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讀《紅樓夢》,有一個細節令人始終難忘,耿耿於懷:林黛玉稱劉姥姥為“

母蝗蟲”。小說中的林黛玉本就是個苦命的姑娘,應該惜老憐貧的人,為什麼對劉姥姥這麼刻薄?甚至有人認為,在賈府中最瞧不起劉姥姥的偏偏是兩個寄人籬下的人,一是林黛玉,二是妙玉。

通常認為,林黛玉只是在諷刺劉姥姥的胃口極大,並無過多惡意。賈府的這些“主子”們平時養尊處優,最怕的就是積食,因此食量很小且注重養生,上上下下都愛喝粥,賈母“不吃六安茶”也是因為作為綠茶的六安茶不如紅茶、黑茶對腸胃好。她們突然看到一個“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的劉姥姥,自然吃驚。所謂“母蝗蟲”,不過是強調劉姥姥太能吃,見啥吃啥,有啥喝啥,風捲殘雲大腹能容罷了。

劉姥姥是《紅樓夢》中一個極特殊的人物。可惜《紅樓夢》未完,劉姥姥對賈府的真正意義,令人浮想聯翩。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在前八十回中,劉姥姥進過兩次賈府,打了兩次秋風。第一次在第六回中,“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這次劉姥姥在周瑞家的帶領下,見到王熙鳳,得了二十兩銀子。第二次是在第三十九回,“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這次劉姥姥得以進入大觀園遊覽,得了賈母、王熙鳳給的許多好東西。在高鶚的續書中,劉姥姥還有三進、四進、五進榮國府,不過脂批在一進榮國府時就說,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可見劉姥姥後面應該只進了榮國府一次。

如果按照周汝昌等紅學家的論證,《紅樓夢》總共設計有108回,那麼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大約應該在第100回左右,這樣才能與一進榮國府相對應。這時候賈府已經完全凋敗,劉姥姥應該再進一次大觀園,看看其中的敗柳殘荷、殘垣斷壁,與二進榮國府的鋪張繁華相印證。

劉姥姥對《紅樓夢》的重要意義之一,應當是充實了整部小說的結構。

有一次我去聽某個省作協副主席的講座,有個女生提問說他的某某小說,最後為什麼設計成那樣的自殺結局。這個問題我曾經和她談過,如果不設計成那個結局,小說就沒有辦法合情合理地結束,只有用主人公之死才能消解各種矛盾——作者必須這樣做。很多情節看似突然,實際有必須這樣安排的理由。

《紅樓夢》能不能沒有劉姥姥?王崑崙先生認為“劉姥姥在《紅樓夢》的主題中看來不重要。就是不寫這個人物, 對於整部故事發展並不發生什麼影響”。這種觀點我無法苟同。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紅樓夢》內在地需要一個劉姥姥,是賈府呼喚劉姥姥,賈府必須要有劉姥姥,而不是可有可無的劉姥姥突然闖進了賈府。我們可以舉出很多理由說明劉姥姥的重要性:

第一,《紅樓夢》一百零八回的說法是比較可信的,前五十四回寫盛,後五十四回寫衰。衰落的過程是一個逐步崩塌的過程,是一個從小難到大災的過程,曹雪芹本就有親身經歷,構思起來還容易,但是“盛”這個環節又該如何來敘述呢?更何況要寫的並不是一個動態的“節節高”的過程,此時賈府已經處於衰落過程中,是衰中之盛,可以稱之為“滯脹”,寫起來容易有平鋪之感,這就非常考驗曹雪芹的筆力了。按照周汝昌的《紅樓夢年表》,從第十八回到第五十四回這麼一大截子,寫的無非是第十三年這一年裡的故事,把一年的時間鋪出三十六回是非常困難的,單單寫元妃省親、賈府歡宴,未免量少、太過單調。如何拼出花團錦簇的三十六回內容,又要讓讀者感到有新意呢,劉姥姥的出場就顯得很妙了。它橫插進去一個人物,換了一個視角,很別緻地把賈府“盛”的細節表現了出來,拖長了“盛”的部分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第二,從小說的整體氣氛來看,魯迅說它“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原本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時候,讀者就已經感受到榮國府有大廈將傾之勢,賈府蒙上了一層陰影,心裡微微沉重。但一直帶著這樣沉重的心情未免壓抑了閱讀興趣,就連《西遊記》在降妖除魔之餘還有不少插科打諢的段落,為了使慣於“大團圓”結局、喜歡喜劇的中國讀者能夠暢快地讀下去

,舒緩緊張情緒,小說中必然要在寫盛的前半部分安插一些輕鬆的情節。更何況,前半部分愈發喜樂,才愈能襯托出後半部分的淒涼。在禮制嚴格的賈府家族之中,元妃省親是大喜之事,但喜而不樂,也只有劉姥姥這麼個外來的、不守規矩的因子,才能提供放肆開懷的理由。

