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的前世今生

文|陳蘭

有人說,蛇口的兩座南山就像兩個忠誠的騎士,每年為蛇口擋住了許多臺風。

但在當地人或國人眼裡,蛇口自己本就曾是一個勇敢的、扮演了多個角色的騎士。它具有的意義用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話說,就是:如果必須生一千次,我願意生在這個地方;如果必須死一千次,我也願意死在這個地方。

01 分裂感

香港新界元朗有一種分裂感的特別,比如香港本多山,偏偏元朗特立獨行是一塊廣闊平原,據說那裡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冠以“香港的糧倉”稱號,因為有綿延的魚塘農田。

但如果現在你去香港遊玩坐地鐵,更多的是聽到本地人閒聊,“新界西北地區啊鄰近珠三角,空氣汙染有點嚴重,質量最差的是元朗。”於是有人會回應,“看來大家是要去吸霾啊”。

赴港留學的朋友對此頗為贊同:“元朗離我很遠,香港空氣各個地區都差不多,不過元朗確實不如港島那邊好。”末了,他輕飄飄補一句,主要是由於離深圳比較近。語氣中充滿了對空氣質量的擔憂與痛心疾首,畢竟他就是主修環境工程的。

霧霾多不多不知道,不過跟元朗隔海相望的是深圳蛇口,一個同樣有點“分裂”的地方。

比如深圳藏著兩個與其快節奏皮囊格格不入的慢生活區域,一個是僑城,另一個便是蛇口。比如在蛇口半島花園附近,有一塊指路牌曾標註:右轉前往蛇口。

除了本地居民,幾乎所有看到的人都會發出疑問——蛇口不是深圳的?

蛇口的前世今生

本地居民對外一般其實也不說自己是深圳人,而是蛇口人,蛇口名字的來源相比之下同樣別具一格,當地流傳的故事版本是:當年后羿射日時射下8個太陽,第9支箭射中天上一條巨蛇,巨蛇應聲而落,蛇身便化作中國彎彎曲曲的海岸線,蛇頭正好落在南海邊,就成了今天的蛇口。

當然,蛇口的“分裂”更早能追溯到上一個世紀,從一個逃亡的最佳出口變成人們瘋狂湧入的寶地。

1950年,大逃港時期,蛇口變成逃離的最佳地點。那時候海南島還歸屬於廣東省,深圳還叫寶安縣,蛇口還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住著漁民的村落,最亮眼的可能就是旁邊有一片生長著密密麻麻芭蕉樹、沒有人煙的荒野。

彼時逃港方式有走路、坐船和游泳,老弱病殘以及婦幼通常是從梧桐山、沙頭角翻過邊防鐵絲網走過去,年輕人一般自蛇口下水游到香港,從元朗上岸,順利的話耗時一個小時。

根據廣東人的回憶,這個時期的深圳曾流傳著一首民謠:寶安只有三件寶,蒼蠅、蚊子、沙井蠔,十屋九空逃香港,家裡只剩老和小。而孩子從小被灌輸的教育理念是,好好游泳以後去香港。更誇張的是,香港新界當時突然出現了個叫羅芳村的地方,後來才知道,原來裡面的人,竟然全是居住在深圳羅芳村的人過去的。

蛇口的前世今生

亞里士多德說,人來到城市是為了生活,人居住在城市是為了生活得更好。人們都太想觸碰另一頭的世界了。

李嘉誠曾在其自傳中回憶第一次重歸故土時,看到站在道路兩邊歡迎他的衣衫襤褸的父老鄉親們,他心痛到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說真的,那一刻,我真想哭。”然後他一揮手就在潮汕建了14棟公寓,給父老鄉親們住,後來搬進去的人在門上還寫了幅對聯: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李嘉誠。

當然,那時逃港客們每次回來分享對岸的見聞時,李嘉誠總被他們掛在嘴邊。畢竟,嚴格來講,李嘉誠也是一個逃港客。

這種逃離一直持續到袁庚締造出蛇口工業區及深圳設立特區。根據數據記載,只1978這一年就發生了9.7萬多人次逃港事件,逃出1.8萬多人,《大逃港》裡還有一小則故事是這麼寫的:有一次演出《紅燈記》,大幕一拉開,演李玉和的演員卻不見了,原來他已經逃港了。

