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見:人性的深度及遮蔽與澄明|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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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人性的深度及遮蔽与澄明|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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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人性的深度及遮蔽与澄明|天涯·新刊

人性的深度及遮蔽與澄明

孔見

生活看起來五花八門,甚至離奇古怪,但說到底皆是人性的展開、實現與完成。如何窮盡人性的可能,讓人在更充分的意義上成其為人,避免陷入非人的境地,或非人地對待自身,是一個不該忽略的問題。對人性的理解與設定,直接影響到我們接受生命的態度和生命福祉的給予、佈施與領受,更影響到生命開展的深廣。近世以來,隨著工具理性的突破與應用,人對物性的認識有長足的推進,對自身的認識卻不能與之並駕齊驅,迷惘和無明的霧霾似乎與日俱增,張妄和草率對待生命的情況並不罕見。許多看起來是利己的行為,其實是一種自戕,自我玷汙有時成了自由的證明。這不能不說是相當遺憾的事情。當這種遺憾積累到了某種程度,就會出現詩人所說的“嚴重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回到文化的水源地,釐清對人性的認同與分歧,重新出發,似乎顯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迫切一些。當然,這只是相對於那些覺得迫切的人而言。

性命三維

在漢語語境中,“性”是從“生”延伸出來的,其含義歸納起來有三個方面:

性的第一種含義是生起、生成,指的是生之所以從來的出處,生命成為自身的所在。告子說:“生之謂性。”(《孟子·告子上》)《易傳》中也有相近的表達:“成之者,性也。”荀子的表述更為清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荀子·正名》)就人而言,性是人之所以成其為人的根據,或者說緣起。按照《周易》和《老子》的理解,包括人在內,萬物的生成,都有一個由無極而太極、一生二、二生三的“道生萬物”的過程。人性命的整體不僅是父母所給予,還源於天地的造化:“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莊子·知北遊》)

在人的性命裡,除了父母的精血,還有天地的給予。天地的給予除了陽光、空氣、水分、土地等滿足生命存在所需要的具體事物之外,還有物質能量在時空中的交感與應合,各種自然力的耦合與協同,在整體上產生的形而上的隱秘效應。它是一切中的一,也是一中的一切,具足生命在場的所有條件。對性命源頭的追溯,不能止於母親的子宮,還要深入到“淵兮似萬物之宗”的道的領域。道是天地萬物通而為一的造化母體,也是生命源頭的天池,是一切事物獲得自身、成為自身的所在。可以說,存在者是從這個萬物化醇的領域“在起來”的。“性者,萬物之一源也,非有我之得私也。”(張載《正蒙·誠明》)道的維度的生化時刻綿延,不指向某一個時間開端。在生化之源,人性與天道融會貫通,無有阻隔,因此,人性也是入道的門徑:“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易傳·繫辭》)對人而言更是唯一的門徑,只要窮盡人性的根源,便可以與道相通,領悟天道賦予人性的內涵——天命。於是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易傳·繫辭》)的說法。人性的這一內涵,後來被歸納為人的天命之性、本源之性:“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程氏易傳·乾傳》),性命的概念由此而來。從天的角度看,是一種賦命;從人的角度看,是一種受性,一種恩典與惠澤。天人合一指的是人性與天道通而為一,將那份秘密的恩惠化為人存在的內涵。道是天地萬物隱秘“並作”,於形而上的界面形成的融會貫通,因此被稱為“大通”,取的是道路通達之義。人性通於天道,便意味著“吾喪我”,自我邊界消弭,在道的維度上與萬物打成一片,於是有孟子“萬物皆備我矣”的表述。

性的第二種含義是:“人身之生,在於心。”(《說文解字部首訂》)人乃感通和靈明的存在,或者說,人非同木石,是一個生靈,因此性字從心從生。“心者,人之本也,身之中也,與人俱生。”(《說文系傳·通論》)“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荀子·天論》)在肉身的維度上,找不到心的具體位置,因為它居於“中虛”之位,是身體神秘的內宮,藏著人的神識:“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荀子·解蔽》)心是生命的樞機,是人的精神主宰,也制約著人的氣脈:“心主身之氣脈”(《素問·痿論》)。因此,心的狀態對人身體健康和疾病發生與治療,具有不可忽略的作用,但心和氣脈的存在隱而不顯,它們並非形而下的器物。

對於常人而言,心雖是日用之樞機,但其存在相當隱秘。據孟子轉述,孔子對心有過這樣的描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告子上》)啟用之際,人可以隱隱體會到心的存在,停歇下來就不知哪去了。這跟《易傳》裡的表述相近:“放之則彌於六合,收之則退藏於密”;也與釋家“體寂用顯”的描述相當。心在身體上的啟用,可以通過感官得以體現:“心有徵知,徵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荀子·正名》)心可以通過感官功能的啟用,認知事物的形狀、顏色、氣味、聲音等現象,一旦心的意向不再聚焦在感官上,感官便形同虛設,現象也同歸於寂:“心不使焉,則黑白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荀子·解蔽》);“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中庸》)。“心無形體,才主著事時便在這裡,才過了便不見”(《二程遺書》卷二十八)。對於大腦思維也是如此,一旦心退藏於密,人就進入無意識的狀態。

