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物論 009
口述 | 有待
主播 | 張鈺良
出品 | 惟物論FM
有待：著名音樂DJ，電臺節目主持人。
在九十年代的時候，有一天我在瑞典路過了一家唱片店，那個唱片店在夏天會有一些打折、降價，他們把唱片都放在門口街道上來賣，有人路過就會在那裡翻唱片。我那天正好路過，在打折的唱片箱裡看到好多以前八十年代的時候，我聽過的那些唱片的黑膠專輯，而且還賣得很便宜，所以當時就覺得這個挺有意思。
我最早開始聽音樂是從磁帶開始的，在八十年代的時候，我把自己喜歡的樂隊、歌手的唱片都從朋友那裡轉成磁帶，用這樣的方式來copy音樂。到了九十年代初的時候，CD出現了，我就把我以前都喜歡的專輯又都買成CD。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那個時候的報紙上還有一則新聞，說是一條好消息，從此以後黑膠產品將會退出歷史舞臺，取代它的將是更加高科技，更清晰，沒有雜音的數字錄音CD光碟。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好多喜歡音樂的人感覺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黑膠唱片的時代就要過去了，所以他們買了CD，就把所有的黑膠唱全給賣了。所以歐洲那個時候出現了好多二手唱片店，他們把那些唱片都賣得很便宜，現在估計都要很貴了。
黑膠唱片的時代過去了
在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每次有朋友出國，或者是有國外的朋友來中國都會問我要帶點兒什麼東西，我就給他們列出一個長長的單子，要他們幫我買CD唱片。然後他們會從香港、日本給我帶CD過來。就這樣，我用了幾年的時間，把我以前的磁帶都變成了CD。後來我在瑞典看到這些黑膠唱片之後，我就準備再用幾年的時間，把我喜歡的磁帶和CD都買到它們相應的黑膠唱片。所以我只要一有機會去歐洲或美國，就都會去黑膠唱片店買唱片。
在二手唱片店會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兒，有一次就在瑞典的一家小唱片店，他們把很多唱片都放在一起，要一張一張地去挑。那天我去挑唱片的時候，屋子裡面有幾個小夥子，當我挑到一張唱片的時候，我的手拿到那張，另一個人剛好也拿到那張，我們兩個人就同時把那張唱片拿了起來，誰也不鬆手。那張唱片是Leonard Cohen的專輯，名字叫作I’m Your Man，那一年是1996年。
我說：“這個我不能給你。”
他說：“是我先看到的。”
我說：“你看吧，我從中國來，很難有機會再買到唱片了，但是你在這裡，每天都可以去淘，肯定還有機會，所以你一定要讓給我。”然後他就把唱片讓給我了。後來那個唱片店的老闆和我也認識了，他特別愛音樂，經常一起聊我們喜歡的樂隊。他問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跟他說，我是DJ。
在唱片店淘黑膠唱片
其實在唱片店裡邊淘到意外的驚喜，確實要比要從架子上拿到唱片更有意思。洛杉磯的Amoeba是我最愛去的一個唱片店，它在舊金山也有一家店，但洛杉磯的那家店是最大的，就在日落大道上。我每年去轉播格萊美的時候，跟我一起去的同事都知道，我要有一天的時間專門去Amoeba。我們電臺的同事要去一些星光大道之類的旅遊項目，我就跟他們說：“你們去的時候，早上9點把我放在Amoeba門口，我自己帶一瓶水，你們晚上回來的時候，10點鐘到Amoeba門口接我。”
Amoeba特別有意思，這個唱片店早上好像是10點開門，但是10點之前，它的門口就有人排隊等著進去，然後門一開，這些人都進去找自己喜歡的唱片。如果我每年都能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就覺得特別滿足。