蛇口的前世今生

誰也沒想到,一年多後招商蛇口工業區正式成立,屬於蛇口及深圳的黃金年代被拉開了序幕。蛇口一躍,從一個逃亡之地變成亞里士多德口中許多年輕人實現人生價值,追求美好生活的地方。

02 投資天堂

蛇口迎來的第一批客人,是投資者和打工妹,而其第一個被冠以的身份,是投資天堂。

“你們看到這裡了啊,這就是蛇口未來的商業中心。假如現在一天只賣一瓶汽水,你幹不幹?”袁庚指著前方的荒地對女港商陳惠娟(馬太)說,陳惠娟有點唏噓,在她眼中,蛇口是一個荒涼到看過後就再也不想來的地方。

1978年11月1日,招商局在香港富麗華酒店為袁庚舉行了一場盛大招待會,陳惠娟與袁庚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她接近袁庚,據說是得到了重量級人士引薦,在表達了合作的意願她還留了個袁庚的電話,然後就有了說賣汽水的那一幕。

至於這個人物是誰,我們不知道,但也不重要,因為這位精明的女港商在袁庚的勸說下還是動心了。1982年,陳惠娟在蛇口投資50萬元,開設了全國首家外幣購物中心——蛇口購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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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曾想,開業當天投資成本就全部收回,員工數錢都數到手抽筋。而當年同她一起到蛇口的其實還有三個香港闊太,她們有個臺灣F4般響亮的外號——蛇口四太。不過最後留下來的只有她一個人。

同樣是在這一年,丁鶴壽在蛇口開辦了凱達玩具廠。他是香港開達實業有限公司掌門人丁熊照的公子,而開達實業就是那個曾經做塑料玩具並且佔據世界70%的公司,尤其是椰菜娃娃,一度風靡全球,世界聞名。

不過,凱達玩具廠給人們最深刻的印象是工廠食堂每頓都有雞腿吃,而其員工人數佔蛇口工業區總人數的三分之一。

第二年,丁熊照的老朋友,三洋電機的創始人井植燻社長也跑到蛇口建工廠,蛇口水灣頭村臨海灘塗地上的6棟中層廠房就是三洋的駐紮地。在井植燻眼裡丁熊照不只是朋友這麼簡單,更是救命恩人。

井植燻曾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說到,當年他遇到了資金問題是向丁熊照調的頭寸(即款項),而且丁還不讓井寫欠條。一筆如此大的款項連借條都不讓寫的人是該讓他沒齒難忘的。所以1984年蛇口三洋成立一週年,當三洋員工們穿上禮服備好鮮花迎接井植燻的時候,他卻第一時間跑去凱達,探訪丁鶴壽。

蛇口的前世今生

三洋跟凱達不一樣,它不給員工發雞腿,反而給每人配了一輛自行車,此時自行車最好的品牌是“鳳凰”和“永久”。

正是這兩家大工廠的無數職工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的身影,造就了蛇口最靚麗的一道風景線。據說有一陣從蛇口碼頭到深圳火車站有一輛4路公共汽車,但大家還是更青睞單車。

打工妹是工廠的主基調,特約觀察員諶毅兵認為,改革開放的打工潮不是始於男人,而是從女人到經濟開發區打工開始的。這是有考究的,1990年的電視劇《外來妹》就是以三洋廠房為原型拍攝而成,而當時蛇口男女比例就跟如今的師範大學一樣,1:7。

除了投資者們在蛇口興建工廠,活躍的還有外國石油公司,他們被邀請來進行南海石油勘探作業。

於是1983年夏天南海酒店投資開工,如果說陳惠娟的購物中心解決基本了蛇口人的基本生活供應問題,那麼南海酒店就是給石油勘探專家和外商提供住宿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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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酒店一度是蛇口甚至是深圳的名片,其名氣有人認為比蛇口還大,1986年酒店正式開業,成為當時深圳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也是深圳第一家涉外豪華酒店。

