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面情緒爆棚:我在互聯網公司那些年,壓力大到看微信手都是抖的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46期,原文標題《負面情緒爆棚:我在互聯網公司那些年》,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那段時間我心理壓力大到,每次看微信手都是抖的。


口述 | 陸國慶

記者 | 駁靜

善於製造心理壓力的老闆

那還是七八年前,我大學畢業兩年,進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帶我的老大,人不錯,但他的老大——公司VP海叔卻不那麼好惹。一開始,海叔並不直接管我們部門,所以雖然我老大是他心腹,我們團隊過得還相對舒服。一年後,我們部門劃歸海叔管理,噩夢就開始了。

他是那種在製造心理壓力方面特別厲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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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我現在回想起來,腦海裡立刻跳出來的畫面是酒吧和圍困其間的我們。酒吧在公司附近一家酒店的二層,除了酒,也有一些簡單餐食。通常,我們會先到,把吃的喝的先點上,海叔當然最後出場,但絕不會單獨出現,永遠是跟一兩個同事邊聊著天邊出現了。他一現身,連酒保都恨不得變成他手下。他往卡座上一坐,就會有兩個女同事,一左一右坐在他兩側,彷彿他坐的是什麼寶座。她們倆需要跟他坐得很近,湊近他,但那種感覺並不色情,反而更像是祖孫。那個時候他其實才四十出頭,但已經禿頂,他樂意視自己為長者,給後輩講點人生道理。

對我們幾個男下屬也一樣。他時不常地會指揮我們喝酒,如何品紅酒,或者指責我們為什麼不喝酒。“我們團隊出去喝酒都沒有戰鬥力,你們自己要喝起來”,嚷嚷這樣的話。我們到的時候往往就已經接近午夜,對,就是在辦公室加班到這個點兒,海叔不走,沒有人敢下班的。到了某個時間點,我老大會得到授意,張羅大家到酒吧去。

我們會在這個酒吧裡度過難熬的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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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覺得難熬,可其他同事卻羨慕我們。夠格陪海叔午夜喝酒的只有少數幾個人,所謂的“核心團隊”,就是一個“圍城”,我們想出去,其他人又想進來。想進來的原因很簡單,在裡面的人才能漲工資,拿股權,得高額年終獎。我在海叔手下三年,工資從七千漲到一萬五,那還是2013年,在沒有跳槽的情況下三年工資翻倍,不在“圍城”裡,想都別想。

但是大家的負面情緒非常重,所有人都很焦慮、很緊張。我老大會說,先忍著、混著。後來海叔自己出走去創業,我老大沒跟去,給海叔的原因說是跟家庭有關,實際上是不願意再跟著他了。他整個人的脾氣和精神狀態都在這幾年裡耗盡了,睡眠不好,高血壓,一週上七天班,沒有任何家庭生活,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而且海叔脾氣非常差。

有一次我在廁所,湊巧他也進來了,就站我右手邊的小便池。他扭過頭來問我,最近在做的那個方案發給客戶沒?我回答他說,“沒有,因為你還沒有確認過”。直到今天那個畫面還十分清晰,他一聽說沒有,當場震怒。

怎麼個當場法兒呢,就是褲子拉鍊還沒拉上,人已經飛奔出去了,一邊奔一邊手還在褲襠那個區域整理,口中大罵,詞彙是你能想象到的和想象不到的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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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進辦公室,把所有人都拽進會議室,開始針對這件事破口大罵。我不知道他能否意識到其中的矛盾之處,方案不經他確認就發給客戶,這是他內心希望給到下屬的自由度,實際上,他又從來沒給過這種自由度。

我知道他生氣的點在哪裡,他真正希望的是,下屬能夠像他肚子裡的蛔蟲,明白他對每件具體的事的尺度。當他意識到,現實距離他的美好想象竟有這麼遠,立刻就氣急敗壞。

海叔最過分的一次發怒,是在2013年的“3·15”。當時的互聯網公司都會特別關注“3·15”晚會,如果與自己業務相關的事情被曝光,就得第一時間做好應對,比如立刻終止合作、劃清界限,以及一些追責問題。所以每一年“3·15”晚會,都是我們的必看節目。

那是一個週五,大家決定回家去看這臺晚會。我們部門的工作節奏是白天一天都跑在外面,下午四五點才回到公司,那個時候,加班早就不是一個空間意義。所以,一般來講,週五晚上不熬到十一二點是可以被接受的。結果那天晚上,海叔9點鐘回到公司,發現辦公室裡空無一人。他當即就給所有人發信息,要求大家回到公司。所有人有多少人?一百多號。中途他臨時把指令改成“某個級別以上”,但到最後所有人都出現了,那個時候晚會已經結束了,也沒有誰敢真的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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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生》劇照

而我,還挺雞賊。我當時有一點點預感,“3·15”這種大日子不會太平,就跑去杭州出差了。所以那天的畫面特別荒誕,如果架一臺攝像機俯拍,你會看到一間大屋子裡黑壓壓全是人頭,門外還淤出去不少顆腦袋。屋裡的人頭統統圍著一張大桌子,桌上空無一物,唯有一隻勢單力薄的手機,開著免提,另一頭是我,而我,坐在賓館的床上。接下來兩個小時,我在電話這頭聽海叔罵街,純罵街,一直罵到凌晨兩三點。後來我去了另一家公司,有了對比後才發現,海叔雖然脾氣不好,但他精神是正常的,他罵我們,算是事出有因。我後來遇到過開週會就從下午3點一直開到凌晨3點的領導,中間當然也充斥著大量歇斯底里的罵街。

