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寫了《白鹿原》,馮積歧寫了《渭河史》

陳忠實寫了《白鹿原》,馮積歧寫了《渭河史》

馮積岐簽名毛邊本《渭河史》

苦難的價值,在於給予我們感受

讓我們避免成為那個狹隘的、沒有同情心的自己

保持對世界的感受力,珍重對人間的同情心

從這一點上來說,閱讀苦難是一件必須且必要的事

陳忠實寫了《白鹿原》,馮積歧寫了《渭河史》

陳忠實寫了《白鹿原》,馮積歧寫了《渭河史》

古城村又要唱大戲了。

古城村每年要唱兩次大戲,一次是在正月裡,一次是在忙畢——收罷麥子的時節。民國十八年和二十一年因為年饉,沒有唱戲。地裡收成好,就年年唱。古城村的戲樓建在村子東邊的關帝廟內。

田方伯把黃姓、李姓和其他兩個姓氏的長輩召集到一塊兒商量唱戲的細節問題——請哪裡的戲班子,唱多長時間,花銷需要多少錢,等等。幾個老者商量的結果是:請省城裡易俗社的戲班子。唱三天四夜。至於花銷,其實不用發愁,關帝廟有六百畝地,這六百畝地租給村裡人耕種,廟內歷年來餘的的糧食有三百多石。幾個老者提議,用一百石麥子的錢唱戲。田方伯提出,他捐三十石麥子的錢。田方伯的話一出口,其他幾個姓氏的長輩們都很難為情——不捐吧,好象面子上過不去;捐了吧,又覺得心疼。田方伯一看,便知道,這幾個老漢是怎麼想的,他一再說,大家就不要捐了。田方伯這麼一說,這幾個老漢反而非捐不可,每人捐了十石麥子的錢。大家推選田方伯為總會長,其他幾個老漢為會長。田方伯便給大家分派了活兒——誰負責招呼戲班子,誰負責採購,誰負責安全,誰負責接待各村的紳士,大家一一領了任務。

五月二十六日晚上掛燈——唱第一臺戲。吃畢晌午飯,賣麻花的、賣麵皮、賣豆花、賣油茶、賣臊子面、賣蜂蜜粽子、賣包子、賣鍋盔的從廟門外一直襬到了古城的幾條街道上。賣農具、鐵器、竹器、布匹的小商販在前一天就搭好了棚子。到了晚上,都點上了菜油燈,燈火閃閃,叫賣聲悠長,十分熱鬧。

第一天晚上唱的《諸葛撐船》、加演摺子戲《斬華雄》。開戲前,田方伯給幾個會長一一交待了一下,從戲臺上下來,回家去了。

進了門,田方伯一看,齊雲仙還在灶房裡忙活著。田方伯說,你把手邊頭的活放下,叫王媽看戲回來收拾,你去看戲。齊雲仙說,我不去,我看門呀。田方伯說,你去看戲,今晚上我給咱看門。齊雲仙說,那咋行呢?田方伯說,咋不行?齊雲仙說,你是會長,會上離不開你。田方伯說,能離開,我死了,古城還不唱戲了?再說,該安排的都安排好了。齊雲仙說,你看看,說著說著,就管不住嘴了,我去,叫我看戲哩,又不是上刀山。齊雲仙解下圍腰,掂了一張凳子,走出了院門。

田方伯在院子裡轉了一圈,走進了偏院裡的喂牲口的牲口房裡。他一進去,臥在圈裡的牲口都起來了。田方伯點著了菜油燈,給牲口拌了一糟草,拌草時,比平日裡多撒了幾把料面。幾頭牛和騾子一邊攬草,一邊搖動著韁繩,好像對他表示感謝。唱罷戲,天落了雨,就要犁麥茬地了,要給牲口吃好一些。田方伯是這麼想的。

從牲口房裡出來。田方伯坐在了樓房的房簷上,慢悠悠地吃著水煙,慢悠悠地搖著扇子,動作緩慢,心臟的跳動似乎也慢下來了。他身後的房屋,整個院落都黯淡了,安靜了,光線在夜色中曖昧了,可是,夏夜並不是漆黑一團,他能明確地捕捉到院子裡的房屋、傢俱、樹木,能感覺到天光的溫和。粗獷激昂的秦腔戲不時地、隱隱約約地傳過來,賣吃食的叫賣聲很微弱,但很親切,黑夜裡低沉的嗡嗡聲,樹葉的擺動聲以及渭河的濤聲,隱約可見。只有在如此恬靜的夜晚,田方伯才意識到他的存在是實實在在的——這就是活著。在他的內心,這時候的古城村彷彿一頭臥在圈裡的耕牛,安安靜靜的。當一村人沉浸在歡樂中的時候,田方伯獨自享受著這靜謐。麥上場,女看娘。忙畢,是莊稼人的又一個節日,莊稼人相互走動,傳遞著收穫的喜悅;忙畢,也是莊稼人小聚的一個日子,親戚、兒女、兒孫圍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享受天倫之樂——這時候,田方伯未免想起了河田。儘管兒子不孝,不守規矩,可畢竟是他的親兒子。如果兒子在人世間,孫子都幾歲了,他將帶上孫子去後臺裡看戲子畫臉穿衣服,孫子用疑惑、興奮的雙目看著那些還未出臺的戲子……田方伯想著想著,竟然鼻子發酸了。他又裝了一鍋水煙。從他記事起,古城村年年唱大戲,但是,從未招過土匪的禍,土匪在這個時候不會來騷擾莊稼人的。作為族長和會長,田方伯很放心。

