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才氣奔放”的直脾氣益陽人 與曾國藩交好又鬧翻

晚清益陽人中,官做得最大的是陶澍,事功最顯赫的是胡林翼,“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湯鵬)”(曾國藩語)。

湯鵬(1801-1844),字海秋,九歲能屬文,十四歲補學員,道光二年(1822)舉人,明年連捷成進士,以主事分禮部,時才二十三歲。十年,充軍機章京,極受大學士曹振鏞賞識,擔心他在“冗眾”的禮部受到遏抑,特奏調至戶部,旋擢貴州司員外郎。十五年,充會試同考官,時年三十五歲。對這樣一位年少高材,輿論皆以為“不日月躋津要得美仕也”,然而湯鵬不走尋常路,“自貲求為御史”,做了一名言官。

這年八月,工部尚書宗室載銓,在檢查公務時,將本部司員嵩曜誤認作“家裡人”。所謂家裡人,是指旗人雖須服從皇帝,然而也要敬禮所在旗的旗主,旗主則視本旗之人為家人,當然,家人聽上去不錯,其實另有個稱呼則是奴才。然而嵩曜並非載銓的“家裡人”,聞言覺得受了侮辱,回頭就向長官具呈代奏,告了御狀。清宣宗認為“載銓措詞過當”,而“嵩曜負氣具呈”,都有錯誤,遂將二人分別交給宗人府與吏部議處,結果載銓照例議罰職任俸一年,嵩曜照例議罰俸九個月,各打五十板,了了此事。但是,到了十月,湯鵬重提舊事,率先奏稱,載銓處分過輕,請再交宗人府量加議處,並請將嵩曜處分寬免。宣宗大怒,批評湯鵬“率意瀆陳,於奏定準行事件,妄議改更,無此政體。且賞罰為朝廷大權,豈容臣下妄行干預”,若此,“實屬不知事體輕重,不勝御史之任”。隨命湯鵬卸任御史,仍回戶部。

回戶部,湯鵬升任江南司郎中,管理軍需局,並被欽點為陝甘鄉試正考官,可知聖眷未衰。而聖眷所以未衰,大概與當朝大佬對他的愛重有關。而所以愛重,則因為大佬們特別喜歡他的制義。

有一條筆記,記錄湯鵬在考場上的機智,久為人知,雲:

壽陽祁相國寯藻,督學湖南,邵陽魏默深源,益陽湯海秋鵬,皆其所激賞。道光癸未(三年),湯魏兩先生均赴會試,至都謁祁。祁語湯曰,海秋之文何其冗長,不如默深短煉佳也。是科,祁充會試總裁,題為《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湯入場,憶師言,文特簡括,後比連用三字句。壽陽得之,曰,此魏默深也。亟錄之。比揭曉,則益陽湯鵬也(陳銳《袌碧齋雜記》,載《青鶴雜誌》一卷二十一期)。

按,祁寯藻於道光二年充廣東鄉試正考官,明年任湖南學政,至六年卸任。而道光三年會試,考官是曹振鏞汪廷珍王引之穆彰阿,祁寯藻並不在列。可知祁寯藻不可能在三年會試前夕在京指點湯鵬如何作文。這條筆記可能是張冠李戴了。

然而,汪穆二位老師,先後為湯鵬的八股選集作序。汪序(道光七年)自謂“生平不輕為人序文”,實在是有感於湯鵬“天才固多,而人工亦非其所少焉”,才願意向世人介紹這種既是“自成一家之文”,又是“不名一家之文”的佳作。穆序(道光十七年)則謂湯鵬“闈中之文,樸遬渾堅,瀏亮頓挫,餘固心焉許之”,而學與年增,才不少卻,儼然已到了韓愈所說“能自樹立,不因循”的境界,因此願意大力揄揚。其序還透露了一條書市的消息,謂湯選自七年刊行,“幾於家有其書,人有其篇”。此語不虛。道光十二年,邵懿辰初至北京,即“見書肆間市湯君海秋時文,善琱繪物情而舉以大義”(《湯海秋哀辭》),印象深刻。

