”社會功能的強調,使此期的人物畫尤其注重形的塑造,當然,“形神兼備”是最高準則。

但是到宋以後,隨著文人的介入,特別是山水畫的勃興和花鳥畫的繁榮,中國畫日益走上了另一條道路,評判標準中對“形”的問題有所輕視。即蘇東坡所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臨,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僅畫得太似,不被認為最好,如果太似以後又有匠氣,則被認為俗氣。論畫品評中有“俗”這個字,古人認為俗又分為甜俗和惡俗。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徐渭 蟹肥圖立軸

在中國畫論看來,一味迎合,即是甜俗。甜俗即儘量往別人心裡去畫。惡俗,即張牙舞爪嚇唬人,畫面劍拔弩張,看後令人心驚肉跳。亦即畫面充滿火氣、躁氣、霸氣、做作氣。元代以後,“俗”是對畫家最大的批評。與俗相對的是一個“雅”字,所謂高雅,古時也不輕易談出,說多了似乎也就不雅了。古代繪畫,特別是文人畫很大的一個特點就是遠功利、近自然,這是現在很多人難以理解的。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弘仁 溪山秋色

中國畫品評標準有神妙能逸四格,宋代的黃休復,把“逸”格提到了最前頭,認為這個“逸”是最重要的。逸格是高境界,是離社會功利、離世俗煙火最遠的一種境界。這裡面就有一個問題,是不是背離20世紀的時代精神呢?遠功利還能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嗎?這正是“四人幫”時代文人畫受批評的原因之一。文藝確實有“成教化、助人倫”的社會功能,但這並不是它的全部。它還可以增長智慧、涵育德性、陶冶情操、歷練品格,還可以養神、養氣、健體魄,更可以提升精神境界。

消極地說,在人們痛苦的時候,它能“將人生痛苦的流水過濾得清澈無倫,流出的是一泓淨水。沒有火氣,沒有濁氣,只有澄碧如洗,潺潺而流,清涼之至,這便是文人畫。”(姜澄清語)一時的沒看懂也不要緊,當它放在博物館裡供後人欣賞時,也是為人民服務。過去並沒有多少人能看懂徐渭、八大山人,但是現在他們被公認為大家,在我看來,他們的作品也能為人民服務。不要把為人民服務理解得十分狹隘,真正為人民的東西在歷史上肯定是站住腳的。當然,這並不是說看不懂的畫才是好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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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 花鳥

詩性,是中國畫的重要標準,這也是中國畫的第二個特點。在論述詩性之前,還是有必要重申一下文人性這一特點。縱觀中國畫史,歷代大師無一不是文化人,包括王冕這樣放牛的孩子,也努力先把自己變成文人再成為大家。齊白石出身貧苦,當過木匠,自學繪畫。27歲拜師先從胡沁園,後拜王闓運,學詩、學書、學篆刻;進京後,與比他小14歲的陳師曾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係。這一切才成就了後來作為文人畫大師的齊白石。齊白石總結自己的一生,刻了一枚章:“一息尚存要讀書”。黃賓虹、徐悲鴻、李可染、傅抱石、潘天壽……,哪一個不是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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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冕 南枝春早圖

唐宋之後中國畫以文野判高低,書卷氣被視為基本要求。不是文人大約畫不好中國畫,因為沒法通達筆墨的精神內蘊。沒有文化而成為中國畫家,是20世紀才有的事。為什麼呢?審美標準發生了變化。宋以來,詩畫一律的觀點成為主流。蘇東坡稱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不直白,以比興手法抒心志創設境界,這需要豐厚的文化積澱。像清代以來王鵬運、朱孝藏、陳寅恪諸人的詩,沒有知識積累怎麼能讀得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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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 焦墨山水圖

詩與畫的密切關係,歷代畫論皆有論述。元代以來的大畫家幾乎都能詩,有些甚至是優秀的詩人,如倪雲林、八大山人、唐寅、文徵明、徐渭、惲南田、鄭板橋、吳昌碩等等。畫貴有詩意,自宋以來成為風氣。宋徽宗親任畫院院長時,出題目考試都是詩句,繪畫即使不題詩,畫面也必須要有詩的意蘊,要做到“畫中有詩”。梅蘭竹菊已不是單純的梅蘭竹菊,君子自比,喻以深意。郭熙的《林泉高致》中“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這是詩意的要求,不是為了寫山而寫山,要把這個山內在的感覺描繪出來。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倪瓚 山水

