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林怡齡
位於土耳其東部的圖茲拉，以海濱風景和眾多海鮮餐廳而聞名。儘管在上世紀80年代，圖茲拉的漁業發展就已經超過造船業，但這裡的造船廠至今仍然活躍。對於富有的伊斯坦布爾居民或退休人士來說，保留小鎮風情的圖茲拉，是一個休閒度假的好地方。
但2018年土耳其里拉暴跌以後，這裡的生活已經不再平靜。商品價格上漲、債務、疾病、失業，困擾著社區里居住的造船廠工人們。一天，一位神秘人士的到訪，讓居民們倍感驚訝。他來無影去無蹤，留下的只有不知真假的姓名和裝著錢的信封。
圖茲拉的造船廠。圖源：法新社
這個月，他又再次出現在這個社區。此時，土耳其國內已經接連發生了三起家庭自殺案，原因幾乎都指向了貧困加劇。絕望的情緒正在土耳其國內蔓延。神秘人士的出現彷彿救星，“這是我30年來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當地一家售貨店老闆伊爾馬茲驚訝地說，客戶欠他的債務在一夜之間被神秘人士還清了。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
“叫我羅賓漢。”神秘人士說道，隨後離開了社區。
與英國民間傳說的英雄人物羅賓漢劫富濟貧相似的是，這位自稱為“羅賓漢”的神秘人士，正在幫助這些債務累累的貧困家庭。
三起自殺引震盪
土耳其一連串的自殺案始於本月5日。
當天，在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市中心的一個社區，幾位居民留意到，一所公寓門前貼著一張紙條：“當心，裡面有氰化物，報警！”
其中一個圍觀者撥打了報警電話。幾分鐘後，警察打開了公寓大門，發現的卻是四具屍體，2男2女。
經調查，他們年齡在48至60歲之間，是兄弟姐妹。“他們都很善良，是因為貧困導致他們做了這樣的傻事。”公寓附近的一個商店老闆說道，他認識這一家人十多年。據他說，他們一直住在這裡。
就在屍體被運出來的幾個小時後，公寓卻突然斷電。因為數月未付電費，這個公寓現在被電力公司自動切斷了電源。
據死者的朋友們反映，他們四人一直生活在失業和高債務中。四人當中年長的姐姐，從事音樂老師的職業，她的薪資是這家人唯一的收入來源。但支出遠大於收入，家裡不斷增加的債務已經是填不完的無底洞。
他們最終沒能鬥爭過沮喪和焦慮。5日，他們喝下帶有氰化物的果汁，結束了生命。次日，安塔利亞的一個四口之家，亦選擇了服用過量的氰化物自殺。警方在客廳裡發現了這家9歲和5歲的孩子，還有父親留下的一張紙條。
土耳其安塔利亞 圖源：視覺中國
他已經失業9個月，再也無力養活整個家庭。這位父親在生前最絕望的時刻，寫下了他所經歷的困難：“我請求寬恕，我沒有辦法了……”
8日，伊斯坦布爾的巴克爾柯伊社區，再出自殺事件。這次是一家三口。當地政府辦公室在一份新聞稿中初步證實，該起案件與前兩起自殺案一樣，都使用了氰化物。
“我們認為，由於他的絕望，他先毒死了妻子和孩子，然後自殺了。”伊斯坦布爾檢察官在聲明中說道。他指出，父親是珠寶商，但負債累累。
自第一起自殺案出現後，土耳其國內便掀起了激烈的討論。
“為什麼會這樣？”土耳其的主要反對黨共和黨主席凱末爾在最近的一次講話中，反問現在的土耳其政府，“人們在垃圾桶附近尋找食物，我曾看到一個婦女這麼做。我們需要更多的社會福利，需要可持續的發展。”
救助組織Cimen Ev研究貧困問題的福格指出，認為自殺是純粹的個人決定是錯誤的，自殺往往是在社會普遍絕望時出現的。
“社會看不到這些人，他們無助且孤獨，當經濟表現不濟時，便加劇了這一心理。而一旦食物、水和電等必需品沒有時，問題則會更加嚴重。”
貧困或成劊子手
顯然，這三起案件有著共同點：貧困、債務和失業問題，這亦是當前土耳其社會存在的嚴重問題。
曾一度被視為中東國家學習榜樣的土耳其，有著輝煌的過往。但2018年，土耳其打造“帝國榮光”的泡沫被直接戳破了。