03 企業孵化器

投資天堂外衣底下,是激情燃燒的歲月,也是個物質匱乏的歲月,沒有智能手機沒有電腦,沒有互聯網沒有直播短視頻,娛樂方式並壓縮再壓縮。不過,那也是一個朦朧詩興起的年代,是一個迷戀文化的年代,蛇口的人們開始為生活、為時代寫詩。於是當中有人發起並組織了一個寫詩的社團,半島詩會。

其中有一個叫汪少濤的人寫了首《半島宣言》,裡面說:我的血管裡流淌著綿長的大陸,我的瞳孔脹滿海水,生命呼嘯著一片荒涼,我被生活吊著,天際呈現著一座冰山或者一條河流,我願做一個疲倦的跋涉者,我感到宙斯在不斷地撕裂生命的原色。

是的,遠赴蛇口的人都是跋涉者,他們都在不斷撕裂自己的生命原色,迸發出與時代契合的光彩。蛇口有了第二個身份——企業孵化器。

1983年王石辭掉鐵飯碗,乘廣深鐵路一路跑到深圳,路過蛇口的時候發現了生意機會開始倒賣玉米,當然,王石對外說這叫搞進出口貿易。無論怎麼叫,從倒賣玉米到搞來料加工,再到自己搞工廠,最後到1988年進入房地產,毫無疑問蛇口是王石創業發家的最初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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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深商傳》所述,王石還曾在蛇口建過一家礦泉水廠,叫怡寶礦泉水,後來品牌屬於華潤可最早是王石創辦的。不過怡寶總經理劉洪基在一次訪談中說明,怡寶做功能飲料的時候是幾家公司合資,後來到了91年王石做多元化的時候買去了,成為了股東。

王石進軍房地產的那年,馬明哲帶著12個人,在蛇口一棟樓中某間矮矮的、不到400平方米的辦公區,創辦了中國第一家股份制保險公司平安保險,最開始的業務是管理整個工業區員工們的社保資金。

同樣是在這一年,任正非與幾個朋友湊了2.1萬元,到蛇口的一間廠房創辦了華為。任正非帶著華為在蛇口度過了一段不短的時光,直到1993的時候他還在蛇口的一個小禮堂中召開92年的年終總結大會,當時他在臺上說了一句:我們活下來了。

與王石一樣辭掉鐵飯碗奔赴蛇口的還有金蝶掌門人,徐少春。南下時,徐少春剛下火車就看到一個指示牌,一邊指向香港一邊指向深圳,他毫不猶豫選擇了深圳,去了蛇口。靠著其導師、中國會計界泰斗楊紀琬先生的一封推薦信,徐少春進入了蛇口中華會計師事務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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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徐少春辭職,第二年就創辦了個公司叫愛普,後來股改後又改名叫深圳遠見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再過一年就推出了第一款財務軟件產品,金蝶。

徐少春取的名字頗有深意,1988年春晚毛阿敏唱了首歌叫《思念》,其中那句歌詞“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讓他很觸動。再加上他想像羅曼·羅蘭筆下《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主人公一樣,充滿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精,於是就有了在他看來浪漫的名字,金蝶。

馬蔚華則是1999年去的蛇口,招商銀行是1987年從蛇口工業區的結算中心脫離成立的。他第一次到招行的時候,還沒有深南大道,他只能從泥濘的道路趕到蛇口。招行那時候還很小,地方也偏僻,在馬蔚華眼裡那不是個銀行,更像個信用社。

但這並不影響他開始了此後在裡面作為職業經理人,風風火火的十五年時間。那個時候他是招商銀行這艘船上的水手,後來,他成為了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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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企業還有TCL,喜之郎,中集等等,連家家戶戶所食用的金龍魚,也是從蛇口遊向全國。即使它們有的在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時候,散落到了全國各地,但蛇口始終是它們的靈魂所在。