我們看新安畫派的畫家,個個能做到這一點。同樣是畫黃山,每個人畫的都不一樣,漸江、梅清、查士標、戴本孝描繪黃山,各有不同但各具詩意。今天的畫家很難做到,只能在形體準確上見功夫。為什麼呢?古代的畫家,是帶著詩人的眼光去看黃山。“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蘇軾在《寶繪堂記》中說:“君子可以寓意於物,不可留意於物。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寓意於物”是超越物質佔有的審美胸懷,否則就是病了。脫離了“形”的桎梏,用意象的手法去尋找詩的境界,是人的精神的解放。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唐寅 仕女

中國畫擅長表現風中的竹子、水中的游魚、高空的大雁。西方則喜歡畫盤子裡的蔬果、牆上滴血的獵物。西洋畫畫靜物,中國畫畫活物,畫有生命的東西,有生命的東西便有了生氣和詩的韻味。黃峪稱李公麟“淡墨寫出無聲詩”。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說“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近代以來,畫與詩逐漸疏離,這不僅是技術的缺失,實則是意趣的改變。八大山人是詩人,他的情感不僅在有筆墨處顯露,在那“空”處、“白”處,都寄託著思緒。不懂詩,何以解此意趣?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李公麟(款) 七賢人圖

中國畫第三個特點,也是最獨特的一點即筆墨性,這也是與西方繪畫迥異的。西洋畫畫色彩、畫造型、畫明暗、畫解剖、畫結構、畫透視。中國畫不畫這些東西。20世紀的中國畫向西洋畫靠攏,用我們的毛筆畫結構、畫比例、畫透視,什麼都畫。西洋人認為你並沒有超過油畫,從這些元素看確實沒超過油畫。所有“重大題材”用油畫都能畫出來。當然,我們用中國畫畫重大題材,做了一個我們祖先極少做的事情,這也是20世紀畫家的驕傲。但是,中國畫最擅長的不是描摹和再現生活,而是頗為抽象的寫意,或者說重意象或心象,對具體描繪卻沒有太大興趣。

中國畫的筆墨性具有兩個特點:一個是書寫性,即它是“寫”出來的。西洋畫也畫線條,也可以畫得很準確、很流暢,但這不是中國畫的“線”,中國畫中的線有起伏頓挫、暢緩疾徐,完全是情緒記錄,它跟書法是一個道理,是書寫出來的,它從書法中來,所以趙孟頫說書畫同源。中國古代的畫家基本上都是書法家,尤其是大畫家。宋以後的大家,無一不是書家,如米芾、蘇軾、趙孟頫、倪雲林、董其昌、沈周、文徵明、徐渭、陳淳、唐寅、王鐸、吳昌碩等都是大書法家。但是,20世紀的畫家卻開始疏離書法,拿毛筆當西方人的硬筆或油畫筆一樣的使用,全無書趣,這比畫疏離了詩更可怕。中國畫與西洋畫的距離越來越近,表現力卻差了許多。離開書寫趣味和寫意精神的中國畫實際上被抽了筋骨。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董其昌 山水

中國的書法是有生命的,筆法講求骨法。什麼叫骨法呢?南齊謝赫說“骨法用筆,”唐代張彥遠解釋為“生死剛正謂之骨”,這其中有人格要求。明代的文徵明說:“人品不高,落墨無法。”筆,往往表現為具有高度生命力的線條,其文化內涵則遠非西洋畫的線條可比擬。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文徵明 秋江餞別圖