唱了三天三夜的戲,古城村一派祥和,而且熱鬧非凡。到了第四天晚上,田方伯和會長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晚上,易俗社拿出了他們的拿手戲《下河東》,戲唱到半酣,突然,一陣機槍聲猛烈地響起,戲臺下大亂了,看戲的人爭先恐後地向廟門外跑。人擁人,人踏人,喊爹叫娘聲,求救聲,哭聲、罵聲攪成了一鍋粥。田方伯失急了,從戲臺子上的樂隊裡提來一面鑼,他一邊敲,一邊高聲吶喊:不要亂跑!不要亂跑!他的喊聲如渭水中的一枝柴草,即刻被淹沒了。田方伯一看不行,他吩咐其他幾個會長去組織年輕人,幾十個年輕人不一會兒就到齊了。田方伯領著這幾十個年輕人果斷地推倒了關帝廟的三堵土牆,看戲的莊稼人才湧了出去。人們一出廟門,便四散而逃,那些賣吃食的攤子被驚動了的莊稼人踩了個稀爛。

第二天,田方伯聽村裡人說,打槍的是縣自衛隊和保安團的人。他們不知道從哪裡得來消息,說是段志松回到了古城村,他們穿著便裝去段家捉拿段志松,沒有捉到段志松,誤傷了三個看戲的莊稼人,兩個被打死了。那天晚上,在戲臺下和街道上踏死了三個老漢,兩個娃娃。踩傷了兩百多人。

這是古城村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前一天還熱熱鬧鬧的古城村陷入了哀傷之中。田方伯把會長們叫到一起商量解決善後之事。田方伯提出,無論是槍打死的,還是踩踏而死的,都由古城村賠償。會長們都覺得田方伯說的有道理——人都死了,還在乎那幾個錢嗎?其他的會長提出從關帝廟的地租中拿錢賠償。田方伯說,這樣做不妥,廟上的錢財不能動。發生這件事,我的責任最大,我太粗心,沒有組織年輕人守夜、巡防,我拿五百石麥子賠償。其他幾個會長一看,田方伯自動承擔責任,他們每人拿出了十石麥子。

事情了結了,齊雲仙抱怨道:“段五魁真是沒做好事,養了個土匪兒子,害得一村人不得安然。”田方伯說:“這事未必怪段志松,我聽有人說,那天晚上打槍的不是自衛隊和保安團。”齊雲仙說:“那還有誰呢?”田方伯說:“可能是土匪。眉塢縣的土匪有幾十股子,也不知道是哪一股子。”齊雲仙說:“土匪從來沒有遭害過咱唱戲。”田方伯感嘆道:“世事難料啊!渭河裡翻船也在一眨眼間。”

田方伯邁開步子走出了古城村,走上了渭河上的木橋。木橋歪歪扭扭的,像似不來得的女人手底下的針腳一樣。這座木橋是渭河南岸和北岸的人近幾年自己湊錢修建起來的,一旦遇到洪水,這木橋就彷彿在水中飄搖了。田方伯從橋面上走過去,腳下發出 了空空洞洞的響聲。麥子剛收畢,渭水已經很洶湧了,膽子小的人寧肯坐船過河也不敢從橋面上過去了。田方伯依然挺著胸,邁著穩健的步子,行走在木橋上,彷彿腳下昏黃的渭水是一片雲團,他正在騰雲駕霧,向天庭而去。

過了橋,不遠處就是鑼村。

田方伯是去鑼村找羅天龍的。他想了又想,必須去找羅天龍,即使羅天龍冷落他,不給他面子,他也要去找。

國民黨秦西省政府要在渭河南岸辦一個佔地三萬多畝的農場,古城村、孫家塬、槐芽、街北等幾個村農民的土地要被徵用。縣政府到各村去貼了一張告示之後,保甲長便挨家挨戶通知徵用的土地面積。田方伯在古城村子北邊的一百畝土地要被徵用。田方伯已聯合了被徵用了土地的幾個村的大戶人家或村裡的紳士,準備一起進城抗徵。爭灘那年,羅天龍在渭河南岸得到的那三十畝地也全部被徵用了。田方伯到羅天龍家去,就是想聯合羅天龍一起抗徵。