第三,大觀園是小說的主要場景,但是對於大觀園中景緻的描寫卻很難進行。在賈政巡遊大觀園時,大觀園實際上還是個“半成品”。即使水石花草已經佈置得大差不差,但賈寶玉和各位姐妹還沒住進去,這時候它還是一個空蕩蕩的、“沒有靈魂”的園子。元妃省親時只顧著賦詩猜謎,沒有多渲染園中景觀。當省親完畢、賈寶玉等人住進去之後,園中各個院落、房間的佈置,卻又不好交代了。這是他們自家朝夕相處的園子,太熟悉,已經有了“套板效應”,產生不了審美距離。此時劉姥姥實際是代讀者遊園,以陌生的眼光如實描寫大觀園的非凡氣派,使讀者能更加細緻地瞭解大觀園的般般佈置,知道蘅蕪苑如何、瀟湘館如何、怡紅院如何、秋爽齋如何,使場景更加立體豐滿。今日大觀園顯得越美好、精緻,將來劉姥姥三進賈府的時候見到崩塌的大觀園所帶來的情感衝擊就會越深刻。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因此,劉姥姥這個人物的作用,並不在於她能不能在將來救出巧姐,巧姐的生死在這個小說中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反正作為十二釵之一,她註定命運悲慘。與其說劉姥姥的存在是為了埋下後文救出巧姐的伏線,不如說巧姐的存在是為了埋下劉姥姥再見大觀園、告別賈府的伏線。劉姥姥的地位比巧姐重要得多。

某種意義上說,劉姥姥是小說的“靈魂人物”之一。

在過去對《紅樓夢》的分析中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觀點,即“兩個世界”論。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裡指出,大觀園內是理想世界,園外的世界是現實世界,“這兩個世界是貫穿全書的一條最主要的線索。把握到這條線索,我們就等於抓住了作者在創作企圖方面的中心意義”。他認為寶玉和鳳姐是最重要的接榫人物,寶玉以男人身份住在園內,是從園內通向園外的一道橋樑。鳳姐則以女人的身份住在園外,而心卻向著園內,是由園外通向園內的另一道橋樑。

大觀園裡是無憂無慮的理想世界,這點不假,但是大觀園外是不是能用“現實世界”一言蔽之,卻是很值得考慮的。賈府的富貴生活和晴雯、襲人的家庭,和劉姥姥、板兒的鄉民生活,都是現實世界,但其中差距何其之大,簡直沒有任何相通之處。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我們可以把《紅樓夢》的世界劃分為三個層次:

理想世界:這是虛幻世界,一個近於仙天寶境的世界,美好、寧靜,只有安閒快樂。

貴族世界:這是虛幻與真實之間的世界,呈現出賈府的方方面面,有富貴逼人,也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以抄檢大觀園為開端,貴族世界終於衝破理想世界,並最終導致理想世界的毀滅。

底層世界:這是真實的世界,一個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的世界,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下毫無快樂可言,只有麻木和冷漠。

正如同鳳姐是理想世界和貴族世界的聯繫者,劉姥姥充當的是貴族世界和底層世界的聯繫者。在小說中,這兩位聯繫者在小說中起到的作用相似,關係也極其緊密:劉姥姥三進賈府,都是鳳姐接待,兩人都是大老粗(鳳姐不識字,在大觀園裡也屬於“老粗”級別),但在待人接物上都心如明鏡。鳳姐善待她也捉弄她,她配合捉弄,也配合著把巧姐帶出賈府。劉姥姥是鳳姐的反襯,也是鳳姐的“知心人”,可以說,

這二人屬於一體兩面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整部小說敘述的重心是賈府的衰羅,無可救藥地向底層世界滑落。劉姥姥見證了這個貴族世界的消亡過程。她進入賈府時,所見的並不是極盛時期的賈府,而是處於衰落期、愈來愈瘦的賈府,或者說迴光返照的賈府。第六回裡,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說了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話很有些意味深長:賈府怎麼就成了瘦死的駱駝?也正因為在迴光返照時依舊有這樣的排場,才更能體現出賈府“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悲劇性。

賈府曾經藉著元妃短暫地晉入理想世界,但那終究不過是泡影,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墜入底層世界。《好了歌》、“報恩說”似乎顯現出曹雪芹以因果輪迴等佛道思想來解釋貴族世界塌向底層世界的原因,但從他細緻描寫賈府貪求享樂、慾壑難填來看,他實際認為這是人禍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紅樓夢》是這些痴男怨女們所處的理想世界的灰飛煙滅,是貴族世界只剩了陋室空堂、衰草枯楊,是富貴榮華向底層世界的迴歸,滿書滿紙寫了個“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在貴族世界向冷漠、麻木的底層世界的墜落過程中,

反而是底層世界向貴族世界溫情地幫了把手,這多少有一絲荒誕的氣息。劉姥姥是底層世界中代表“善”的一小部分,因此成為《紅樓夢》中的一抹亮色。

劉姥姥有多重要:貫穿賈府內外兩個世界的靈魂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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