關於心的屬性,先哲有諸多具體的描述。其一,心具有感而遂通、不思而得的直覺,叫作神或者神識,“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周易·說卦傳》),它的作用微妙而難以測度。其二,心有思慮分辨推演的理智:“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孟子·盡心》)心能夠思維判斷,演繹出各種知見體系,這是心的理性。其三,心有情緒變化和喜怒哀樂等覺受,在無滯礙、染汙的無邪狀態,在“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有一種源自心性本體的愉悅或法喜,這種不依賴外部刺激的非對象性快樂,是人生的清歡與至福,是“孔顏樂處”。人只要能夠回到這種“思無邪”的狀態,就可以獲得發自心源的愉悅:“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其四,“合性與覺,有心之名。”(《正蒙·太和》)性是心之本源,心是性的起用,故由心往上追溯或回退,可以進入性的領域,盡心可以知性,儘性可以知天命,領悟道的內涵。在性的境界,人的存在突破個我的邊界,歸於與萬物通而為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張載《西銘》)的境界。這種境界儒家稱為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二程遺書·識仁篇》)其五,心能起意,聚焦關注於某個方面。他的意向可以起用於身體行為,投射於對象,也可以退藏於密,歸於無心或自明。其六,心的作用攜帶著“氣”,是一種精微的能量,虛空中的妙有。心平則氣和,心浮則氣躁,心靜則氣潛。專一和虛靜的心境,能養氣存神。這種“氣”其實是微妙的心理能量,能產生妙用,形成氣場,甚至可以浩然“塞乎天地之間”。

性的第三種含義,是與生俱來的稟賦,非人為造作的身體本能。“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荀子·性惡》)人是一種動物,以肉體身份在世間行走。肉體維度的功能屬性,自然成為人性的內容。因此,人所受於天者,除了上述天命之性,靈明之心,還有隨肉體生命帶來的生物本能:“告子曰:食色,性也。”(《孟子·告子》)肉身維度的屬性,還包括感官覺受的內容:“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孟子·盡心》)這個層面的屬性,屬於所謂“氣質之性”的範疇:“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張載《正蒙·誠明》)由於肉身屬性不能在個體內部自我完成,不具有自足性,因此衍生出人際之間的利益關係:“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暖,老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榮辱》)對於這種利益關係,入世至深的法家特別強調氣合理性:“人無毛羽,不衣則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於欲利之心。”(《韓非子·解老》)適度的本能慾望,屬於正常的範圍,符合天理。一旦加以放縱,張揚起來,氣質之性就容易遮蔽天命之性。中國文化史上,關於人性惡的闡釋,大都集中在形體氣質一維,特別是有身體慾望衍生出來私我利益和攻取傾向;關於人性本善的說法,則集中在天命本源之性的範疇。因此,性善性惡的說法,其實是分層次的,不可囫圇視之。

如此看來,人性並非單維度的平面,而是一個淵深的領域,包含有三個維度:一是與天道貫通的本源之性、天命之性,在特定語境內簡稱為性;二是作為自身神明主宰、具有知覺思維的心靈之性,和由此衍生、建構的情感與理智;三是由身體衍生出來的生物本能、氣質之性。三者合起來就稱為性命,或者說身家性命。所謂人的存在,就是身、心、性的總和。三者可以相互阻隔、相互反對,也可以打成一片,一以貫之。人性的完成,可以理解為此三個維度的通融,及其內涵的開顯與實現。如此看來,人性彷彿一條河流的流域,天命之性為上游區,形體氣質之性為下游區,心靈之性為中游區。人的生活,從其外在社會性的方面,可以有花樣百出的變換,或者馳騁疆場,或者回歸田園;或者居廟堂之高,或者處江湖之遠。但從其內在而言,皆是泳遊和浮沉於這個流域之中。一個人,可以在身體的維度安身立命,在吃喝拉撒住行各個方面極力鋪陳,窮奢極欲,以此為足;也可以在心靈的維度安身立命,在情感的領域演繹悲歡離合的故事,在思維的界面建構繁複的體系,並以此為成就陶醉其中;還可以在本源之性的維度安身立命,心無執著掛礙,如萬里晴空不掛一絲雲彩,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安立於肉身的人,喝的是生命的下游水;安住於心靈的人,喝的是中游水;安立於本源之性的人,喝的是上游水、生命的源頭活水。借用豐子愷先生的劃分:身體維度的生活,叫作物質生活;心靈維度的生活,叫作精神生活;本源之性的生活,叫作靈魂生活。

