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此詩似李太白”,題跋亦能超越“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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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 跋東坡書寒食詩帖

對題跋文學的研究,歸根結底是對題跋文學性的研究。題跋文學性的構成,既包括了語言、章法、修辭等形式要素,也包含了趣味、情感和思想等內在要素。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題跋文學研究”(批准號為13BZW095)認為,實用性與審美性的制衡決定了題跋文學發展的軌跡,而超越“本文”(即原作)則實現了題跋作為獨立文學文本存在的可能性。

原文 :《題跋的文學性:從突破實用到超越“本文”》

作者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 王曉驪

圖片 |網絡

題跋文學發展的特殊性

在文章學家看來,所謂題跋“簡編之後語也”,主要用來“考古證今,釋疑訂謬,褒善貶惡,立法垂戒”(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基於學術性和政治性的實用功能,形成了題跋發展的主軸線,尤其是學術性,是歷代題跋數量不斷增加、整理者和研究者層出不窮的重要原因。文章學家對題跋實用文的基本定位和簡勁峻潔的風格要求,成為題跋作為文本方式存在的基本文體規範。但與此同時,中國古代題跋亦不乏跌宕自如、奇趣盎然的美文佳作,體現出顯著的文學特徵。事實上,從宋代開始,題跋的創作就突破了考證解釋和垂戒褒貶的範圍,在不同時代精神和創作主體個性的影響下,其文學性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北宋是題跋作為獨立文體的開端,北宋題跋又以生動活躍的文學性成為後代題跋文學的典範,並奠定了題跋的文學傳統。其中,蘇軾、黃庭堅的題跋代表了題跋文學發展的最高成就。蘇軾題跋隨物賦形而機趣橫生,其寫景天然如畫,敘事情寓於事,記人生動傳神,抒情語淡情濃,議論冷雋風趣;黃庭堅題跋不動聲色而蘊藉有味,記敘細膩不乏生動之筆,議論氣象溫粹又見識通透。除此之外,北宋其他題跋作家也形成了極具個性化的文學特徵,歐陽修之自然,李之儀之紆徐,張耒之熨貼,晁無咎之細密,王安石之老辣,曾鞏之湛深,共同創造了題跋文學難以逾越的高峰。北宋以後的題跋雖然先後經歷了理學化和考據化的發展傾向,但在不同的時代精神和審美風尚的催生下,創作主體鮮明生動的個性和出色的文學才華相結合,促使題跋形成了豐富多元的文學特色。易代之際的家國之情、商業經濟浪潮中的君子之風、以文入畫的藝術嘗試,以及文人的學者品格、詩人的浪漫氣質、藏書家的痴迷心態,都促使題跋的創作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實用性的限制,呈現出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文學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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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 跋《蘭亭序》

情、趣、筆:題跋文學性的呈現

隨著文學概念的不斷擴大,抒情性越來越成為包括詩歌在內又不限於詩歌的文學的本質屬性。題跋並不以抒情為主要功能,然而,題跋作者往往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情感滲透進敘事議論之中,從而形成了平實質樸卻感人至深的抒情感染力。尤其當題跋對象如詩文、金石、書畫等作品尚在,而它們的創作者或收藏者卻已經故去時,題跋者常常因此而產生物是人非的人生感懷,賦予了題跋濃厚的情感性。

相比於情感性,題跋文學之“趣”更為突出。在古代文人的理解中,“趣”來自個人的超常感悟,是超出日常生活經驗的人生體會或審美體驗。“趣”往往不離於平淡習見的生活場景,但因其新奇和深刻,而獲得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審美驚奇。超“情”入“趣”的過程,需要作者有機智的性格和超脫的胸襟,並經歷理性的剋制和智慧的凝練。由於中國古代散文同時承擔著“載道”的職責,長篇宏論的散文往往很難兼顧集體性的“道”和個人化的“趣”。相比之下,題跋體制較為自由,屬於“雜文”系統,反倒更容易表現出自我真性情,端方者固可坐而論道,詼諧者亦可嬉笑怒罵,其自然的風趣賦予了這種附屬性很強的文字以獨立的文學價值。宋代蘇軾,明代徐渭,明清之際錢謙益,清代鄭燮、袁枚等人的題跋,都洋溢著來自日常生活又超然於庸常人生的情趣。題跋之趣,固可來自生活,也可來自藝術和學術。書畫家們儼然將藝術視作他們自濯於塵世、獲得生命自由的渡江一葦;藏書家們則在校勘考訂的學術活動中獲得遠離塵世的樂趣。梁啟超在《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中曾雲:“趣味是生活的原動力。”只有對生命滿懷熱情,才能發現日常生活的趣味之所在,甚至賦予困頓坎坷的現實人生以審美的價值。從這一角度而言,題跋包含的盎然意趣又具有了文學之外的哲學和美學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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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吏部陳公詩跋