文章寫得好,且能暢銷,詩也很不錯。龔自珍撰《書湯海秋詩集後》,謂湯詩可以“完”字做評語。其詞曰:

何以謂之完也?海秋心跡盡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於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要不肯撏扯他人之言以為己言,任舉一篇,無論識與不識,曰此湯益陽之詩。

當然,龔自珍說的這個“完”字,是對湯鵬而言,並非對詩藝而言。從湯詩或能見到完整的湯鵬,然而未必能代表完美的詩藝。他在《己亥雜詩》裡為湯鵬寫了一篇,雲:“觥觥益陽風骨奇,壯年自定千首詩。勇於自信故英絕,勝彼優孟俯仰為。”(第廿九首)“勇於自信”四字,褒貶已在其中,恰如前揭強調個體而非詩藝之“完”字。湯鵬的湖南老鄉傅熊湘,藉著龔自珍的評語,說湯鵬“自負甚厚,至謂合於性天,出入於風騷而不苟作”,“惟駿快之作,常覺有發露太盡之感,轉不如駑緩者之紆徐可思”,至於整體水平,則“七言古乃似尤西堂,其次亦不過為常人語而已”(《鈍安脞錄》卷一)。

這個“才氣奔放”的直脾氣益陽人 與曾國藩交好又鬧翻

《己亥雜詩》

雖然,湯鵬的聲名在後世還是寂然的。不過,託曾國藩的福,對愛看近代軼事的讀者來說,提起湯鵬,還是有印象的。據李伯元《南亭筆記》雲:

曾(國藩)與湯海秋稱莫逆之交,後忽割席。緣曾居翰林時,某年元旦,湯詣其寓賀歲,見硯下壓紙一張,湯欲抽閱之,曾不可。湯以強取,則曾無事舉其平日之友,皆作一輓聯,湯亦在其中。湯大怒,拂衣而去,自此遂與曾不通聞問。

故當時在京湘人諺雲,曾國藩包寫輓聯,江忠源包送靈柩。然而,據曾國藩為湯鵬寫的祭文,則二人鬧翻,與生挽無關。其詞曰:

我行西川,來歸君迓。一語不能,君乃狂罵。我實無辜,詎敢相下?骨肉寇仇,朋遊所訝。見豕負途,或張之弧。群疑之積,眾痏生膚。君不能釋,我不肯輸。一日參商,萬古長訣。吾實負心,其又何說。

其自述則謂,道光二十三年十一月,曾國藩完成四川鄉試正考官的差事,回到京城,湯鵬特地組局歡迎,哪知一語不合,兩人大吵一架,鬧到不歡而散,直至明年湯鵬逝世,二人再未見面。國藩對此十分內疚,故曰:“一日參商,萬古長訣。”惟據曾氏家書,謂“湯海秋久與之處,其人誕言太多,十句之中僅一二句可信”(二十二年十—月十七日),則曾不滿意於湯,又非一日矣。

這個“才氣奔放”的直脾氣益陽人 與曾國藩交好又鬧翻

曾國藩

湯鵬的死,是暴卒。諸人所作行狀傳記墓銘哀辭,皆未明言因為什麼原因而暴卒,只有曾國藩祭文提了一句“一呷之藥,椓我天民”,可知與吃錯了藥有關。而據薛福成《庸庵筆記》卷三“猛藥不可輕嘗”條,湯鵬是在二十四年七月初八日的家宴上與朋友打賭,不信“大黃最為猛藥,不可輕嘗”的邪,自謂“無疾常服之”,硬是當場吞了一兩多大黃,黃昏即已腹瀉不止,稍延至明日凌晨,即告暴卒。一位才人,就這麼稀裡糊塗送了性命,令人難為情。曾國藩評曰“豈不有命,藥則何罪”,也是實在不知如何去說這事。

湯鵬《漫興》雲:“雕肝刻腎三千首,贏得人間號海翁。”而他終年只有四十四歲,徒負“海翁”虛名,實在令人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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