Amoeba唱片店
有一年我邀請一位我特別喜歡的名叫BT的DJ來北京，在我的俱樂部放音樂。他和他的老婆一起來了北京，我帶他們去長城，去天壇。BT平時住在洛杉磯，他說：“如果你下次來洛杉磯，我來招待你。”所以在我去洛杉磯的時候，他問我想去幹嘛，我說我想去Amoeba。他說自己也是一直都想去，但一直都沒有時間，就這樣，我們倆一起去了Amoeba。
我們在Amoeba泡了差不多大半天，他老婆那時候懷孕了，都快站不住了，但是我們倆半天都沒挑完，她說感覺這裡就像是我們的遊樂場一樣。那次我挑了滿滿的兩筐唱片，他也挑了好幾張。最後結賬的時候，售貨員認出了他：“Are you BT？”他說是，最後唱片店給了他一個特別的打折優惠。
有待與BT 2003年於北京
我在Amoeba裡邊淘到過的最大的驚喜，就是一張New Order的單曲，叫作Blue Monday。這首歌曲是電子音樂和舞曲音樂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差不多所有做電子音樂的人都受到那首歌曲的影響，而且它的背後還有一個故事。
當時New Order在曼徹斯特簽了一個小的廠牌叫Factory，他們在發行這張單曲Blue Monday的時候，他們的設計師設計了一個非常特別的封套。因為他們籤的不是大型唱片公司，所以經費比較少，基本上在出一個黒膠單曲的時候，用的封套都是固定的樣式，只不過上面會貼一個名字——New Order，就像一個口袋一樣，因為這樣做可以很便宜嘛。
然而New Order的這張Blue Monday是在八十年代初做的設計，最終被設計成了一個最早的PC電腦用的五寸軟盤的樣式，而且像五寸軟盤一樣缺了幾個口。就是因為這個特殊的設計，要專門做模具來製作這個封套，結果讓唱片公司賠了一大筆錢，差點兒倒閉了。所以這一批單曲的黒膠唱片特別少見，可能只有幾千張，賣完了以後，他們再版的時候就恢復使用正常的唱片封套了，所以那一版唱片是很難得到的。結果我就在一堆唱片裡突然翻到這一張，還比較新，而且只賣一美元，簡直是撿到寶了。
New Order這張形同電腦五寸軟盤的唱片設計
我去很多小的獨立唱片店和二手唱片店的時候，都會聽唱片店裡面放的音樂，因為那些都是店員放給自己聽的。所以有的時候我明明是在挑唱片，卻完全被店裡的音樂所吸引了，聽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後，最後實在忍不住，就到櫃檯前去問店員剛才放的是哪一張唱片，然後他就會告訴我這是哪一張。
有一次我在倫敦Notting Hill上面的Vinyl Exchange唱片店挑唱片的時候，聽見店裡放了一段音樂。這段音樂太“飛”了，我覺得這個音樂太好聽了，就去問店員：“你放的是什麼音樂？我能買嗎？”可是他說對不起，這是他自己的唱片，不是這個店裡的。我就問他哪能買到，他就給我看那個唱片叫什麼名字。
那張唱片很奇怪，整個唱片是一個肉色的封套，在中間貼著一個創可貼，創可貼上寫著Peace Orchestra，我就去大唱片店HMV和Virgin裡面找，最後才知道，那是一個奧地利音樂人的唱片。我從這張唱片開始，又知道了奧地利的一個廠牌叫作G-stone，然後我也知道了G-stone的其他的組合，最後把G-stone的所有唱片都買了。
後來我還到奧地利去採訪了G-stone的Peter Kruder，他跟我講了很多Peace Orchestra的故事，我也給他講了我的故事，我是在二手唱片裡聽店員放自己的唱片，才認識了他的音樂。
