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傻弟的那些年

秋天的陽光溫和中微帶著寒意,飄落在秋風裡的葉子好像掛滿憂傷。忽然想起,我好久沒見到過傻弟了。

傻弟是我大弟,只比我小一歲,今年也年過半百了。時間過得真快,記憶中那個怯生生的小男孩已然成為半老頭了。

他回家那年,我也就七八歲光景。他和父親顛簸了二佰多公里從一直生活在省城的奶奶家,來到我們這座小城。當時小城與省城的貫通還未築建高速公路,只一條國道。出行靠坐班車,一路風塵一身土,父親和他都有些疲憊,灰頭土臉的。我緊緊地盯著他,這個陌生的親弟弟。我肯定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但幼小的心靈不曾留下過什麼印記。那刻,這個緊拽著父親的手,瞪著雙大眼有些怯生、又有些好奇,滿口南昌方言的小男孩形象就此定格在我記憶深處。那是關於傻弟最早的模樣。

傻弟是因適齡就學才回到父母身邊。但傻弟的上學之路卻註定了坎坷。因為傻弟的弱智。看他外表,旁人一點也覺察不到,這是個傻子。容貌清秀,口齒也還伶俐,不深交真發現不了他的傻。傻弟的弱智並非先天因素,是小時候的一次跌跤摔壞了腦子。

曾經多次聽母親懊悔地嘮叨過那段經歷:因同父親雙就職,就把我和傻弟託咐給一個鄰居老奶奶照看。傻弟那時很可愛,才一歲多點已有早慧表現。離很遠他就能辯別父親下班而來的自行車鈴聲,出門迎接從不出錯。聰明的小孩總是格外惹人喜歡。小時候住的那座大院,幾乎人人喜歡他,見了都想抱一抱。

一個下雨天,另一家鄰居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抱著傻弟不小心在青石板上滑了一跤,傻弟的後腦勺著地當時就紅腫了。後來就是輾轉到各大醫院求醫,由於當時的醫療水平有限,傻弟的命保住了,但人卻變傻了。

再後來就留在了奶奶家直到回父母身邊上學。傻弟上學的那年,恰逢我國經歷十年浩劫開始拔亂反正的時候,學校開始狠抓教學質量。傻弟這樣一個弱智學生無疑拉了全班的後腿,一年級才上一個學期,老師就不肯接收。

母親去求校長,好說歹說,才在第二個學期下降一級留在了學校的幼兒班。上完幼兒班學校是再怎麼請求也不肯接收。母親只好多方託人,在城郊的一個農村小學入了學。

只是,命運的捉弄從來不先打招呼。在這個村小傻弟也只上了一個學期,第二個學期開學前夕,母親接到外婆病重的消息,同父親一起奔赴南昌探望。

臨走前,母親交待我,開學時記得去給弟弟報下名。這對我是個很艱鉅的任務。我不過比傻弟大一歲,平時活動的範圍不超過家與學校為直徑的這個圈子。要我找到城郊去面對一些陌生人實在是件讓我害怕的事,我就沒去。傻弟由此而失學。

傻弟的失學,我是有責任的。多年以後,我看過一個美國紀錄片講的就是一個弱智兒童通過學習,後來正常融入社會的故事。電影裡的弱智主人翁比我弟可傻多了。我悔呀,我恨自己的膽小、怯弱葬送了大弟命運走向的另一種可能。

傻弟的那倆年學習並非毫無長進,還是學到點東西。我記得當時他能把學過的所有課文如唱歌一般背得滾瓜爛熟。只是讓他逐字逐句地認,就認不全了。會認得一些簡單的字、十以內的加減法、還會寫自己的名字。這麼多年沒再學習過,怕是都忘光了。

但我一直知道,傻弟曾經是識的不少字的。有個場景一直鮮活的留在我腦海中。那是個下午,課外活動時,我和同學們正玩著遊戲。有個同學忽然指著前面說,快看哩有個傻子戴紅領巾。我隨聲望去,傻弟站在幼兒班教室門口,幾個矮他一頭的小孩正在扯著他脖子上的紅領巾。我急忙衝上前,趕走了欺負他的小孩。我撩起紅領巾,發現是我的,他什麼時候拿走的?我竟然毫無察覺。我讓他解下來,他說啥也不肯,死死地護住它,好像一件極珍貴的寶貝,我只有作罷。