形體氣質的一維,是人性最為淺表的內容,也是最為顯著的方面,容易為人們所認知。但本源之性的內容,則相對深沉,具有超越性與神秘性,難以領悟和窮索,也容易為大眾所忽略與否決。本源之性的領域,蘊藏著感而遂通的智慧、與萬物渾然一體的仁慈、無待外緣的自在之樂,等等。道家所說的“玄德”,儒家所說的“明德”,都包含有本源之性的內容。前者取其未開顯前超越感知之義,後者取其開顯之後的自明性,能夠照亮人的生命,使之獲得澄明,達到圓滿境地:“大學之道,在於明明德、在於親民,在於止於至善。”(《大學》)本源之性所具的屬性,極少有人能夠全然地領悟與親證。因此,對於人性,盲人摸象,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情況相當普遍,一葉障目,以偏概全的遮蔽也在所難免。以上半身來反對下半身,或是以下半身來反對上半身。以人性中的食色性也,來反對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超越性;以人在物質利益上的個我本位,來否定人性深處仁同他者的情懷。以人性的某個維度,來反對另一個維度,是一種常見的現象。

人的形體氣質之性,包括由維持身體生產與再生產而衍生的物質慾望,還有趨利避害和攻取傾向,近似於動物的本能屬性。只是動物的本能屬性表現出來往往是一個常量,人的慾望傾向卻會由於心的干預,縱容或制約、激勵與暗示,成為一個無窮變數。人的天命之性,是人成就神聖人格、“道成肉身”的依據,屬於人性中神聖的部分。在中國文化中,人與神與禽獸之間沒有截然的鴻溝,神性是人性的完善,獸性是人性的退化。人性中天命之性擴充直至圓滿,人就成了神;天命之性退轉,氣質之性擴張,神就成了人;氣質之性進一步擴張,直至將人性全面覆蓋,遮蔽起來,人就成了動物畜生。

窮盡或是遮蔽

如何窮盡人性的可能?這是關乎人在何種程度上成其為人,成為一個完整、充分的人,而不是半拉子、半吊子的人。然而,人性深邃,人生苦短,在人生歷程的某個段落,同時完滿實現人性不同維度的內涵,窮盡生命存在的各種可能性,並不是一件簡易可行的事情。如何處理人性內部的關係,需要承擔生命的人自覺做出抉擇,而所謂抉擇就難免有偏重與割捨。

在人性的三維裡,心處於中樞的地位。心的後頭連著天命之性,或者說本源之性,前頭連著肉身的氣質之性,受到兩端的牽引,但它的意向卻決定著性命的向度。處理不當就有可能首鼠兩端,左右不是人。況且,心裡的觀念對立與情感糾結,若不得到及時清理轉化,也會遮蔽無邪初心,影響自性的開顯與澄明。

一般而言,在現實人生中,肉身是一種沉重的存在。它不像普通的物件一樣,一次性生產便可以完成,並且持存下去,而是需要通過不斷的消費進行自身的再生產,不然就陷於生存的危機之中,無法在地面上直立行走。就社會群體而言,人必須解決好維持身體的簡單再生產乃至擴大再生產,實現肉身維度的形體氣質之性,使肉體裡分泌出來的種種情慾得以表達,才能為充分地拓展人性其他維度空間提供資糧。因此,肉身屬性的滿足具有某種優先性,對人的心靈有相當大的牽引力,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佔據或綁架人的心靈,使人成為徹頭徹尾的物質主義者,覺得身體就是生命的全部,生活就是物質溝壑的填充,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虛妄的造設。在這種情況下,人本源之性就被遮蔽得嚴嚴實實,透不出一絲一縷的微光。這種情況看起來是氣質之性的解放,同時卻是天命之性的窒閉。

本源之性的遮蔽,一時不會導致人的生存危機,使之陷入無法持存的境地,但其能否開顯,關係人性的尊嚴與昇華,關係生命的圓滿。儘管它不似氣質之性具有生存意義上的優先性,但它具有的超越性,能夠給生命帶來高度和不可思議的福祉。在古賢看來,深入地開顯並且窮盡人性的內涵,實現人天之間的本源貫通,這是每一個擁有生命的人義不容辭的義務,關乎生命的尊貴。不去自覺努力探問生命的底蘊,是對生命的翫忽職守。沒有把人做足做透,就撒手人寰,這種半途而廢的人生,在“朝聞道,夕可死”的古人看來,不管活得多長壽都是一種夭折。人們常常會為一個人身體的早逝傷心,卻不會為自己性命的夭折落一滴淚水。

當心的意向聚焦於身的一維,就有可能導致天命之性的遮蔽與壓抑;當心的意向全然投向本源之性,將其視為人性的全部,忽略人的氣質之性和肉身維度的存在,勢必導致對人身體慾望的壓制,甚至取締其實現的合理性。總之,人性某一維度的過度鋪陳,都有可能導致其他維度的收縮、坍塌乃至關閉。因此,以壓制人性的某一個區域來解放另一個區域,在人類文明演進過程中,這種顧此失彼的情況並不罕見。人性各個維度之間此消彼長、彼顯此隱的現象也相當尋常。荀子曾經批判這種偏頗的情況:“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勢而不知智,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宋子被物慾遮蔽,而不能洞明道德良知的作用;莊子被天命遮蔽,而不能體諒人身體氣質之性的合理,都是一種偏頗。

