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悽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牆壁,狠狠折斷。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
2、那一夜。
一對父子並肩而立。
老人雙手攏袖,背微微駝。
老人看著北涼疆域。
還年輕的年輕人微笑道:“爹,我才知道,沒了你,這天下就是山中無老虎了。”
老人只是牛頭不對馬嘴地答了一句,“扛不住的話,別硬扛,爹以前只說了半句話,天底下沒有誰的兒子不能死的道理。後半句是,但天底下同樣也沒有誰的兒子必須死的道理。”
徐鳳年搖頭道:“我這個北涼王,不是為趙家天子守國門,也不是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爹你也說過,以前娘在哪裡,就是你徐驍的家在哪裡,後來是我們子女在哪裡,你的家是哪裡。那麼對我徐鳳年來說,爹孃的墳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我怕死,但真要有死的那天,唯獨不怕死在北涼!”
老人伸手指向遠方,朗聲大笑道:“這大好山河,我徐驍帶著麾下鐵騎踏遍了春秋九國!小年,最後替爹去北莽走一遭?”
徐鳳年點頭道:“好!”
3、九天之雲滾滾下垂。 整座武當山紫氣浩蕩。
他朗聲道:“貧道五百年前散人呂洞玄,五十年前龍虎山齊玄幀,如今武當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貧道立誓,願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開一線,讓徐脂虎飛昇!”
年輕道士聲如洪鐘,響徹天地間。
“求徐脂虎乘鶴飛昇!”
黃鶴齊鳴。
有一襲紅衣騎鶴入天門。
呂祖轉世的年輕道士盤膝坐下,望著註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墜一劍,笑著合上眼睛。
陳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淚縱橫。 有一虹在劍落後,在年輕道士頭頂生出,橫跨大小蓮花峰,絢爛無雙。
千年修行,只求再見。
4、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為何徐驍如今還像個老農那般喜歡縫鞋?軒轅敬城本該像張鉅鹿那般經略天下,最不濟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攏,卻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門以外,堵在了軒轅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舉成為儒聖,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騎牛的最終還是下了山,但這種下山與在山上,又有什麼兩樣?羊皮裘李老頭兒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為何斷臂以後仍是在江上鬼門關為他當年的綠袍兒,幾笑一飛劍?
說到底,都是一個字。
徐鳳年想著她的酒窩,搖晃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認,也知道自己喜歡她。不喜歡,如何能看了那麼多年,卻也總是看不厭?
只是不知道,原來是如此的喜歡。
既然喜歡了,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裡!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了抹血汙,笑著喊道:“姜泥!老子喜歡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只不過再一次笑不出來。
一名年輕女子御劍而來,身後有青衫儒士凌波微步,逍遙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長劍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傢伙身前懸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麼?不要臉!”
5、老人伸出手指,直刺雙眼,然後這位黃紫老真人顫顫巍巍抬起那鮮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劃出一抹印痕,如開天眼,老人雙臂垂下,輕輕擱在膝蓋上,各掐一訣,安詳道:“黃蠻兒,為師本事就這麼點,學不來開天門,連開天眼也是這般勉強,”,“若是仍然無法為你擋下天劫,莫怪師父啊,”,世人羨長生,道人修清淨,老人在生前最後一刻,記起了前幾年山腳道觀裡自己徒弟的打鼾聲,一點都不清淨啊,可卻是讓老人最懷念。
祥符元年的冬末,天師府池中那朵位於最高處的紫金蓮,枯死。
6、以前總以為天下最好聽的情話,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還能讓你知道我比初見鍾情更喜歡你,我知道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脾氣壞,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但其實啊,你已經很好了,也已經不能再好看了,就算有了白頭我也一樣看不厭,還是跟當年看到你一模一樣,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行,喜歡到此生再不會不喜歡了。
7、宋知命記起許多年前一件小事,打趣道:“小師弟,這一年時間你可沒少跟世子殿下套近乎,怎麼,捨不得那姓徐的紅衣姑娘?如果沒有記錯,當年那女娃娃在大雪天裹了一身大紅上山,你眼睛都看直了,”,洪洗象苦笑道:“三師兄,連你都來!現在就只剩下小王師兄沒笑話我了,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懂什麼,”,宋知命笑問道:“你今年幾歲?”,從不記這個的洪洗象很用心掐指算了算,“二十四?二十五?”,宋知命玩味笑道:“那你倒是記得清楚是十四歲見到那女孩?”,洪洗象不說話了,繼續對著天空發呆。
8、七竅微微流血的中年書生轉身,似乎想要伸手去觸碰妻子,但終究沒有這個勇氣,走到院門口與女兒擦肩而過時,柔聲道:“青鋒,以後就由你照顧你娘了。”
婦人猛然喊道:“軒轅敬城,你要去哪裡!”
