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榮《凝視這張老照片》

童自榮《凝視這張老照片》

童自榮《凝視這張老照片》

更多發佈於:2007-01-13 21:29

圖片說明:童自榮1999年秋攝於上海電影譯製廠老廠址

凝視這張老照片

北京青年報:童自榮 (07/01/13 02:09)

我凝視著照片上的這個人,希望他在有生之年,在嗓音還未老化得不忍再聽的時候能再去做點什麼。做點什麼,不為揚什麼名,也不為和年輕人搶什麼角色,而是為了這個社會,為了別人做點什麼

■照片裡我注視的前方約70米處,廠區廣場的另一方,它們是技術大樓以及錄音棚、演員候場室

歲末大掃除,翻到一張老照片。我久久地凝視著它,不由感慨萬千,思緒滾滾。

拍照對我而言是件偶爾為之的事,挺煩人,因此留存下來的從前的照片也決不算多,挑出下面的這一張推介給大家,自有我的道理。

照片攝於1999年,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年頭的深秋。拍攝地點是上海電影譯製廠的老廠址———永嘉路383號。它位於市中心鬧中取靜之處,於工作是極為方便的,這也是外借人員來廠裡參與翻譯、配音的一大吸引力。我們是從萬航路最早的廠址興沖沖地遷到這裡來的,是1978年的事,以為之後不會再動遷,也不希望再動。卻於新世紀初即被趕到廣播大廈去了,上頭說此地另有任用,廠方又不努力抗爭,我們便只好無奈被“流放”。嗚呼,上譯廠這塊美好的小天地從此與我們永別。

對我在照片上站立的這個地方我不能不抱有深厚的感情。我30年配音生涯的大部分,也是最精彩的那部分歲月就是在這裡度過的。

我不會忘記,在這裡我配了進廠之後的第一個主要角色,美國影片《未來世界》中的記者查克,還有內地播放的第一個武打片《少林寺》中的覺遠和尚以及中央電視臺播放的第一個外國長篇連續劇《加里森敢死隊》中的加里森中尉等等。

我也記得我的配音作品中的一些代表作:《佐羅》、《黑鬱金香》、《天鵝湖》等等也是在這裡完成的。確確實實在這裡曾經有過上譯廠的輝煌,我個人亦有過許許多多的收穫。當我每天被門房間的同事叫住並遞給我來自全國各地的觀眾來信的時候,我心裡充滿了感動。我知道,我非神童也非天才,我也與世無爭。一個人能力有大小,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我是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工作了,因此而能給觀眾帶去些許快樂,我視為我人生中的最大快樂。

照片裡我注視的前方約70米處,廠區廣場的另一方,它們是技術大樓以及我們的錄音棚、演員候場室。我們以自己的生命和健康換來了一部又一部讓觀眾朋友和發燒友津津樂道、百聽不厭的配音作品。

■邱老師的特殊音色以及他配音的神采無疑是上譯廠的最大象徵,畢克老師則以他無人可媲美的旁白令人陶醉

請大家特別注意照片上在我身後的這處背景,這是一幢二十年代建造的大洋房。洋房底樓朝東的一大間就是我們老廠長的辦公室,二樓中間和西邊那一間就是演員辦公室。那朝南的大陽臺上我曾經懷著興奮和好奇的心情在那裡等待演“佐羅”的法國演員阿蘭·德隆的光臨。當然這是很次要的,重要的是廠長辦公室和演員辦公室這兩處地方,曾經生活著我事業上畢生最崇拜的三個人,就是老廠長陳敘一先生、配音藝術大師邱嶽峰先生和畢克先生。老廠長於1992年與世長辭。應當說沒有我們老廠長就沒有上譯廠的一切,也圓不了我個人想當一名配音演員的夢。他老人家這樣懂戲、這樣精通外語、文筆又這樣富有文采,譯製事業失去了這樣一位奇才和權威,我心裡一片淒涼。我知道,上譯廠從此之後要一落千丈了。說實在的,我是非常迷戀他所做的本子的。而現在有些本子我總覺得慘不忍睹,難以喚起配戲的慾望。而老廠長在精通業務之外,又有極好的人品,他帶頭不為名不為利,一切從工作出發,從工作中尋找生活的最大快樂。我們便是追隨著老廠長,努力象他那樣,一生就做一件事,在翻譯片陣地上默默地耕耘。