每每想起這一幕,想起傻弟戴著紅領巾昂首挺立的樣子,總讓我動容,心酸不已。

我初戀失敗那年,心情煩悶。朋友要帶我到郊區的一位仙姑家問"老爺",據說很靈的,能知前世後生。我算個唯物論者,對此是不大相信的,架不住朋友的盛情就抱著看希罕的心情去了。

到了仙姑家,但見煙霧繚繞,香火旺盛,已有一批早到的香客在問前程。輪到我時,仙姑問我想知道什麼?我脫口而出的卻是:想知道我大弟的命運。仙姑搖頭晃腦開始透露先機,她說傻弟是個坐辦公室的命。我覺得有些好笑,嘴角不由流露出不屑。仙姑斜睨我一眼:"我說了你要應,對不對噠?""怎麼可能呢?一個傻子。"我有些惱怒。"別急,我還沒說完。"仙姑不慌不忙地話鋒一轉"你弟本來是個坐辦公室的命,可惜出生帶把劍,不是傷父母就是傷自己,你弟心慈就傷害了自己。"

說不出緣由的,我忽然就淚流不止。許是那句"心慈"打動了我,又或許我寧願相信大弟的命運真是與生俱來的。我心甘情願地奉上了香火錢。從那以後,我再沒算過命,既然命已註定,知曉有何必要?

只是,芸芸眾生中又有幾人甘願認命?大概只有傻弟這樣的人,才會任憑命運擺佈隨波逐流。然而,傻弟也並非完全沒有反抗。社會這個大熔爐足以鍛練、影響一個傻孩子。

春去秋來,在四季輪迴中一天天長大的傻弟,懂得了金錢的價值。幹家務也要討報酬了。好在他算不清,錢的多少也沒什麼概念,有一塊錢打發就行。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父母過世後,同小弟一家人生活也如此。

平時,他還打些散工。有了錢他從不亂花,只是攢在一個紙盒裡,時不時拿出來向我們炫耀一下。攢得多了的時候,母親就哄他拿出來給他存銀行。

父母過世後,他就再也沒存過錢了。倒不是小弟和弟媳苛刻,是傻弟自己每一年的春節前,他都要把攢的錢全拿出來交給弟媳,讓她買肉,灌香腸、曬臘肉。當然,做了家務他照樣不忘向弟媳討一元錢。但他卻執意每年都把攢的錢以這種方式交出來。

我去小弟家遇上他時,他會很自豪地告訴我,臘肉的錢是他出的。我聽了心裡五味雜陳,忍不住又要落淚。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母親去世前為他辦了低保的,國家每月都給他發了錢,他不欠誰。

上一次見到傻弟,是在城南的菜場。我特意繞遠路去那買菜,想著順便看看他。他在菜場的一個雜貨鋪幹了很多年,老闆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主要經營啤酒批發兼售雜貨。傻弟的工作就是負責裝貨、卸貸、送貨。

生意旺季時,蠻累人的。小弟心疼他就同我商量:不讓他幹,反正也賺不了幾個錢。小弟說,那老闆就是剝削人,幹這麼重的活,一日免費吃一頓午餐再給五元錢,最多時也就給過十元。現在去哪找這麼廉價的勞動力?我問過傻弟,但他不同意辭工。我就暗中觀察過幾次,發現工作中的傻弟其實很快樂,那老闆除了工錢給少了點,別的對他真不錯,午餐時總會挾些好菜到傻弟碗裡。

生活從不曾涇渭分明,人心也不止一面。那老闆並不壞,既然傻弟樂意就由他吧。

那天我在菜場見到傻弟時,老闆不在店裡。傻弟翹著二郎腿坐在那正同旁人閒聊,見了我也不打招呼。我拿出雙新買的鞋讓他試,他一下興奮起來,接過就穿腳上,我見合適轉身回去。突聽身後傳來傻弟響亮的聲音:"那是我姐姐"。我不由輕聲笑了。是的,我是你姐你是我弟,此生不變。

秋風乍起,落下滿地金黃。落葉歸根親情常聚,是該去看看傻弟了。

與傻弟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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