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一文中,指出了西方十九世紀文明的通弊,是對物質慾望“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外此諸端,悉棄置而不顧,則按其究竟,必將緣偏頗之惡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終以滅亡,歷世精神,不百年而具盡矣。遞夫十九世紀後葉,而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無不質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於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慾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於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對肉身維度物質慾望的推崇,勢必導致人作為靈性生命的墜落。

魯迅所批判的狀況,並沒有那麼容易扭轉,特別是後現代的今天,人們要窮盡的還更多是身體的可能性。在各種流行的運動中,人們企圖衝擊的是身體的極限,而不是靈魂的極限。在日常的生活裡,人們更是像擠壓一枚橙子那樣,擠壓自己的身體(波德萊爾語),以榨取一時快慰的存在感。濫用和過度地消費身體的功能屬性,成了這個時代普遍的現象。對於更多的人而言,心性維度的領域並沒有深入地開啟,甚至壓根就不承認這些界面存在的合理性。對於他們,生命作為一種禮物尚未被充分打開,其中的寶藏也得不到深入的挖掘,他們對生命的消受無異於暴殄天物。

澄明與啟蒙

雖說人性有不同的維度,每一個維度都可以橫向延伸,耗盡生命存續的時光。但在中國古典傳統的敘事中,三個維度的內涵並不具有等價的意義。具體而言,氣質之性是人性最基礎的部分,心靈屬性是人性中間的部分,天命之性是人性中最高妙、最深邃的領域,三者連成人生命晉級的三個階梯。人的使命,是沿著階梯不斷攀升,企及人性與天道貫通的“道”,成就神聖人格:君子、聖人、神人、真人,等等,最終止於至善,無所向往。用《易傳》的表述即是:“窮理盡性以至於命。”這裡所說的命,是所謂天命,即天地造化所賦予人的源始內涵。古人的這種追求,意旨在於完成人,實現人,光大人,窮盡人性的底蘊,使人在廣大與精微兩個向度上成為完滿的人,體現了對人生命存在的終極關懷,隱含著深刻的人文精神。這種精神對於人性中形體氣質之性的內涵,在一定程度上帶有節約與限制的意思,在尊重其合理性的前提下,反對放縱與擴張物質性的慾望。所謂“存天理,滅人慾”,是要剪滅人超出合理需求之外人為造作的無止境的追求。

人文一詞,在漢語中最早見於《易傳》:“剛柔相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賁·篆》)意思是說,陰陽的交錯變化,屬於天道的範疇;讓人的身心有所依止與歸宿,屬於人文的範疇。探究天文的意義,在於洞察時空的流行變化,發明天道;探究人文,在於教化天下人心,成就人性。《大學》開宗明義:“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所謂教化其實是心性的修養,歸性入道,極本窮源,實現人性的升越。這種價值取向,不僅見於儒家的敘述,也見於道家和釋家。道家的主旨是深入玄牝之門,窮神知化,遊心於物之初,與造化同行。釋家則是明心見性,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超越生滅輪迴的現象世界,證入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一真法界,獲得自在與智慧。中國古典人文精神的追求,用現代的話可以歸結為:消除對心性的遮蔽,給人自身的生命正本清源,實現存在的澄明,完成人性的全面啟蒙和真正意義的解放,也就是所謂解脫。

這種人文精神“究天人之際”,但其追究不是在人天對立關係中尋找處理這種關係的恰當方式,而是從人自身內部推開隱秘的後門,去領受造化之道賦予人性命的深邃內涵,並在其中安身立命。這是一個由身而心、由心而性、由性而天的溯流而上的過程,與由天而性、由性而心、由心而身的順勢而下的過程正好相反。是故,“反者道之動”(《老子》四十章);“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張載《正蒙·誠明》)。

心是身的主宰,也是性的起用,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門戶,需要推開並加以清理:“潔其宮,開其門。宮者,謂心也。”(《管子·心術上》)打開心的“玄牝之門”,加以“濁以靜之徐清”的淨化,然後往上追溯,重重深入,直入千山萬山去,即可進入性的領域,盡心知性,儘性知命。“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這種由心而性,由性而天的過程,是一種本體的還原和迴歸,使用的是減法。心性還原的方法,叫作功夫。儒道釋都有一套完備的功夫體系,使各自的道德追求不只停留在勵志和觀念說教層面,而具有可操作性,由觀念的分別進入到經驗的親證。

中國古典人文主義,追求的是人性的昇華與圓滿,使人作為一種萬物之靈的存在不斷晉級,逐漸遠離沉濁、渾噩、無明,變得愈加澄明、高貴並趨於至善之境,企及生命的珠穆朗瑪,成就人極。這種追求不可避免在人際之間拉開精神的距離,導致心靈境界的兩極分化,因此,它與同情弱者的人道主義有關係卻不等同。眾生平等,但人性的進化處於不同的階梯。儘管仁愛與慈悲一直都是人性高貴的體現,也是人文精神的重要內涵,但扶持弱者並不意味著弱者已經搶先佔據道德的高地。他們在人性進化階梯上的次第並不因此僭越,他們在實現生命完滿過程中要走的路途,並不因此而縮短。人道的關懷可能會改變他們外在的境遇,並且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他們的心靈,卻不必然改變他們的人性狀況。一百年前,接受東方文化洗禮的新人文主義者白壁德,對此有獨到的認識。在《什麼是人文主義》一文中,他指出:“人道主義幾乎只把重點放在學識的寬廣和同情心的博大上,比如,詩人席勒在說他將‘開懷擁抱千萬人’,並給予‘整個世界一個吻’時,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而非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者的關懷對象更具選擇性”;“相對於人道主義者而言,人文主義者感興趣的是個體的完善”,它帶有某種貴族的氣質,輕蔑世俗的粗鄙與下作(《人文主義——全盤反思》,三聯書店出版社,2006年)。歌德筆下,那個說出“我要用我的精神抓住最高和最深的東西,我要遍嘗全人類的悲哀與幸福”的浮士德,是一個典型的人文主義者。

