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物兄、儒學與第二次文藝復興

寫就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是許多小說家的夢想,對《紅樓夢》的讚譽之中有一條就是“這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尤利西斯》是一部,《芬尼根的守靈夜》是一部,《萬有引力之虹》是一部,福樓拜投入人生的最後十年,看了將近一千五百本專業書,涉及歷史、化學、醫學、地質、考古等等,還是沒能把《布瓦爾與白居謝》寫完。

百科全書式小說難寫,博爾赫斯採用“阿萊夫”的策略,長篇寫不完,乾脆寫短篇,用一個十維的點囊括無窮大的世界,用靜坐玄想替代註定沒有終點的跋涉。

应物兄、儒学与第二次文艺复兴

博爾赫斯

將近90萬字的《應物兄》花費了李洱十三年的心血,他選擇正面強攻,幾乎懷疑自己永遠寫不完這部小說,小說涉及儒學、哲學、歷史、美術、農業、政治、經濟、美食、風水等等學科,當中的知識不是簡單拼貼,也不是如《尤利西斯》那般由意識流浮光掠影地呈現,《應物兄》中的知識和情節推進息息相關,和人物塑造若合符節。

应物兄、儒学与第二次文艺复兴

《應物兄》對中國讀者而言是十分好看的,因為當中的知識貼近現實,貼近傳統,貼近當下,“好看”也是一種生命力,特別是90萬字的大部頭,如果不好看就很難被讀完。

小說從濟州大學籌備引進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程濟世說起,具體操辦此事的就是主人公應物兄,程濟世到北京講學時欒副省長、葛校長、應物兄一行赴京拜會,程濟世原有落葉歸根之意,不僅答應了濟大,而且建立研究院的經費要由他的富豪弟子負責。

儒學大師程濟世給這位富豪弟子取名子貢,這個子貢是避孕套產業大亨,他到濟州作威作福,研究院建築落成,卻因為判斷錯誤沒有建在程濟世指定的老家仁德路,禍不單行,欒副省長被雙規,葛校長被調離,程濟世的兒媳因懷孕吸毒生出怪胎,應物兄心事重重出了車禍,研究院和應物兄一樣前途堪憂。

主人公應物兄是文化名人,他從美國訪學回來之後整理出版了一部關於《論語》的書,原名叫《〈論語〉與當代人的精神處境》,但在他拿到樣書的時候,書名卻變成了《孔子是條“喪家狗”》,他的名字也改了,從“應物”改成了“應物兄”。

這都是出版商乾的好事,不過主人公從“應物”改名“應物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道成肉身,加上一個“兄”字“應物”一詞才從理念轉換成活生生的人物。

每個理念的落地都註定變形,儒學大師程濟世德高望重,派出的“子貢”卻喜歡用餐時摸女人的大腿;建立儒學研究院本是好事,但是為了爭奪編制,應物兄的男學生去給子貢養馬,女學生去賠程濟世的兒子上床;為了滿足程濟世喜歡聽濟哥(鳴蟲蟈蟈的一種),不惜花費五百萬把已經基本滅絕的濟哥重新科研出來;應物兄的妻子甚至帶著女兒去子貢的茶園做交際花……

孔子講仁義禮智信,他那一套理念在中國兩千多年曆史中也被不斷變形,關於這點程濟世倒是十分樂觀,他回國在北大的演講就說了這樣一段激勵人心的話:

“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人,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人,也不是儒家意義上的傳統的中國人。孔子此時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他。傳統一直在變化,每個變化都是一次斷裂,都是一次暫時的終結。傳統的變化、斷裂,如同詩歌的換韻。任何一首長詩,都需要不斷換韻,兩句一換,四句一換,六句一換。換韻就是暫時斷裂,然後重新開始。換韻之後,它還會再次轉成原韻,回到它的連續性,然後再次換韻,並最終形成歷史的韻律。正是因為不停地換韻、換韻、換韻,詩歌才有了錯落有致的風韻。每個中國人,都處於這種斷裂和連續的歷史韻律之中。”

網上對程濟世的回國有些批評的聲音,說他是帝師,說胡漢三又回來了,應物兄的導師兼岳父喬木先生許多年前也諷刺過程濟世,說他是假洋鬼子的儒學,假洋鬼子的儒學在西方吃得開,一旦回國沒餓死就不錯了。

對喬木先生程濟世有所回應,他說,“有些人,文革時還在猛批孔子呢,要讓他們做到文質彬彬,尚須假以時日。”