渾厚華滋、蒼潤並濟,可視為筆墨的最高境界。蒼,往往能表現出人的骨氣和品格,潤則反映出一個畫家的感情和生趣。中國畫用筆有忌諱,筆落到紙上,忌尖、忌滑、忌流、忌浮。做人能尖、滑、流、浮嗎?當然不能。反過來,忌板、忌結、忌刻,板、結、刻當然也不好,我們憑朦朧的感覺看畫,這些判斷應該是不困難的。人輕浮,用筆也會輕浮;人張狂,用筆也必張揚虛浮,所謂畫如其人。南齊謝赫提出的“六法論”成為中國書畫品評和創作的最高準則。“六法”第一條是氣韻生動,第二條便是骨法用筆。用筆要講骨法,要有力度,它應該是沉穩的、厚實的,要有金石趣味。黃賓虹對金石趣味有大量論述。好的線如折釵股、如屋漏痕、如錐畫沙,黃氏總結為平、圓、流、重、變,這是對用筆的要求。李可染先生說,在中國歷史上用筆好的畫家,並不是很多的。他還說,三百年來,若論筆墨,貢獻最大的是黃賓虹,再過三百年,他的地位會更高。今天再來看這句話,我們歎服黃賓虹的同時,也深深景仰著可染先生,這是大師獨具的法眼。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吳鎮 墨竹圖

大藝術家往往是超前的,一個深受社會追捧的藝術家在歷史長河裡很可能什麼都不是。如元四家之一的吳鎮,生前的名聲遠不及二流畫家盛懋。盛懋門庭若市,吳鎮門前冷清,30年後,吳鎮的畫大受歡迎,聲譽遠遠超過了盛懋。八大山人、徐渭、“揚州八怪”中的幾位都經歷過這樣的命運。黃賓虹說自己的畫50年後方有定評。今天,時代充分肯定了他。林散之在世時,許多人對他並不熟悉,現在他的影響越來越大,被譽為“草聖”。藝術到了最高境界是寂寞的,曲高和寡是規律。絕好的東西初始能欣賞的人不是很多,需要慢慢來。真正雅俗共賞是很難的,齊白石做到了,黃賓虹卻沒做到;任伯年做到了,吳昌碩也沒做到。直到今天,徐渭和八大山人的畫也很難雅俗共賞,但徐渭的《四聲猿》卻被認知和肯定。他畫的墨葡萄能看懂的不是很多,他的書法《青天歌》能接納的人也很少,但恰恰這些東西往往是中國書畫史上的閃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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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年 麻姑獻壽

筆墨性的第二個特點就是程式性。程式性在20世紀遭到了最大的詬病。程式性是什麼呢?打個比方,京劇角色分生旦淨末醜,京劇表演手段有唱唸做打;伴奏有三大件:京胡、月琴、鼓板。可不可以不這樣?可以。鋼琴伴奏《紅燈記》,就不用三大件了,也很好聽。但難以久遠地流傳,是隻能轟動一時,今天再也聽不到鋼琴伴奏京劇了。《四郎探母》《拾玉鐲》用鋼琴伴奏試試?肯定不行,因為違背了京劇的程式性規律。成熟的藝術樣式往往都具有程式性。中國畫也有程式性,畫水、畫石、畫樹皆有規律,山水、花鳥、人物亦有用筆規律。寫字從永字八法入手,從顏體進入,或者先臨《蘭亭序》均有學習的程式。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講皮肉骨筋脈,實際上就是她的教學程式,這樣學字才能理解至深。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金農 菖蒲圖

20世紀談創新多,談繼承少。創新是時代潮流,不創新社會怎麼發展呢?科學必須創新。五四的精神就是科學與民主,沒有五四的精神就沒有今天的中國。但是,批判中國文化糟粕的時候,要十分冷靜地分析,籠而統之地貶損中國畫必然帶來負面的結果。中國文化傳統出現了斷裂,批評舊的思想時徹底否定傳統倫理觀,我們必然為此付出深深的代價。不講信義,乃至欺騙盛行,是傳統道德缺失造成的。對中國畫的批評也是如此。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吳昌碩 梅石圖

20世紀以來,以“新”作為價值判斷,認為凡新的就是好的,這很危險。“新”只是時間概念,“美”才是永恆的東西,才是藝術的本質。唯“新”是舉會降低藝術質量,而“刻意求新”便是問題了。中國畫講究自然而然,不能刻意。一“刻”就失去自由和清新,一“刻”就遠離了“平淡天真”,所以,在我看來,中國畫領域的“刻”意求新是個問題。人們大多知道石濤的“筆墨當隨時代”和強烈的個性訴求,卻不知道他晚年的主張:“畫家不能高古,病在舉筆只求花樣”,在這裡,他指出了“花樣”的危害。筆墨作為技法有自身的規律,這種規律我們可以稱為“程式”。亞明先生說“有規律無定法”,是對程式規律的尊重,綜合各家所長成為大家,也即尊重傳承規律,而又能出己意者,往往有大成。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石濤 長江秋色