中年書生繼續前行,溫言笑道:“去牯牛降大雪坪,把這個家掃地掃乾淨了,你們便真正自由了,”
“聖人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惜軒轅敬城這輩子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軒轅敬城不後悔當年娶你。”
9、她不起身,徐鳳年便一直撐著傘。
老劍神李淳罡望向這一幕,瞪大眼睛。
隨即眼中黯然落寞緬懷追憶皆有。
那一年揹負那女子上斬魔臺,一樣是大雨天氣,一樣是撐傘。
世人不知這位劍神當年被齊玄幀所誤,木馬牛被折並不算什麼,只剩獨臂也不算什麼,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根由,哪怕在聽潮亭下被困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走出那個自己的畫地為牢。
原本與世已是無敵,與己又當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臨終時的容顏,當時她已說不出一個字,可今日想來,不就是那不悔兩字嗎?!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後是一如他與綠袍女子場景的撐傘男女。
她被一劍洞穿心胸時,曾慘白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無趣呢。”
李淳罡大聲道:“劍來!”
徽山所有劍士的數百佩劍一齊出鞘,向大雪坪飛來。
龍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劍一概出鞘,浩浩蕩蕩飛向牯牛大崗。
兩撥飛劍。
遮天蔽日。
這一日,劍神李淳罡再入陸地劍仙境界。
10、他帶她遊遍了天下南北,她見他沒有動靜,皺了皺鼻子扭頭,敲了敲他的腦袋,問道:“怎麼,還傻乎乎等下輩子找我嗎?你傻啊,不累嗎?”,年輕道士想了想,只是搖頭,她一下子紅了眼睛,咬著嘴唇問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嗎?”,騎牛的年輕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臉頰,擦去淚水,眼神溫暖道:“如果我說讓你等我三百年,你願意等嗎?”,她毫不猶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換我等你三百年,當然可以啊,”,再相逢後僅限於牽手的年輕道士壯起膽子,輕輕抱住她,笑道:“好。”
11、“李淳罡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李淳罡願天下驚豔后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12、院中娘倆相視會心一笑,孩子扛回劍匣放好,然後出屋子跟孃親一起坐在臺階上,看著滿天繁星。
而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年輕人,就坐在不遠處,陪著他們。
孩子把腦袋擱在孃親的膝蓋上,好奇問道:“娘,大姐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二姐說不會,那到底會不會啊。”
女子摸著孩子的腦袋,微笑道:“不知道啊。”
孩子嘆了口氣,“我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
女子搖頭笑道:“不長大才好。”
孩子站起身,把手放在比腦袋更高的地方,笑道:“娘,你信不信我明天一覺醒來,就有這麼高了!”
女子笑著沒有說話。 孩子抬著手蹦跳了幾下,“後天就有這麼高!”
女子站起身,站在孩子面前,抬起手,手的位置比她自己還要高些,然後低頭柔聲道:“小年,慢慢長大,不要急,遲早有一天,你會這麼高的。”
然後她抬起頭,望著那個高度,笑了笑。
“小年”的身後, 恰好在女子比劃的那個高度,出竅神遊於春秋中的徐鳳年淚流滿面,望著她,輕輕喊道:“娘。”
13、年輕道士壯著膽子說道:“那年在蓮花峰,你說你想騎鶴。”
她轉過身,背對著這個膽小鬼。
這個放言要斬斷趙氏王朝氣運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喜歡你七百年。”
“所以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久了。”
“下輩子,我還喜歡你。”
丫鬟二喬眨巴眨巴水靈眸子,小腦袋一團漿糊,只看到小姐捂著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來小姐說自己年紀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輕道士伸出手,輕聲道:“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這一日,武當年輕掌教騎鶴至江南,與徐脂虎騎鶴遠離江湖。
14、一輛簡陋馬車緩緩駛過,駛出了回頭亭,似乎有所猶豫,停頓了一下。
一名白頭白衣的男子走出馬車。
眾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鬥房看到此人,竟是熱淚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後,朗聲道:“蓮子營林鬥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緊隨其後,跪地沉聲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將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營登城營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騎軍老卒賀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六百老卒,面對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輕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聲恭送!