程濟世是相當有智慧的一個人,可由於是儒學家的關係,他看待問題的角度又十分侷限,欒副省長問他,美國批評中國的計劃生育怎麼回應,程濟世說,告訴他們孔子就只生一個兒子,他的兒子也只生一個兒子,所以中國人也只應該生一個兒子。

程濟世確實只有一個兒子,他非常關心兒子的髮型,特別看不慣莫西幹頭,有一天兒子終於理了一個和他一樣的髮型,程先生開心得不行,偷偷跟出門遠看那個後腦勺,這個時候他又是一個平常的中國式父親。

正如《花腔》中的葛任讓人想起瞿秋白,《應物兄》中的程濟世總讓我想起李澤厚,雖然李洱為了避免讀者有這樣的聯想把瞿秋白和李澤厚都多處寫進這兩部小說之中——《花腔》中的葛任和瞿秋白是朋友,《應物兄》中的程濟世曾和李澤厚談論養生之道——李先生說養生之道是不近女色,程先生問是“禁止”還是“靠近”,於是兩位老儒生嘿嘿地笑了。

李澤厚長年在美國講學,也被國內大學引進,對於儒家的未來李澤厚是很有信心的,他說,“第一次文藝復興是迴歸希臘,把人從神學、上帝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然後引發了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等等,理性主義、個人主義盛行,也導致今日後現代的全面解構。我希望第二次文藝復興將回歸原典儒學,把人從機器(高科技機器和各種社會機器)的束縛下解放出來,重新確認和界定人是目的,發掘和發展個性才能。由‘道始於情’而以國際和諧、人際和諧、宗教和諧、民族和諧、天人和諧、身心和諧為標的,使人類走向光明的未來。這就是‘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應物兄對程先生的直接評價只有一句,“作為儒學大師,程濟世先生就像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其實天下的儒學家都差不多這樣,《應物兄》中提到哲學家羅蒂的一個概念“終極語彙”,自漢武帝一朝始,儒學家做了兩千年的帝師,他們滿嘴跑著孔老夫子的教條,他們默認那一套概念絕對正確,他們莫名的有一種雄心,自以為站在高處,可以指點江山,甚至指點萬世。

小說中的文德斯在對話中調侃應物兄,說他的終極語彙之一就是他的名字“應物”,“應物而無累於物”。

應物兄覺得世上最理解自己的是芸娘,芸娘說,“虛己應物,恕而後行,說的就是面向實事本身。面向實事本身的時候,你的看、聽、憶、判斷、希望、選擇,就是現象學的要義。”

可以說,《應物兄》此書的終極語彙之一也是“應物”,芸娘這一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是因為她最理解應物兄,所以他對“應物”的解釋在小說中至關重要。

“應物”一詞原本就儒釋道共用,芸娘又給它賦予了現象學的意義,這與其說是芸孃的貢獻,不如說是小說作者李洱的貢獻。

應物兄本人也是儒學家,張口閉口同樣引用《論語》,《應物兄》一書雖然多有調侃反諷,但是並沒有否定儒學的意圖,儒學是中國人甩不掉的包袱,也是不應該甩掉的財富。

不要想著為萬世開太平,沒有什麼真理能放之四海放之百年而皆準,要面向實事本身,只有發揚“應物”的精神,堅持“應物”的態度,新儒學才能真正地從兩千年來的終極語彙中解套,新儒學之“新”才有生機。

不止儒學,西方哲學同樣如此,芸娘說,“我現在看到的大部分關於西方哲學的著作,大都是鸚鵡寫出來的,說了很多問題,其實是沒有問題,因為鸚鵡說出來的問題都是別人的問題。”

國內研究西哲的學者沒能做到“應物”,這也是物質文明發展太快的緣故,一方面精神趕不上物質的腳步,另一方面,當精神想追趕物質的時候其實是被物質驅逐。

卡夫卡敏感地發現人類文明走上了悖謬的不歸路,他說所謂道路其實是一條絆人的繩索,在小說的末尾,應物兄終於找到了程濟世想要的仁德路,原來的仁德路現在是一條僅供一人側身走過的窄巷,是兩座銀行大樓之間的縫隙。

鑽過縫隙,應物兄找到了原來的程家大院,儒學研究院本應建立於此,這地方是一個貧民區,濟州大學一個半瘋的老教授張子房就住在這裡,張教授早年翻譯過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他對應物兄說,“只有住在這裡,我才能夠寫出中國版的《國富論》。只有在這裡,你才能夠體會到原汁原味的經濟、哲學、政治和社會實踐。只有在這裡,你才能夠看見那些‘看不見的手’!”