題跋的文學性還體現在修辭、語言和章法的妙用上。從修辭角度看,題跋雖然短小,但聯想和想象的運用自可突破文字的限制,拓展題跋的敘事空間;通感和比喻的運用,則大大增加了題跋的形象性,獲得了虛實相生的審美效果。題跋的文字之美則在於雅言俗語交錯使用,形成了雅俗共賞的諧趣。對於實用性散文,題跋的文學性還表現在篇章結構上,即文章縱斂自如的層次與轉折帶來的文學意趣。題跋多則百餘字,少則數十字,要想在有限的篇幅中創造層出不窮的新意並非易事,但這難不倒高明的文人。題跋或迂迴曲折而佳境疊見,或旁枝逸出而不離本意,或跌宕起伏而曲終見意,或空際轉身而出人意料,顯示了散文特有的文學性。

從本質上說,題跋的情、趣、筆,或多或少都與創作主體活躍的生命體驗相關。晚明鍾惺《摘黃山谷題跋語記》雲:“知題跋非文章家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領,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發之。”如果說,鍾惺所謂“本領”,尚侷限於文學才華,那麼所謂“精神”,無疑就是內在的生命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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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 跋《集古錄》

超越“本文”:題跋的自足及其意義

作為附屬性文本,題跋的產生基於對原作(即“本文”)意義的詮釋。但是隨著題跋的成熟,題跋作者的自主對話意圖日益突出,題跋不僅是對作者的回應,也不只限於對“本文”隱含意義的發掘,更在於自我意義的呈現。從根本而言,題跋作為文學文本而蘊含的情感、趣味以及形式之美,都來自創作主體的自我生命體驗和審美追求,這才是題跋文學性的本質之所在。

從緣起來看,作者和文本的召喚是題跋發生的重要因素。但從接受者的角度來看,對“本文”意義的發掘又常常是一種自發的回應,享有很強的自主性和自由度,甚至完全可以超越作者的期待和文本的召喚。“本文”與題跋的關係(即作者與接受者的關係)就有可能發生逆轉,作為從屬者的接受者可以越過作者,成為對話的發起者,而不是呼應者;其對話不僅面向作者,更面向未來新的接受者。因此,讀者很明顯是以對話者而非被動接受者的角色出現的,題跋作為載體,其自我呈現的意義開始凸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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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 跋《趙佶蔡行敕卷》

必須承認,題跋對“本文”的理解、補充乃至質疑,雖然角度不同,但體現的都是接受者與作者隔空對話的企圖,這意味著“作者-受者”的關係並未解構,作者以及作者通過文本呈現的意義仍然佔據著題跋的中心位置。不過,文人對題跋創作熱情的持續高漲,不僅在於基於文本解讀基礎上與作者的對話要求,也在於現實生活的交往要求。“本文”在題跋的產生機制中無疑是一個觸發點,但其目標指向是真實情景中的自我與他人、自我與社會的關係。出於現實需要,題跋作者對自我生活的展現、自我情感和意志的表達,有時候多於對“本文”作者情志的理解。也就是說,當題跋完成了抒情、言志和議論的意義自足,就有可能發展出超越“本文”的以題跋作者為核心的新型關係。在這種關係中,“本文”的缺席無損題跋本身的閱讀,題跋可以作為獨立完整的意義單位,實現傳播與接受的全過程。“本文”的地位就像禪宗“得魚忘筌”、“見月忘指”中的“筌”與“指”一樣,只是新的文學行為發生的起點,一旦這種文學行為發生,“本文”就可以被忽略,或者成為與題跋遙相呼應的想像性存在,這應該算得上是題跋發展中最有意思的部分。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78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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