程式性不是僵死的,也是代代積累,成為寶貴經驗。中國畫絕不反對創新,但這個“創新”一定是尊重筆墨規律的創新,不能丟掉寫意精神,不能丟掉書寫性,不能丟掉程式性中的許多寶貴元素。情趣理趣要並重,自由意志必須與程式規律結合。中國古代每一個大師都有新意,但肯定又都遵循著筆墨規律,在尊重筆墨規律的基礎上,抒寫出個人的獨特感受,就是中國畫的“新”。惟妙惟肖,在中國畫論看來境界並不高,而傳神是中國畫的要求。形是手段,神是目的。有時為了這個神,要在形上作剪裁取捨的功夫,甚至要有意避開那個“象”。齊白石說:“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黃賓虹強調前人觀點:不似之似。如果畫人物,神韻為上;如果畫花鳥,精神為重;如果畫山川,必須要畫出山川的境界來,達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旨趣。做到這些,是不容易的。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沈周 漁翁樂景

20世紀的山水畫,將拖拉機、水庫、高壓線都加入到畫裡邊去了,這是機械的再現生活,並不是山川本質;是對生活表面的理解,而不是對大自然精神的讚頌。確實表現了人的主觀意志,但卻遠離了中國山水畫澄明空靈、靜寂深沉的本旨。古人為什麼畫山川講究“逸”字?這是因為社會浮躁,畫家渴望逃離這種浮躁,而尋找一種清涼和安靜。我們看宋人山水畫,寂靜而不喧囂,需要平心靜氣地觀賞,只有這樣才能體味到它的永恆。在繁雜、忙碌,甚至是充滿矛盾衝突的現實生活中,我們的祖先不希望藝術再去“火上澆油”地吶喊,而渴望著安靜恬淡。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齊白石 山水

董其昌是明代正二品官階的禮部尚書、太傅,處於政治漩渦中,很多事情頗為憂心,但是他的畫卻非常安詳沉寂,悄無聲息地一派淡然。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內心的渴望,渴望清涼。中國古代山水畫就是這個作用,你說它是進步,還是落後?我們把今天所見到的水庫、高壓線、拖拉機、小汽車等通通畫到山水畫裡去,在我看來,至少是不環保。山水畫的功用是什麼?這是關係到中國畫觀念的重要問題。清代畫家王昱在《東莊論畫》這樣論述:“學畫所以養性情,且可以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迎靜氣。昔人謂山水畫家多壽,蓋煙雲供養,眼前無非生機,古來各家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把畫畫當作是一種娛悅心靈的方式。稍後於王昱的董棨在《養素居畫學鉤深》裡說“我家貧而境苦,唯以腕底風情,隱然自得。內可以樂志,外可以養身,非外境之所可奪也”。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傅抱石 山水

養生,是筆墨文化的一大屬性。古代畫論許多處論述與山川同呼吸共和諧者可享高壽,所以中國古代的大家不乏高壽之人,如黃公望活到89歲,文徵明活到91歲,忙忙碌碌的董其昌都活到82歲,八大山人活到80歲,80歲以上的山水大家比比皆是。而短命的畫家作品上往往留下了問題。中國畫是大器晚成的藝術,如真是天才的中國畫家,年齡越大,畫得越好。而這一規律並不印證西洋畫,兩者不同。而真正做到“暢神”,必然修性養身。像文革期間的不少畫,劍拔弩張,橫眉冷對,十分的外向張揚。求張力,求視覺衝擊力,我稱之為“外來藝術精神”。

中國畫,是“寫”出來的

潘天壽 八哥頑石

在我看來,中國畫是“衣食足”以後的精神追求,摒棄功利之心才有好的筆墨,它屬於精神範疇。除非有極高境界,可以在清貧饑饉的條件下作畫,歷史上一些高僧做到了這一點。齊白石也做到了這一點。中國畫能用來養氣、養神,養生頤年,並能提升境界,中國畫對社會精神質量的提升有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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