人文主義立足於人性的提升,追求優雅、高尚乃至神聖的存在,激勵人不斷自新,因此重視對人的教化與修養,以實現人性的進化與完滿;人道主義立足於對人性弱點的接受和生存困境的關切,包容人作為地球生物在塵埃裡追逐快樂的自由,放任並且捍衛人對自己生命的咎由自取。兩者都在關懷人,前者的關懷手心向上,後者的關懷手心朝下。在人道主義者看來,人文主義高大上的追求,對人性情的舒展構成了壓抑與阻滯,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人的自由。從人文主義的角度看,人道主義氾濫的同情,包容、放縱人性的下行乃至墮落,讓人流連於低窪沼澤之地不思進取。不過,明智的人文主義者,並不希望以外部威權的力量來進行人性的改造,而是主張“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強大的外力逼迫必定導致人性的內傷,在普遍的屈曲中批量生產出偽君子來。雖說人文與人道存在歧義,但是,與其以人道主義來反對人文主義,不如以人道主義來補充人文主義。

在中國,啟蒙一詞源自於《周易·蒙卦》:“發矇,利用刑人,用說桎梏。”這裡,“蒙”原指一種纏繞於大樹上的藤蔓,枝葉婆娑遮蔽,枝條常被用於束縛刑犯。發與啟意思相近,發矇有解脫桎梏的意思。漢代應劭的《風俗通義·皇霸》中有這樣的表述:“每輒挫衄,亦足以祛蔽啟蒙矣。”這裡用的是去除遮蔽的意思。綜合上下,啟蒙就有解縛去蔽,獲得解脫、解放與光明的內涵,使人從被矇蔽與被桎梏的狀態中出離出來,獲得自性的澄明與解脫。這與康德所理解的啟蒙有相當的差異。康德認為:“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不能運用自己的理智。”(《啟蒙運動與現代性》,詹姆斯·施密特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他所指的不成熟狀態在於理性的方面,因此他大聲喊出“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的口號。這與全面消除人性的遮蔽,實現存在的澄明與解脫的旨趣,相去尚遠。理智只是人性的一個方面,沒有理智人就不能自治,但將其誇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也是一種無智,或者說無明。

逶迤的道路

儘管德爾菲神廟早就刻有“認識你自己”的暗語,但進進出出的希臘人並不在意。很長的時期裡,他們思考的仍然是萬物的始基到底是水還是火。直到蘇格拉底出現,方向才開始扭轉。當然,還有那個說出“人是萬物的尺度”的普羅泰戈拉。他們讓希臘文明從神本位轉向了人本位,但人性與神性之間仍然不可跨度。“劃分蘇格拉底和前蘇格拉底思想的標誌恰恰是在人的問題上。”(卡西爾《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可憐作為智者的他們,並不遭希臘人待見。他們一個死於被驅逐途中倉皇的觸礁,一個死於陰險的毒芹,這大抵就是先知的命運。

蘇格拉底認為,不努力改善自己靈魂的人是可恥的。他畢生都在呼籲人們,不僅要活著,而且要活好,照料好自己的本性。蘇格拉底把人的存在分為靈魂、肉體、靈魂與肉體組成的整體三個部分,肉體官能慾望是所有生物共有的,只有靈魂才是人生命的核心所在,而理性則是靈魂的主宰。正是理性的判斷與節制,才使人超越動物的弱肉強食,過上有德性的生活。因此,他提出了“德性即知識”的命題。他的弟子柏拉圖把人性更加清晰地分為三個部分:理性、激情、慾望或情慾。慾望是靈魂中最低劣部分,支配著人的下半身;理性是靈魂中最高貴的內涵,運作於人的大腦(上半身與下半身的說法,應該源自於此)。靈魂三個部分各安其位,和諧統一,就是人性所能夠達到的最高境界。他把這種境界,或者說德性,稱之為“正義”。

到了亞里士多德,人的理性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推崇,他認為:“人的功能,絕不僅是生命。因為甚至植物也有生命。我們所求解的,乃是人特有的功能。因此,生長養育的生命,不能算做人的特殊功能。其次,有所謂感覺生命,也不能算做人的特殊功能,因為甚至馬、牛及一切動物也都具有。人的特殊功能是根據理性原則而具有理性的生活。”(《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上卷》,商務印書館,1964年)一個人的行為是否具有高尚的德性,關鍵在於他的慾望、情感等非理性部分是否能服從理性的統籌,遵循適度的原則。

