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唐代詩壇一顆亮眼的明星,其詩悽豔渾融,深婉多諷,歷代擁躉眾多。
王安石贊他“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清人吳喬贊他是李白、杜甫、韓愈後,“能自闢宇宙者”。
但其生平,只能用“嘆息”二字來形容。才華出眾卻倒黴透頂,在唐人中也不為多見。
先說其才華。
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中,記載了這麼一則故事:
白居易年老退休後,非常喜歡李商隱的詩文。到底個怎麼喜歡法呢?他說:我死後,要是能投胎做你的兒子就心滿意足了。白居易去世後,李商隱生下一個兒子,為了“回報”這位前輩詩人的厚愛,給兒子取名“白老”。誰知這個“白老”卻有點愚鈍不開竅,以致遭到溫庭筠的調侃:你以為白侍郎的後身,是那麼好當的嗎?你這樣不會感到慚愧嗎?
再後來,李商隱又生了個兒子,名叫袞師。袞師非常聰明,深得李商隱喜愛。李商隱寫詩道:“袞師真是我的寶貝兒子啊,聰明俊秀誰也比不上!”也許他就是白大詩人的後身吧。
時白樂天老退,極喜商隱文章,曰:“我死後,得為爾兒足矣。”白死數年,生子,遂以“白老“名之。既長,殊鄙鈍,溫飛卿戲曰:“以爾為待郎後身,不亦忝乎?“後更生子,名袞師,聰俊。商隱詩云:“袞師我嬌兒,英秀乃無匹。”此或其後身也。(《唐才子傳·李商隱》)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樂天,號香山居士。
李商隱(約812年-約858年),字義山,號玉溪(谿)生,又號樊南生。
白居易和李商隱都堪稱唐朝top5級別的詩人,在文學史中是專章講述的存在,但是二人的詩風截然不同。白居易的詩多平易,李商隱的詩多深奧。老年白居易欣賞少年李商隱,真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
白居易大約比李商隱大40歲。大和三年(829年),18歲的李商隱在洛陽結識了白居易、令狐綯等著名,那時的李商隱剛嶄露頭角。會昌六年(846年)八月,白居易逝世於洛陽,此時的李商隱已小有名氣,寫出了《有感》《重有感》《曲江》等詩作,顯示出深婉朦朧的氣質。應白家之請,李商隱為前輩寫了《刑部尚書致仕贈尚書右僕射太原白公墓碑銘》。
寬厚長者加前輩詩人,這樣身份的白居易欣賞有才華的後生,好像也說得過去。惜乎二人交往沒有更多的史料,不然我們可以發掘出更多有意思的事情。
從李商隱的一生來看,他成也才華,累也才華。
因為才氣外漏,不只是白居易,很多前輩文士都看好他。
在洛陽時,著名政治家令狐楚(元和年間擔任過宰相)尤其喜愛這位年輕人,簡直是將其作為兒子一樣看待和培養。令狐楚才思俊麗,與白居易友善,多有唱和。尤善四六駢文,其駢文與韓愈的古文、杜甫的詩歌,在當時被公認為三絕。因欣賞李商隱,令狐楚遂把平生絕學向李商隱傾囊相授。本來李商隱擅長古文,不喜偶對,但是在令狐楚的影響和指導下,李商隱也成了寫駢體文的高手。那時的公文奏章都用駢體寫成,即後來所謂的“今體文”。開成二年(837年),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利用與主考官高鍇的關係,幫助李商隱中了進士。同是這一年,令狐楚病逝。
令狐楚病逝後的第二年,李商隱入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被聘請擔任為軍中掌書記。同樣是因為非常欣賞他的才華,王茂元把心愛的女兒嫁給了他。婚後,二人感情深篤。這首著名的《夜雨寄北》,即是對妻子深深的思念的產物。
夜雨寄北/夜雨寄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按理來說,這麼有才華,又得到這多前輩、貴人的垂青,李商隱應該官運亨通了吧。
然而,並沒有。
在政治局勢兇險譎怪的晚唐,李商隱完美地捲入了長達數十年的牛李黨爭。
恩師令狐楚是牛僧孺為代表的牛黨中堅人物。岳丈王茂元則是被視為親近李黨的人。兩黨勢若冰炭,難以調和。令狐楚去世後,其子令狐綯認為李商隱娶妻王氏為忘恩負義之舉。在當年吏部組織的“授官”考試中,李商隱在複審中被除名。著名的《安定城樓》即寫於此後不久。
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賈誼與王粲,都是歷史上有名的懷才不遇之人,其意不言自明。在最後一句,李商隱以莊子寓言中的鵷雛自比,功名利祿不過腐鼠罷了。用筆著實老辣,作者自己堅貞的品質和文人的清高顯露無疑。然而,清高歸清高,李商隱還是想在體制內有所作為的。他曾多次向漸居高位的令狐綯寫信闡明心機,意圖修好,但奈何對方成見太深,難解心頭之恨。以下這個故事可見一斑:
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的重陽日,李商隱去拜見已擔任宰相的老相識令狐綯,希望能受到提攜,恰好他不在家,也許是有意讓他吃個閉門羹。在此之前,李商隱已多次向身居高位的令狐綯陳訴舊情,都遭到對方的冷遇。李商隱感慨之餘,在令狐綯家的廳裡寫下一首詩。
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此詩既有對恩師的懷念,也有對令狐綯的不滿,寫得含蓄空靈,耐人尋味。據說,令狐綯“見之惻然”,於是為其安排了一個太學博士的職位。
政治上最忌諱站隊不明朗,尤其是腳踏兩隻船。李商隱與王氏的婚姻,很可能是上司王茂元的盛情和厚愛,他無以回報,只好“以身相許”,再或許是對政治不敏感,沒意識到其中利害所在。由此可見,李商隱詩商很高,政治情商基本上等於零。
既然牛黨不待見,那就乾脆投靠李黨好了。
首先,李商隱不是那樣的人,作為清高正直文人,君子群而不黨,而且,令狐父子對他的恩情永遠也忘不了。後來多次修書示好即是明證。
其次,命運也沒有給他機會。
在李黨最得意的時候,李商隱不是得罪了上司,就是在家丁母憂三年。於是,李商隱毫不意外地落了個兩不沾光,兩邊都不討喜。他絕大部分時間在別人的幕府裡,做些文案工作。在朝廷裡也是九品正字、校書郎這樣的小官,最高不過是六品太學博士。
性格狷介、容易感傷、充滿文人式的一廂情願,就這樣被政治鬥爭一記記的悶拳打得找不了北。
這樣也好,各種情難已,各種意不平,各種志未酬,均化作了一首首詩歌精品。
愛情詩:朦朧多義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詠史詩:婉而多諷
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詠物詩:幽微多情
春雨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抒懷詩:沉鬱多感
杜工部蜀中離席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李商隱共留存下來詩歌六百多手,主要以近體格律詩為主,他在中唐已經開始上升的愛情與綺豔題材、在向心靈世界深入等方面,把詩歌的藝術表現力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卓然成為大家。特別是無題詩,發展成為詩歌中一種有特色的新形式,令人詠玩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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