我在海叔手下的心態,並不是類似“扛過這一陣就好”,或者“努力接受這樣一位領導”,都不是,我當時就覺得自己是傻×。整個團隊都從海叔那裡接收到這樣一種感覺,並且深深地相信,如果我離開這個團隊,就什麼也做不了,連這個團隊都搞不定的話,那就什麼都別做了。

雖然成天挨導彈級別的辱罵,心裡還是認可他。因為他在所有技術層面的決策都是對的,他提出來的建議,永遠是最優的,跟著他一起做出來的成績,永遠是全公司最好的;而在工作態度上對我們嚴格要求,又沒有對錯之分。這是我沒有離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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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叔對及時回微信這件事非常在意。

他警告過大家,只要不及時回,就會被開除。雖然他沒有真的因此開除過人,但我不及時回他微信的次數是零,18個月零事故。我在他手下的一年半時間裡,最誇張的時候,看手機手都是抖的,一聽到微信提示音會有應激反應,生理上感到難受。後來還因此發生過一件特別酷的事。

那天海叔臨時讓我出差。臨時到什麼程度,恨不得打車都來不及了。我直接從公司開車去機場,當天去第二天回。返程我都在睡,飛機上理直氣壯回不得微信的時段,真的算是那個時期比較舒服的睡眠時間。下飛機後,我又自己開車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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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攝圖網

可能是因為剛睡醒,反應偏慢,也可能是因為疲憊,總之我正開著車,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是微信提示音,然後我整個人的注意力就完全失去了。不是說注意力被手機吸引了,而是進入一種極度惶恐的狀態。等我冷靜下來,我已經撞上了前面的車。在機場高速,過了大山子出口,上四環時有一個變道的地方,直接追尾了前面兩輛車。

負面情緒爆棚:我在互聯網公司那些年,壓力大到看微信手都是抖的

有幾年我專門換了安卓手機,就是聽不得蘋果手機的郵件提示音、微信提示音,想給自己一點新的開始。你聽我描述,會覺得我當時已經有點嚴重,需要心理干預才行了。但我自己並不覺得有問題,因為我有一個情緒出口,就是我的老大。

我很信任他,扛不住的時候,我就跟他去聊一下,負面情緒基本就能得到釋放。而且,因為有海叔這樣的暴躁霸權分子在,我們團隊成員之間空前團結,我們互相都會交流、彼此勉勵,這乾脆就是我們團隊凝聚力的核心。比如他們會跟我說,“你要是扛不下去了,我也就扛不下去了”;誰要是遇到特別突出的壓力,我們會跟他說,“放心,有我們在”;彼此還會說“有你真好”這種肉麻話。這種勉勵挺有效。

負面情緒爆棚:我在互聯網公司那些年,壓力大到看微信手都是抖的

2016年,我已經離開這家公司,後來還有過一次失敗的創業,之後又到了另一家互聯網公司。在這家公司沒有那麼忙了,但我感受到的壓力與焦慮似乎更嚴重。在海叔底下工作,我忙到沒有任何時間顧及心理壓力,但它一直都在,只不過這回洶湧地爆發出來了。我心裡明白我得想些辦法,我想過辭職,可又覺得應該再撐一段時間。於是我在微信上找到一個提供心理諮詢的服務。他當時給我的服務是這樣的,每週會以文字的形式跟我溝通一個小時。同時呢,我在這個禮拜中,遇到特別焦慮的事,隨時可以給他留言,他如果有時間會給我回復。但這些都是通過文字的方式,一週200塊錢。

當時我對心理諮詢有兩個刻板印象,一是心理醫生特別貴,聊一個小時大幾百塊就沒了,二是恨不得需要聊上幾個月,才能解決問題。我不知道這種刻板印象是不是來自影視劇,它們總把心理醫生安放在一個高大上的環境裡,你看《無間道》,主角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所以會選擇在那裡睡上一覺。貴且無法及時解決問題,是我當時對心理諮詢的整體印象。所以我當時才會在微信上找了這麼一個現在看來並不正規的諮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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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聊了一個月,後來壓力得到緩解,但是跟他沒什麼關係。我分析自己可能不是典型病人,或者說,我心思比較重,我自己會把遭遇的情緒整合成一個完整的邏輯,可能這個邏輯有一個錯誤的前提,但它又是自洽的,然後我就陷入到這個邏輯裡面去。這種類型的人本身就比較難治。心理諮詢師雖然幫不到我,但能幫到我當時的其他同事。

現在我已經離開互聯網行業,回過頭去看那幾年的壓力和焦慮,能夠理解一些。那幾年經濟環境好,也是互聯網發展最快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特別快地往前衝,老闆最大的焦慮在於“未知”,他覺得公司必須快速成長,可他也不知道要往前衝多久算贏,衝多快算足夠快,那乾脆就要多快有多快。除了快,也很盲目,那個環境允許你很輕鬆地把自己推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裡去,這個“輕鬆”就是泡沫,現在已經破滅的那些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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