中國古典人文精神,以貫通天道為追求。古希臘人文精神,以遠離動物屬性為指向,企圖通過理性的審度與調控,讓身體功能慾望和情緒,在得到適度表達的同時,又不至於過度膨脹,使人過一種有德性修養、品質優雅的文明生活。在昇華人性、貶抑肉身的向度上,它與中國古典人文精神旨趣相近,但在對人性的理解裡,缺少中國文化中本源之性的內容,其所認定的人性最高成分乃是大腦的思維。可見其對人性的開掘,止於“德”的層面,尚未進入“道”的範疇(用儒家的話語說,屬於君子的

修養,而非聖人的天地境界),缺少內在的超越性和深邃度,未在人天之際窮究生命的本源。從蘇格拉底到柏拉圖,再到亞里士多德,三代人文主義者所理解的最高的德性,或者說至善,都不是出自人內在的秉性或信願,而是理性的審度與造設。在這種知見體系裡,人性與神性、人道與天道脫落了。天道神性雖然存在,甚至可以干預人道,但人道完全沒有跨入天道彼岸、獲得神性的可能。留在此岸的人,生活是世俗化的,沒有於世間出世間的跨度。人的存在有高貴優雅的境界,但沒有神聖與超邁的向度。因此,這一體系難以全然安頓人的靈魂,解決生命存在的終極關懷。到了羅馬時代,隨著世俗化傾向不斷強化,人性超越的可能性便只能另闢蹊徑了,這就為後來基督教意識形態的統治埋下伏筆。

《舊約》對於人性的敘事,通過兩個寓言來完成:一是上帝按自己的形象用泥土造人,然後吹一口靈氣,賦予生命。生命是大地泥土和上帝靈氣的混合物;二是人抗拒不了誘惑偷吃禁果,因此有了情慾的交流,違逆上帝的意旨,被驅逐出樂園,流離於人間煉獄。上帝造人,賦予靈氣,對人有造化之恩。人偷食禁果,既是人性的墮落,也意味著對天恩的辜負與背叛,是一種難赦的重罪。人只有懺悔並且贖完自身的罪孽,才可以憑藉上帝的憐憫獲得救度,進入天國樂園,否則還會墮入恐怖地獄。

基督教開啟了生命的神聖維度,可以理解為是對人天命之性一種寓言化的演繹,儘管人們並不以寓言來看待它。在天的一維,東西方的理解差別巨大。中國人理解的最高存在是非人格的天道、法界,所有的事物,包括玉帝皇母,都從中獲得自性,成就自身;基督教理解的最高存在,或者說存在的源頭,是人格神上帝,人的天命之性不是源於天道的造化,而是源自上帝意志的創作。人的生命是天(上帝之靈)和地(泥土)交合的結果,上帝之靈代表著上升的力量;泥土暗喻人的肉身,代表下墜的勢能,屬於氣質之性的範疇。但人一生下來,就意味著下墜的勢能已經佔了上風,泥性背叛了靈性,這就是所謂原罪。正如奧古斯丁所說:“我是在罪業中生成的,我在胚胎裡就有了罪。”(《懺悔錄》)對於人而言,上帝之靈始終是一種外在的力量,而不是自性本具的內容,造化的源頭始終在自身之外,能夠稱得上自性的,是人肉體的泥性及其由之招致的原罪,包括與上帝意志違逆的意志與理性。即其自性而言,人說到底是一種因罪惡被驅逐的存在。上帝雖然造人,但不對他的原罪負責。墮落受苦是自取的,獲救則完全依仗外力。人可以通過對天恩的祈請與沐浴,洗滌自身的濁罪,獲得清白的赦免,脫離煉獄與地獄之苦刑,到上帝所造的淨土裡安身立命,但人無法道成上帝,實現內在的“天人合一”。甚至上帝之子也是獨生的,因為人性裡沒有成為神聖存在的依據。造化他的那口靈氣,可以說是天命之性,但那是屬於上帝的。上帝與人之間橫亙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離開那口神奇之氣,人不過是一抷泥土而已。這抷絕望的泥土,對自身的墮落幾乎無能為力。“人生命的提升,也是透過神人關係的改善來進行”(《對話:儒釋道與基督教》,何光滬、許志偉主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1998年),靠的是修復早已岌岌可危,甚至業已破裂的人天關係,而不是通過自身心性的存養與玄之又玄的追溯。而且,生命的提升只能通過出世間來完成,而不是在世間生活裡得以實現。人的生活於是進入了一種將來進行時,成為一種預支的成本,最終的結果只能等待死亡的降臨,末日的審判。

當基督教將人天命之性的一維上交於神的案臺時,人就失去了成為超越性存在的內在可能,只能以託付或委身的方式來完成外在的救度,藉助神的力量進入天國樂園。作為獲得上帝寬恕與救度的條件,人必須壓制肉身的泥性,約束情感的漲落,放棄理性的自治。於是,就有一千多年將天命之性來反對氣質之性和心靈之性的局面,人性中感性和理性的內容就被遮蔽和壓制住了。直到文藝復興時期,宗教改革者加爾文還認為:“人類全部本性就好像是一粒罪惡的種子,在人身上的每樣東西———理智與意志,心靈與肉體———都為貪慾 玷汙和浸透。”