給我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邱嶽峰老師已去世近二十年,畢克老師也因肺功能有大問題而失去了工作能力。這兩位大師常常一正一反組成空前絕後的最佳配音搭檔。邱老師的特殊音色以及他配音的神采無疑是上譯廠的最大象徵,畢克老師則以他無人可媲美的旁白令人陶醉。想象一下,《簡愛》中的羅切斯特、卓別林主演的《凡爾杜先生》、意大利影片《警察與小偷》中的小偷、《音樂之聲》中的上校、《遠山的呼喚》中的“高倉健”、《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波羅大偵探,如果不是邱老師和畢老師來配,這些譯製片的經典會成個什麼樣子呢?!他們的配音所具備的特殊魅力和本身條件是後人難以超越的,我以為。因此而留下的空白無可彌補。我是聽老一輩演員的配音長大的,也就此迷戀上了這個行當。失去了這兩位大師,無緣再欣賞和陶醉於他們的新作,生活因此變得不那麼精彩了,這是我內心真切的感觸。

■配音人才如此有形無形的慘重流失,怎不令人扼腕痛惜,而由此造成的斷層多少年之後都難以復原

不知道讀者朋友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照片上我的笑容其實並不能掩蓋我內心深處的抑鬱。1999年,我在配戲方面的工作量已日漸減弱。我不會記錯,我的最後兩部配主要角色的作品正是發生在這一年。一部是美國影片《婚禮歌手》,一部是《心心戀曲》。兩部電影還都是因某種原因,臨時才決定讓我頂替的。我配的這兩個角色,在影片中都是小人物,是普通老百姓。一個靠婚禮上為新人唱歌助興勉強維持生計,另一個則是倒黴的作家,多少次的投稿都被出版社無情的退回。我倒很喜歡這兩個角色。我事實上也是個凡夫俗子,也是在不斷地挫折和失敗中一點一點成熟起來的,我完全能感受到角色的內心世界。此外,我也為角色的正直善良,憑本事吃飯,不搞損人利己、甚至忘恩負義之事的做人品德,以及為他們不屑於為了名利和權欲而去巴結上面,或找後臺、找背景的素質所深深地激動著。

我在1999年拍攝這張照片之後的四年裡,一直到退休是鬱鬱寡歡的。原因是從2000年到2003年整整四年,廠方未安排我配一部主要角色。我自然不會不管合適與否什麼掛頭牌的主要角色都攬到自己身上,我不會如此霸道和貪婪。但現在這種狀況確實令我感到不可思議,如果放在老廠長當政之時是不可想象的。然我個人微不足道,問題的嚴重性主要還在於一支中年配音演員隊伍差不多被打得七零八落,而這支隊伍可是我們陳敘一老廠長精心發現、挑選並作為上譯廠接班人培育的一些難得的人才啊!我可以列出一份大致的名單,他們是:蘇秀、曹雷、童自榮、沈曉謙、程曉樺、狄菲菲、王瑋、姜玉玲、王靜文等等,再加上先前被除名的蓋文源,一塊配音好材料。配音人才如此有形無形的慘重流失,怎不令人扼腕痛惜,而由此造成的斷層多少年之後都難以復原。

2004年1月,我退休。歲月無情,拿今天的照片和八年前這張照片比較,很明顯我又“成熟”了不少。退休那年我一天也未多呆,我不想呆。我和我的夥伴們希望和期盼著有朝一日這局面能起變化,恢復老廠長倡導的老傳統,回到健康的軌道。說實在的,不健康不行啊,形勢嚴峻,譯製片的輝煌早已成為過去,要使配音藝術有所振興,在現在的大環境下也是一件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2006年,體制改革的春風終於吹到了上譯廠,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新的領導班子組建起來了,他們實行的第一件要緊的事便是營造一個全上海配音人才大團結的局面,讓每一個配音人才都得到珍惜和充分發揮,工作於是很快有了起色,這是我們每一個有良心的上譯人共同的心願。事實上,從去年起,我們這些闊別上譯廠兩年或更多年的同事們已經陸陸續續重返上譯廠,開始參與一些工作。我曾說過,我們這些人的生命是和上譯廠聯繫在一起的,扶植上譯廠品牌,振興翻譯片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今年四月,正值上譯廠五十週年大慶,令人興奮;和上海戲劇學院聯手合作搞培訓的工作要提上議事日程,也令人興奮;我們還想組織一場配音晚會,還想策劃配音大賽……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候,但願我和我的同仁們都能保持一份健康的體魄啊!……

我凝視著照片上的這個人。希望他在有生之年,在嗓音還未老化得不忍再聽的時候能再去做點什麼。做點什麼,不為揚什麼名,也不為和年輕人搶什麼角色,而是為了這個社會,為了別人做點什麼,僅此而已。我知道那些厚愛著我們的好人們,至今牽掛著我,牽掛著我們。是啊,讓我想一想,做點什麼。

2007年1月1日寫於上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