04 小聯合國

踏入21世紀的蛇口早已煥然一新,許多東西已不復存在。

1995年凱達離開蛇口遷移到了東莞,蛇口從此再無凱達玩具廠。同樣是在這一年,蛇口購物中心宣佈歇業拆除,不過陳惠娟三年後又在原來地方,蓋了一個35層屹立在海岸邊的海景廣場大廈——蛇口第一座高層商住樓。

六年前南海酒店一度告別了蛇口的歷史舞臺,進行為期兩年的升級改造,之後用希爾頓南海酒店的方式重回視野。但老一輩的人都覺得,此南海已非彼南海。

三洋也沒走到最後,2005年招商地產回購了三洋的廠區,並將其列入深圳創意產業園,改名:南海意庫。不過,今天的遊客依然可以看見,文化創意產業園南海意庫的幾棟灰白相間的辦公樓聚集一處,雖然看著並不突出但是樓身上“SANYO”的紅色標識卻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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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意庫,三洋牌子依舊在,似歷史一般變成一種不能抹去的印記。而現在與其說蛇口是工業區倒不如說是居住中心,它還多了個小聯合國的外號。

幾十年前外資及外商到蛇口投資的同時,也帶來了國際員工聚集此地。本身蛇口與香港有隔海相望的地理優勢,坐船一個小時直達中環,許多在港就業的老外也跑到蛇口紮根。

假如你去海昌街的酒吧,你會發現基本全是外國人,有的喜歡開兩輪電動車兜風,也有的開蘭博基尼及法拉利,還有不少人開比亞迪S6。蛇口對於外國人的意義,就像是美國唐人街之於中國人。

根據統計,深圳共有50多所國際學校,其中有七所被認為是“血統純正”的在深圳南山區,而這裡面就有六所在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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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蛇口本身的調性依舊在。去年深圳的GDP以高出221億元左右的成績,第一次超過了對岸的香港,而其背後有一組令人驕傲的數據:90%的創新型公司為本土企業,90%的研發人員在企業,90%的研發投入源自企業,90%的專利產生於企業,90%的研發機構建在企業,90%的重大科技項目由龍頭企業承擔。

是的,你沒看錯,這六個90%都來自於深圳南山區的總結,蛇口工業區在這裡。

袁庚以前跟人說過,世界上美的地方他見多了,還是覺得蛇口最美,他還說,他每一次從海外回來,第一次踏上蛇口這塊土地的時候,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衝動。回看那六個80%,現在別人都能理解到多年前他口中的興奮和衝動代表著什麼了。

今天的蛇口有海,有風景,有老外,還有愜意的慢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很容易讓人想起40年前,袁庚在香港的招待酒會中,對還是荒灘的蛇口的描述:那裡有綿綿細沙的海灘,海灘上有風吹瑟瑟的樹林,那是中國版的夏威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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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聽到的人都覺得他瘋了,就像他當初把開發蛇口的一張規劃草圖打開給其上司看時,被人譏笑為典型的理想主義一樣。有人還就真的去到蛇口,想看看“中國夏威夷”,結果闖入眼球的是:蛇口的蒼蠅,南頭的蚊,又大又狠嚇死人。

但總有人要出來冒險的不是嗎?袁庚就是要做冒險的第一人,他冒險的時候想的就是:香港人如果有這樣一塊地方,那就不得了,又有碼頭,又有港口,又有大片的土地和廉價的勞動力。

果然,後來馮景禧、李嘉誠、胡應湘對袁庚說:“袁先生,你那個地方能不能給點我們,把中央政府給你們的權利也給點我們,我們一起來搞。”言語中盡是羨慕,不會有人再嘲笑蛇口工業區初建時,有人好奇地提問“法人是不是法國人”了。

蛇口的前世今生

而蛇口今天的每一場熱鬧,每一次喧囂,都似乎與多年前一夜之間沸騰、被挖土機和翻鬥機轟鳴的聲音包圍著的半島一樣,難以忘懷且振奮人心。

沸騰前的一刻響在耳邊的,是開山炮炸山的聲音:那是蛇口改革的開始,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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