當形體氣質之性和心靈屬性,被對天命之性的偏執壓迫得無法伸張時,事情就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文藝復興運動就是對這種狀況的反動,它的指向首先在於重申希臘人“人是萬物的尺度”,恢復個人在世間生活中的主體地位,和人類理性的自治權;其次是承認、伸張人身體性存在的合理性,消除人擱在心頭的罪惡感,釋放被貶抑乃至囚禁的感性情慾,讓器官的功能復活,並且盡情發揮。這種轉折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氣質之性、心靈屬性對天命之性的顛覆。不難想象,在經歷千年禁錮之後,它給人帶來的解放感是那麼酣暢,但這種解放不能視為人性整體意義上的解放,和人性內部的徹底澄明。隨著時間的推移,隨之而來的必定是對人天命之性的遮蔽與壓抑,到時候,又得有一場運動來收拾局面了。總之,倘若不能消除各種形式的偏執與遮蔽,全然接受人性的內涵,使之得以窮盡的開顯,難免落入以人性一部分來壓制另一部分,以一個維度來遮蔽另一個維度的套路——這也是自古以來一切群體性運動的通病——人性解放運動也就變得沒完沒了。

意大利文藝復興和後來跟進的啟蒙運動,開啟了西方社會的世俗化進程,其運動綱領的是人道主義與理性主義。前者強調人主體性的尊嚴地位,和身體氣質之性的發揚,對人性下行的自由有足夠的同情與包容,笑納人一度不能坦然正視的生物屬性,並將之視為生命福祉的重要源泉,解除人自我超越的壓力;後者推崇人的理性,特別是工具理性,幾乎到了以理性來給人性封頂的地步。工具理性發揮出來的效能,改變了外部世界和人的生存環境,緩解人物質性存在的危機,在實現人形體氣質之性的方面堪稱成果卓著,功不可沒,但在心靈德養的修繕和人性深度的開顯方面,似乎還不見有多大的靈驗。

在西方現代人文主義的流變中,有兩個人不能繞過,一個是弗洛伊德;一個是海德格爾。在弗洛伊德看來,人的心靈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身體屬性的牽制,倘若不加隨順與滿足,就會衍成人格障礙與精神痼疾。按照這種理解,人必須坦然接納身體維度的存在,照料好自己的氣質之性,並從中汲取幸福,避免壓抑導致的對生命的隱性傷害。然而,弗氏誇大了身體的意志,把肉慾本能當成人的最本質的自我,當成人性最深層的內涵,乃至人精神活動力量之源,這種武斷產生的誤導,顯然不利於對人本源之性的開顯。被弗氏認為有殺父情結的榮格,從人的無意識中,挖掘出集體無意識和各種神秘原型,其中隱含著人天命之性的內容,從某種程度上挽回了弗氏的偏失。

海德格爾是西方人文主義一個很大的變數。在他前期的哲學敘事中,作為“此在”的人,在世界之中與他人“共在”,意味著不可避免被拋入無根據、非本真的狀態,成為一個“常人”。從其能在的根基脫落出去,陷於閒言、好奇、兩可的沉淪之中,為情緒的煩擾所困,遺忘了自身存在。直到某個時刻,先行而到的必死的可能性,大音希聲地喚醒他的良知,才做出決斷,“把它的最本己的存在承擔起來”,去迷返本,從而本真地生活。在他後期的敘事中,“此在”之人從沉淪在世的狀態抽身,返回“其本己所是”的根基處,以“守夜人”的姿態臨近存在的源頭,在不加造設、虛懷敞開的狀態中去除遮蔽,進入林中空地般豁然開朗的澄明之境:天、地、神、人四方相互給予又相互擁有(即所謂共舞)的場域。他把這種四方融通、“共屬一體”的境界稱為“大道”(Ereignis)。而“終有一死的人通過棲居而在四重整體中存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1996年)。

海德格爾的思想,看似是對前蘇格拉底時代傳統的承接,其實相當大程度上接受了東方文化,特別是道家思想的薰染。他給已經擱淺在人道主義沙灘上的西方人文主義,續上了天命的一維,使之變得深邃莊嚴起來,一掃叛逆與荒謬的氣息。他起到的作用與弗洛伊德相反相成:一個接地氣,一個補天闕。而且,在天命的一維,他接上的是大化之道(Ereignis),而不是西方傳統裡的某個人格神。當然,海氏對本源之性的探究僅僅是一個開始,其中自由聯想的成分遠多於經驗的親證,因此,他需要用喋喋不休的話語,來敘說幾乎是不可能說清楚的事情。雖然海氏身後研究者甚眾,以此獲得學位與教席者遍及世界諸國,但貌似繁華的光景,其實隱藏著深深的寥落,至今還看不到一個能夠為之續命的追隨者。