15、年輕時讀書,曾見古語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緣,今生得聞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萬金的奇楠木。
他那時候不過是個寒窗苦讀十年書依然前途未卜的窮酸青年,他經常坐在那個蘆葦叢生的蔭涼渡口讀書,而她往往會一邊搗衣一邊聽他讀書。
他說以後科舉成名,一定會衣錦還鄉,一定會給她捎帶些這奇楠香木。
還有。
一定會娶她。
然後,他千里迢迢來到了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科舉中成功跳過了龍門。
只是到最後,他成親了,掀起了紅蓋頭,可燭火中的那張嬌豔臉孔。
不是她。
他只給那家鄉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個字。
這麼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難測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鋒芒內斂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個無孔不入的趙勾。
他最怕自己說夢話,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當時滿腔熱血選擇的道路,會連累那位遠在北涼的婉約女子。
她曾經羞紅著臉卻一本正經跟他說,以後若是成親了,田間勞務就不許他碰了,為何?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陳望捏緊那片奇楠,嘴唇顫抖,閉上眼 睛。
隆冬大雪,拂了還滿肩頭,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理會那些落雪。
陳望。
望,月滿之名,日在東,月在西,遙相望。
這位當之無愧的年輕儲相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嗎?” 就算沒有,也千萬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應該也會是找一個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讀書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這個負心人吧? 陳望滿臉淚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還在等著他,只不過曾經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蘆葦叢中,會永遠等下去。
人已死卻不怨,未歸之人卻不知。
16、徐驍等兒子坐下後,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塊牌位,“陳邛,陳芝豹的父親,錦遼一戰,他把命換給了我,否則今天這個位置,就是他的。”
“益闕大敗,這位號稱萬人敵的王翦,雙手硬托起城門,讓我逃命。他的屍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戰西楚,我與敵軍於西壘壁苦苦對峙兩年,全天下人堅信我要與西楚皇帝聯手,然後將天下南北化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當上官養老的馬嶺,為了替我說話,帶著北涼舊將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東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歡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範黎也走了。”
“西蜀境內,離皇宮只差十里路,軍師趙長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滅他滿門的西蜀昏君。”
“韓隸,本無死罪,為樹軍紀,是我親手斬下頭顱。”
……
徐驍一塊一塊靈位指點過去,嗓音沙啞,聲聲平淡,處處驚雷。
徐驍瘸著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著一層一層堆積上去的靈位,冷笑道:“鳳年,等你出了西涼,爹便要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誰敢要我的命!他們那點氣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驍的項上人頭!”
17、身邊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許當作衙門小官的,輕聲道:“徐驍也無非是一個駝背老卒,有什麼好看的。”
一剎那。
瞎子老許頭腦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著走下累累白骨破百萬的沙場,能是一個蠢蛋?
在北涼,誰敢說這一句徐驍不過是駝背老卒?
除了大柱國,還有誰?!
瞎子老許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乾枯身體劇烈顫顫巍巍起來。
最後這位北涼賴活著的老卒竟是淚流滿面,轉過頭,嘴唇顫抖,哽咽道:“大柱國?”
那人並未承認也未否認,只是喊了一聲瞎子老許:“許老弟。”
只見瞎子老許如同癲狂,掙扎著起身,不顧大柱國的阻止,丟掉柺杖,跪於地上,用盡全身所有力氣,用光了三十年轉戰六國的豪氣,用光了十年苟延殘喘的精神,死死壓抑著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頭道:“錦州十八老字營之一,魚鼓營末等騎卒,許湧關,參見徐將軍!”
錦州十八營,今日已悉數無存,如那威名日漸逝去的六百鐵甲一樣,年輕一些的北涼騎兵,最多隻是聽說一些熱血翻湧的事蹟。
魚鼓營。
號稱徐字旗下死戰第一。
最後一戰便是那西壘壁,王妃縞素白衣如雪,雙手敲魚鼓營等人高的魚龍鼓,一鼓作氣拿下了離陽王朝的問鼎之戰。近千人魚鼓營死戰不退,最終只活下來十六人,騎卒許湧關,便是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一目,連箭帶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戰,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實,在老卒心中,大柱國也好,北涼王也罷,那都是外人才稱呼的,心底還是願意喊一聲徐將軍!
被徐驍攙扶著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許,滿臉淚水,卻是笑著說道:“這輩子,活夠了。徐將軍,小卒斗膽問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驍輕聲道:“是我兒徐鳳年。”
老卒臉貼著被大柱國親手拿回的柺杖,重複呢喃道:“活夠了,活夠了……”
魚鼓營最後一人,老卒許湧關緩緩閉目。
徐將軍,王妃,有一個好兒子啊。
我老許得下去找老兄弟們喝酒去了,與他們說一聲,三十萬北涼鐵騎的馬蹄聲只會越來越讓敵人膽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魚龍鼓響。
老卒許湧關,死於安詳。
18、當六千騎看到為首那名年輕人後,同時抽出北涼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馬,徐鳳年接過一名年輕都尉拋來的甲冑,披掛在身。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那三個字,連同鬱鸞刀在內都一次次歡呼。
“大將軍!”
當時北涼葫蘆口校武場上,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軍中露面,但那時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這一次是徐鳳年第一次披甲陷陣。
他轉過頭,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與自己並駕齊驅。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氣,再望去,只有黃沙萬里。
他抽出那柄北涼刀,策馬狂奔,怒吼道:“北涼!死戰!”
“北涼!”
“死戰!”
沒有邀請,但是我也想回答一下,看過很多的小說,名著也看過不少,但是這部小說對我觸動很深(PS:一個大男的留著淚看完的),它的哪些觸動我的地方呢,讓我來一個個列出來:
在我心裡,雪中之後再無江湖,每次讀完都有不一樣的體驗,從不明白徐鳳年到理解、從討厭褚祿球到喜歡、雪中教會了我太多東西,有些話語當初只是一眼帶過,真正經歷後就深有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