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念奴嬌》與柳永《雙聲子》之比較

蘇軾《念奴嬌》與柳永《雙聲子》之比較

詞史上一般把柳永列為婉約派的正宗,把蘇軾推為豪放派的開創者。所謂“豪蘇膩柳”,使柳蘇二家詞給人以涇渭分明、絕不相類的印象。不過,柳詞實當得起雅俗並存,風格多樣。柳永的主要成就固然是在那些充滿世俗情調和俚俗語言的“俗詞”上,但柳詞中大量“不減唐人高處”的“雅詞”也不容忽視。

事實上,由柳永所開創的體式、手法和題材、意境等,對後來的豪放詞有著深遠的影響。其中一個十分顯著的例子就是,歷來被認為是蘇軾豪放詞代表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與柳永的《雙聲子》(三吳風景)之間有著一脈相承之處。

總的說,二詞都是懷古詞,有別於風花雪月、男女相思的情調。固然,蘇軾的《念奴嬌》是吹動當時以纏綿悱惻詞風為主流的詞壇的一股勁風,“指出向上一路”,振奮人心;但稍早於蘇詞的柳永的《雙聲子》,更是在其所處的籠罩在花間詞風之下的宋初詞壇上獨樹一幟,難能可貴。

現將二詞抄錄如下:

雙聲子

柳永

三吳風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夫差舊國,香徑沒,徒有荒丘。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雲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驗前經舊史,嗟滿載,當日風流。斜陽暮草茫茫,盡成萬古遺愁。

念奴嬌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與柳永《雙聲子》之比較

比較而言,二詞所憑弔的具體地點和歷史人物不同:柳詞借吳越爭霸的歷史,感慨古今變遷、人生無常;蘇詞追懷三國鼎立時的戰火風雲,抒發深沉的歷史感慨。但同樣是憑弔古戰場,同樣是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都描繪了“雲濤煙浪”“江山如畫”的壯美景象,並且同樣充滿了今昔對比、人生如夢的感慨,乃至在篇章的啟承轉合與遣詞造語上也有著驚人的相似:

“江山如畫”“風流”全同,“想當年”與“遙想公瑾當年”、“萬古”與“千古”、“舊國”與“故國”相似,這些當不是偶然的巧合,很可能是蘇軾對柳永的有意學習。

如此相似的兩首詞,知名度卻大不相同。蘇詞被譽為“千古絕唱”,早已膾炙人口;柳詞則不太為人所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歷代論者過多注意柳詞中的“俗豔”之作,相對忽視其“雅詞”;另一方面,二詞在思想藝術上的確有高下之分。蘇軾作為後來者,對柳詞有意借鑑吸收並進行再創造,其成就超越了前人。

蘇軾《念奴嬌》與柳永《雙聲子》之比較

先看柳詞。上片是作者的眼見之景,極寫蘇州今日的荒涼,突出與昔日盛景的對比,尤其在“牢落暮靄初收”“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的時分,更勾起作者無限感懷,也自然引出下片的懷古幽思。

下片再現了“江山如畫,雲濤煙浪”的壯闊歷史場景及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瀟灑人生,傳說范蠡在助越王勾踐滅吳之後,攜西施乘一葉扁舟而難覓蹤跡。因而,在這懷古幽思中既有稱雄爭霸、征戰廝殺的激動人心,又有兒女情長、儒雅飄逸的遐想連翩。然而“是非成敗轉頭空”,這一切如今已湮滅無蹤,“盡成萬古遺愁”,空餘“斜陽暮草茫茫”。至此,懷古意蘊表露無遺。

全詞以今昔盛衰的對比抒發了在空曠的江山和悠遠的歷史之中個人的微渺和孤寂,既有時空的跨越,又有寫景與哲理思考的交織。這種“今——昔——今”的時空結構和“景物——人物——感慨”的行文模式是柳永的首創,蘇軾的《念奴嬌》正是沿用了這一模式。

《念奴嬌》

蘇詞的開篇也是寫景,“大江東去”,從滾滾東流的長江著筆,但是“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出,便將奔騰不息的大江和不斷髮展的歷史進程融為一體,不禁使人心潮澎湃、激盪不已,同時也為下句英雄人物的出場做了很好的鋪墊。開篇先聲奪人,筆力非凡,這種氣魄是柳詞所不及的。

“故壘”二句,又點出這裡是傳說中的古赤壁戰場,暗示該詞借懷古以詠志之意。上片的寫景將時空聚焦在三國時代的風雲人物身上,“一時多少豪傑”足以引發人們豐富的想象;一眾英雄中,尤以智破強敵的周瑜最為突出。

下片就集中塑造這一青年才俊的形象,極力渲染其少年得志、風流儒雅,並創造性地將其一生事蹟進行藝術加工。據史載,周瑜娶小喬在赤壁之戰前十年,詞中將二者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在周瑜指揮赤壁時,還是“小喬初嫁了”。他既年輕有為,又有嬌妻作伴,真是春風得意,躊躇滿志,足以令人豔羨不已。

不僅如此,還對英雄人物做了傳神的肖像描寫:“羽扇綸巾”是當時儒將的通常裝束,“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以吳軍不可阻擋的氣勢和曹軍慘敗場面之間的強烈對比,將周瑜瀟灑從容、指揮若定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

柳蘇之別

蘇軾《念奴嬌》與柳永《雙聲子》之比較

同樣是緬懷古人,二詞的評價態度和藝術著力點有所不同。柳詞對吳越爭霸的雙方——吳王夫差和越國大夫范蠡不置褒貶,將二者同等地置於歷史滄桑的沉思與人生無常的感慨與喟嘆之中,甚至對失敗者夫差投以同情和惋惜,似有“不以成敗論英雄”之意。

柳永更多是以一個局外人、後來者的眼光,對前代的是非紛爭進行客觀的評價,並未與自身發生多少聯繫;蘇詞則以曹操的慘敗反襯周瑜的英雄形象,對其英雄業績的追懷中飽含著讚美的激情,有著無限的傾慕與神往之情,這其中透露著蘇軾對自己現實處境的不滿及失落。

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九死一生,當時正值被貶黃州時期,想到歷史上躊躇滿志、功業早就的青年英雄,更深感自己的遭際坎坷、壯志未酬、老大無成。因此,一旦從“故國神遊”中回到無奈的現實,不免感慨萬端、一言難盡。蘇詞用歷史人物的得志來反襯自己現實的失意,比起柳詞中單純的詠史懷古,不僅主體意識更加鮮明,而且有著更深的思想內涵和更多的人生啟悟。

另外,蘇詞結尾處並未陷入傷感低沉之中,而是以智者和哲人的超曠胸襟,於愁緒中振起解脫,以對江月的欣賞和美酒的陶醉獲得心靈的平靜。因此,從全詞的情調上看,柳詞有著傷感和壓抑的氣氛,仍未脫盡婉約之態;而蘇詞氣格雄健,境界闊大,“自有橫槊氣概,故是英雄本色”(徐釚《詞苑叢刊》卷三),更顯豪放之風。

綜上所述,蘇軾的《念奴嬌》雖大量借鑑、化用了柳永的《雙聲子》,但終因其曠逸超脫、渾然天成而青出於藍,勝出柳永的《雙聲子》,成為“千古絕唱”。

蘇軾《念奴嬌》與柳永《雙聲子》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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