張子房教授在這個時代還能成為隱士,他是一個真正的“個人”,才有了精神的獨立。

如果人類真有第二次文藝復興,無論儒學還是西哲,無論文學還是任何學科,只有那些虛己應物又精神獨立的人才會成為新的莎士比亞,新的達•芬奇,新的但丁。

茅獎背後 | 李洱:你們對作家的支持和幫助,從來都是當代文學史上最動人的篇章

应物兄、儒学与第二次文艺复兴

《應物兄》 | 李洱 |人民文學出版社

《應物兄》裡的知識是讓讀者產生信任感的,小說家不是帶來新的知識,而是把默認的知識用他的方式表現出來,從而帶來真實世界的新鮮感。

——2018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榜榜首頒獎辭

《應物兄》是寫實的,同時又有著強烈的現代主義色彩,它是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奇妙融合,這樣的小說,正是當代小說的潮流,也是中國小說發展到21世紀之後出現的新的藝術氣象。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閻晶明

《應物兄》以深厚的文化關懷和廣博的典籍知識為底蘊,創建了一種新型的文化小說敘事。李洱十年磨一劍,知難而上,選擇大學院校為小說展開的生活舞臺,他有勇氣直面當代中國的文化現實,刻畫當代知識分子的眾生相,對他們的秉持的文化傳統和價值立場,既細緻準確地表現,也恰到好處地反諷,從中尋求一條當代生活的精神之道。

小說刻畫人物用筆自然卻精妙傳神,以應物兄為代表的當代文人群像個個栩栩如生,意味深長。小說的語言清俊明朗,卻也幽默橫生。小說體大思精而舉重若輕,從當代精神生活的深處走出,有如長風出谷,春流解凍,展現出當代社會的千姿百態,萬種風貌。

——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

以才學入小說,這個類型的小說家,前面有寫《鏡花緣》的李汝珍和寫《圍城》錢鍾書,李洱是第三個。李洱要處理的問題,比前兩位要大很多。李洱之所以有野心把那麼多知識點囊括進13年的寫作,無非是想通過小說的形式追問中國今天的知識分子到底處於何種狀態。

——復旦大學教授郜元寶

八十餘萬字的《應物兄》是2000年以來長篇小說中的卓越之作。

關於這部小說有許多可談之處。首先,在小說語言普遍粗鄙化的當下,《應物兄》恢復了現代中文小說自誕生之日便具有的特色,即知識分子書面語傳統,而且將這種書面語賦予了全新的現代性和當下性,即描述複雜事物的及物性。其次,李洱在虛構領域熟練地調動各種知識體系,使得小說充滿了智性色彩,這種智性與知識分子的知識炫耀無關,而是與從晚清到當下的知識分子心路歷程、歷史訴求、現實關切及其反思相關。具體的事件和充沛的知識與深刻的自省意識之間形成的敘事張力,展現當代中國小說應該具備的深刻、複雜的智慧品格。

——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

《應物兄》裡有一句話:“一代人正在撤離現場。”這對於生於1960年代的李洱同齡人來說,《應物兄》隱藏著秘密的代際知識圖譜,或者說“成長遺址”,引發了同代人強烈的共鳴。

——南京師範大學教授、評論家何平

李洱的語言生成方式極為高妙。他的語言是君子的語言,溫潤如玉。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評論家敬文東

《應物兄》是今年濃度最高的作品,我很久沒有看到具有如此總體性的文本了,當代小說更多是碎片化、現代性、後現代氣質特徵,但李洱的文本特徵席捲了理論視野。《應物兄》延續了李洱之前最好的東西,但又不是當年的李洱——《花腔》成為一種題材,《石榴樹上結櫻桃》成為他的語法,《應物兄》文本激活出很多副文本,體現了作家巨大的野心,以及被野心激活實現的文本。

——著名作家毛尖

《圍城》的故事發生於戰亂時代,而在今天平靜如水的日子下,《應物兄》描繪的是更加複雜、更加曖昧的知識分子圖像。外國人要了解最近30

年的中國知識界,看這部小說就夠了。相比《繁花》裡突出的兩個字“不響”,《應物兄》裡充斥著對話,而這正是中國知識界的一個現實。

——著名作家金宇澄

有別於卡夫卡式的抽象隱喻,《應物兄》更接近穆齊爾的大百科式書寫。但穆齊爾的小說對中國讀者難度極大,《應物兄》的可讀性卻極強。

——著名作家路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