田方伯走進了羅天龍新建的四合院子。四周的房屋雖然是新蓋的,但院子裡給田方伯一股死氣沉沉的感覺,四合院子的影陰倒下來全部壓在院子中間,磚漫的院子裡好象發出了一縷沉重的喘息。自從被段志松襲擊以後,羅天龍至今元氣沒有完全恢復,面部的陰氣很重,他一看,來的是古城村的紳士田方伯急忙拱手施禮:“稀客呀,田老兄咋有時間到河北來?”田方伯一看羅天龍很客氣的樣子,說道:“來看看兄弟最近咋樣?”羅天龍把田方伯讓進客廳,手裡給他塞了一把扇子,給他泡茶,取水煙鍋。田方伯吃了一鍋水煙,抿了兩口茶水,開門見山:“今天來找兄弟,是為了農場徵地的事,不知兄弟是咋想的?”羅天龍說:“還能咋想?這夥狗日的和段志松是一個球樣子,明夥執仗的搶人地。一畝地只賠一石穀子,這和搶人有啥區別?不知道河南的弟兄們準備咋弄?”田方伯實話實說:“我已把幾個村的人聯合好了,準備進縣城找縣長。”羅天龍說:“就像民國十九年那樣去繳農?”田方伯說:“這次去,咱不吆車不拿農具,咱在渭河灘上拉上十幾車石頭,把縣政府門給他堵了。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去?”羅天龍說:“你這話咋說出口呢?你小看我羅木匠了。不要說是我自己要丟三十畝地,就是鑼村任何人的地,也不能叫他們白白的訛去。咱是莊稼人,咱的每一分地都來的不容易。”田方伯說:“實話給你說,我來的時候,心裡還沒底,還真不知道兄弟願意不願意幹這懸懸的事。和政府對著幹是要挨洋銼的。你這麼一說,我打內心裡服你羅木匠了。”羅天龍說:“兄弟不是沒向況(德行)的人,這你知道。你田老兄能高看我,我還怕啥呢?咱們進城去鬧,鬧他個渭河倒流,他們把我拉去五馬分屍,我也情願。”渭河北岸和渭河南岸兩個村的紳士第一次把話說在了一塊兒,第一次覺得彼此都很高大。

六月十四日清晨,田方伯和古城、孫家塬、街北、槐芽等幾個村的紳士們一起帶領著六七千莊稼人,羅天龍帶著鑼村的上千口人從不同方向湧向了眉塢縣縣城。他們把拉來的石頭沙子倒在了縣政府門口。一個年輕小夥子舉起手高呼:“縣長出來!”後面的農民跟著喊叫。“我們要土地!”“我們要活命!”呼喊聲不絕於耳。縣長張源東一方面叫自衛隊去彈壓,一方面派人去齊家寨把段志松的隊伍拉過來——張源東的這一手是很毒的,他知道,段志松的那六七十個人中大多數是渭河南岸的人,叫他們回到縣城來自己對付自己人,看他們究竟怎麼辦?這是一箭雙鵰的事情。

段志松接到命令後向縣城趕,他只知道縣城裡發生了騷亂,不知道這些人大都是渭河南岸幾個村的莊稼人。等趕到縣城,段志松一看那些鬧事的莊稼人,感到很棘手,這些鬧事的人,大都是他的弟兄們的親人。他的弟兄們怎麼能向自己村裡的兄弟叔伯們開槍呢?儘管,他們搶劫富人時殺人不眨眼,那畢竟是在黑地半夜裡乾的事,他們搶劫的對象都是財東,和自己的弟兄們不沾親帶故。他就是有豹子膽,也不敢對六七千莊稼人開槍。縣自衛隊的隊長命令他開槍,段志松把自衛隊長拉到一邊說,這麼多人,咱可不敢輕易下手。我去找縣長,叫他親自下口喻。段志松藉口找縣長趁機溜走了,段志松的那五六十個人名義上是國民黨的隊伍,要叫他們開槍打自家的叔伯兄長,他們絕不幹。自衛隊長一看,他指揮不動段志鬆手下的人,自衛隊的隊長就命令自己的人開槍,槍一響,前邊的十幾個莊稼人倒在了血泊中,段志松的弟兄們一看,打倒在地的全是他們的親人,他們舉起槍,朝自衛隊的人開了槍,雙方打起來了。田方伯指揮著他的人抬上打死的或受傷的莊稼人撤離了現場。段志鬆手下的人和自衛隊的人對打了一會兒,段志鬆手下的人撤走了。

縣自衛隊開槍打死了五個打傷了十三個莊稼人。

*以上內容摘選自《渭河史》

陳忠實寫了《白鹿原》,馮積歧寫了《渭河史》

摘自《孔夫子舊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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