在Peter Kruder家裡的時候，在他的錄音棚裡面，我看到架子上就像供著神像一樣擺放著一張唱片，他告訴我這張唱片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一張專輯，他從七歲的時候就開始聽。於是我突然就理解了Peace Orchestra這張專輯的靈感，它之所以那麼吸引我，也都是跟這張專輯有關。這張專輯就是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他把它供在錄音棚裡面，那張專輯上有所有Pink Floyd樂隊成員的簽名。
Peter Kruder和手裡的專輯Wish You Were Here
其實這些唱片店在國外也是非常難生存的，有很多我喜歡的小唱片店都倒閉了。前兩年網絡上有一個新聞說Amoeba也會關門，因為他們所在的那幢樓被一個傢俱店買了，所有的樂迷都特別傷心。
我去年到了LA（洛杉磯）的時候，都會覺得有一點失落，有一點傷感，我最喜歡的地方怎麼就沒了呢？總覺得到了這裡缺少了什麼東西。結果那天我跟朋友路過日落大道，遠遠地就看見Amoeba的霓虹燈還在亮著，於是我特別興奮地跑過去，發現Amoeba竟然還在。
我一進門就問店員：“我在網上看到了消息，你們不是關門了嗎？”
店員說：“對，確實我們被一個傢俱店買了，但是呢，從過戶到最後完成交易還需要兩三年。”
那好吧，也許這兩三年又有轉機。
Amoeba唱片店內，2002年
還有好多小的唱片店確實都沒了，在歐洲的那些比較小的獨立的唱片店確實比較難生存。我記得柏林有的唱片店當初還是門口掛著一個叫Mp3 kill the vinyl的標語——MP3殺死了黑膠。
在做Club DJ的時候，黒膠唱片是最重要的東西。因為在九十年代，DJ都不會用CD和電腦，都是用黒膠唱片來放音樂。在那個時候放音樂的最大樂趣就是用黒膠來放，當然它會有一些技術方面的東西需要去學習和練習，但是它樂趣也就在這裡。我最早做DJ也是從放黒膠唱片開始的，我記得在我的DJ生涯裡，最愉快的一段時間，就是如果我能去歐洲的一個唱片店，在那裡買到了黒膠唱片，然後拿回國在party上放，就不會有任何一個DJ 有跟我一樣的音樂。只要我去一趟德國再回來，我就是全北京，甚至於全中國最酷的DJ。過幾個月可能我又聽到別人放更酷的音樂了，那麼我就要再去一趟瑞士，再去買一些新的唱片回來。
從德國回來，我就是全北京甚至於全中國最酷的DJ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坐飛機回來，我都至少要帶滿滿的兩個黒膠唱片箱子，可沉了。但是我又不能託運，第一，託運肯定是超重，第二，我不放心啊，那可都是我的心肝寶貝，所以我必須得隨身拎著。黑膠唱片可不是一般的沉，但是每次上飛機的時候，我都必須要假裝讓人看著我這個箱子很輕。
有一次在希思羅機場，從入關到登機口的距離好遠吶，機場喇叭裡一直就在喊：“Mr張有待，快點登機，馬上要關門了。”我就拎著這兩箱黒膠，假裝出特別輕鬆的樣子，要快跑，但又沉的不行，最後到了機艙門快要關的時候，終於趕上了。那時我的兩個胳膊都已經失去知覺了，都是這麼練出來的。
每次我看見我唱片架上的這些唱片，就覺得我收藏的不是唱片，收藏的是時間。每一張唱片，我看到它的封面，或者我把它放在我的唱機上，它就能立刻把我帶回到我聽這張專輯的時間，或者是這張專輯所屬於的時間。
我收藏的不是唱片，收藏的是時間
奧斯陸有一家我特別喜歡的唱片店，因為那個時候大家都說CD將會取代黒膠唱片，所以那個唱片店門口的玻璃窗上就貼著一行字，說CD的音質多麼乾淨，沒有雜音。但是英國特別有名的一個DJ，叫John Peel，他也是我的榜樣。他說：“對啊，黒膠確實有雜音，但是這就是生活啊。難道我們的生活裡沒有雜音嗎？你在安靜的時候的確會聽見馬路上汽車的聲音，但這就是生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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