擱淺和埋汰

人類社會發展的成就,最終應當落實到一個個個人的人性狀況,或者說存在品質上面。試想,如果一個宮殿設計得金碧輝煌,裝修得美輪美奐,裡面住著的卻是一群人渣,那是何等的悲劇。如果一個社會已經成了天堂,裡面生活的還都是妖魔鬼怪,那天堂與地獄又有什麼區別?當人能夠在地球表面較為安穩生存下去時,生命的品相與人性的高度,便成為一件值得關注的事情。活成什麼樣子,活出何等氣象,自然提到生活的“議事日程”。一度甚囂塵上的社會的批判,也應該導向刻骨銘心的人性批判。而這個時候,最讓人觸目驚心的,莫過於人性的汙穢、齷齪、陰暗與下作,粗鄙化的生存和劣質化的生命消費。把事做大做強,把人做差做爛,是一單虧盡老本的生意,是真正意義的破產,是對生命的翫忽職守。在琳琅滿目的商業大街,我等百般挑剔物件的品質,卻對自己的品質不甚了了,甚至把自己整成滿面塵土煙火色的賣炭翁,完全不符合人文精神的旨趣。因為我們已經獲得人的身份,擁有處置生命的自由,就可以作賤人性,矮化人的尊嚴乃至戕害生命的行為,是否應該加以追究?

國際的視野裡,正在進行的社會生活中,人與人、國家與國家之間競爭的,仍然是物質力量的強弱,生命的價值某種程度上被計算成為一種成本。人在生活中追求的成功,也更多是財富與權力的增殖,以及與此相伴的身心慰藉。古賢所珍重的人性成就,並沒有被人們所充分理解與接受,甚至遭到嘲弄與譏諷。人們的精神意向,偏執的更多是肉身和情感的維度,除此之外,我等還不知道什麼出路和可以開闢的境地。雖說數百年來的勢能一時難以扭轉,但也需要個體暗夜裡的自省發心,燃燈秉燭,自我照亮,而不是自我塗炭。物性的成就可以作為人性成就的鋪墊與輔佐,卻不應該成為壓抑甚至窒閉人性開展的石頭。石頭可以作為很好的階梯,但不能當作桂冠來戴頂。人性擱淺的情況雖然不是什麼罪惡,但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遙想孔孟時代,魏晉之際乃至宋明之間,物質生活兩極分化狀況遠不如精神生活那麼嚴重。聖賢君子與俗子小人之間,雖然同為人身,但在道德教養與精神境界的造化上是玉瓦之別,難於同日而語。從屈子到劉禹錫,皆以蘭心蕙質的德性芬芳自我陶醉。如今,人在物質生活方面的貧富差異,不是過去任何時代所能比擬,但人性狀兩極分化的情況似乎未曾發生。瓦礫遍地,玉石難覓。以權勢與財富積累為驕傲,仗勢欺人、危及社會公道者不乏其人,以道德修為與精神超邁為成就,孤芳自賞、睥睨天下者卻十分罕見。不少社會精英的人生志向和生活趣味,與市井宵小之徒別無二致。身居高位、衣食無憂的棟樑人物,照樣幹著雞鳴狗盜、偷樑換柱的勾當。我是流氓我怕誰,以小人自居自得,以嘲笑道德君子為快事者備受欣賞。此般物質生活兩極分化擴大,人性狀況反倒趨於同流的情況,實在令人眼界大開。

揭示人性,歷來被認為是文學的一項重要使命,但問及什麼是人性,或者人性如何?寫作者往往陷於惘然。當作品寫出人對物質的貪婪和情慾自拔不能時,人們說這是在表達人性;當作品寫出人的自私、冷酷與殘忍時,人們說這是在表達人性;當作品寫出人的慈悲與捨己時,人們還說表達的是人性。人身上似乎隱藏著難於探測、令人不安的無限可能性,一個有待解蔽的晦暗不明的深淵。

或許是文學已經習慣於批判與揭短,近世以來,在文學的敘事中,我們看到的人性,更多是身體屬性的釋放與情感的濫觴,為了由身體屬性衍生出來的利益鬥智鬥勇,展示出來的小奸小壞,還有人的種種自我汙衊與埋汰。在某個時期,人性書寫中的人文傾向一路走低,從上半身到下半身,呈覆水難收的態勢。這種對人性的書寫,到底是對人性的發現,抑或對人性的遮蔽暫不斷言,但其隱含著對人的某種定義,表明人正在,或已經淪為某種不值得自身尊重的物種。在文學的世界,越來越難找到的是,不是什麼凶神惡煞與天外來客,而是一個值得真心敬重的人,讓我等深深地鞠上一躬。文化的要義,在於成就美好、無邪、高貴的人格,減少或避免人的自我塗炭,不知不覺中淪為連自己都厭惡的族類。它的失敗是成為一個窯口,把人都薰染成滿了面塵土煙火色的賣炭翁。然後,賣炭翁們在路上還相互塗抹,相互撫慰,咿咿

啊啊地唱起讚歌來。

孔見,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赤貧的精神》《我們的不幸誰來承擔》等。

孔见:人性的深度及遮蔽与澄明|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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