曾經，土耳其的GDP規模排名世界第17位，是新興市場國家中的“佼佼者”。其經濟增長率長期居高，2017年更是高達7.4%，位居世界第一。然而，這樣的輝煌背後，卻是逐漸積攢的泡沫。
受2008年經濟危機影響，土耳其為了維持低通脹率，開始對央行施壓，要求維持低利率政策。長期的低利率政策加上外資的大量湧入，土耳其的經濟泡沫被吹了起來。
以“中東強人”自居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為了重振奧斯曼帝國的往日榮光，舉債大興土木。在過去的十多年裡，土耳其利用其超低的借貸成本，一步步打造“帝國夢”，但隱患也埋下了——大量的外債正在加重國人的擔憂。
2014年至2017年，土耳其外匯儲備與短期債務比從81.29％ 降為71.54％，外債與GDP比從43％升至53.3％。這意味著，在外債不斷增加的同時，土耳其的還債能力正在不斷惡化。一旦遇到外國人撤資，土耳其將束手無策。
距離泡沫破滅，只差一個導火索了。
去年夏天，土耳其因拘留一位美國牧師遭至美國製裁，土耳其里拉暴跌。泡沫終究在2018年破滅了——土耳其里拉兌美元貶值了30％，通貨膨脹率飆升，土耳其經濟陷入衰退。
當時，市場調查機構益普索集團的調查顯示，土耳其民眾最大的擔憂已經不是恐怖主義，而是經濟狀況惡化。
當地時間2018年8月2日，土耳其里拉兌美元週四暴跌，一度“破5”，創歷史新低。圖源：視覺中國
儘管今年土耳其的經濟狀況有所穩定，但里拉暴跌留下的影響還在持續。土耳其國內現在的電價已經是去年的10倍，今年總體漲幅為57％，而青年失業率則達到27％。這是土耳其第一次面臨持續高失業率的狀況。
巴赫塞希爾大學經濟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塞菲特將當前的失業率描述為“對土耳其社會穩定的真正威脅。”但土耳其國內存在著一些聲音，他們反對將貧困與經濟狀況聯繫起來，更抱怨反對黨將接連發生的自殺案與經濟狀況捆綁。
近年來，自殺率與社會經濟狀況關係的研究逐漸成為熱點。專業人士普遍認為，精神疾病和社會經濟因素已被證明與自殺關係最密切。BBC曾在一篇報道中寫道，專家們通過分析十個歐洲國家的自殺率，發現除一個國家外，其他的自殺率都在2007年至2009年之間有所增加。
土耳其失業率。截圖自Trading economics
《自殺率與社會經濟關係研究進展》一文指出，2008年金融危機的一年後，美國的自殺率便隨著失業率一同升高，失業率每上升1%，自殺率便升高0. 99%。而歐洲的失業率則每升高1% ，自殺率增加0. 79%。其中，失業對35至44歲的人群影響最大，自殺率增加最多的是50至64歲的人，他們是失業破產後最無力承受打擊的人群。
因為許多國家在經濟危機期間會減少公共支出，導致福利水平下降。同時，這也加劇了社會的不平等，帶來了人們一系列的焦慮和抑鬱情緒。在2008年經濟危機期間，保持公共服務投資和社會護理公共支出的國家，例如冰島、芬蘭、瑞典和德國，便沒有遇到這些問題。
顯然，土耳其屬於前者。共和黨副主席韋利在一份聲明中直指，接二連三的家庭自殺案是經濟困難和惡化造成的。今年10月，土耳其的消費者物價指數（CPI）同比增長8.6％，上一個月為9.3％，土耳其不斷增加的生活成本，正在壓垮那些本就窮困的人。
“根據官方統計，僅在過去的一年中就有超過一百萬人失業。考慮到生活成本的增加以及高失業率，我們的公民現在正面臨最大的經濟困難。”他說道。
儘管今年土耳其自殺率並不高，但官方統計數據顯示，2000年以來，土耳其的自殺率曾急劇上升。去年，有3161人喪生，而經濟困難是自殺的主要原因之一。
土耳其自殺率變化。圖源：Marcotrends
“神秘老闆”出現
不過，土耳其政府認為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將自殺與失業聯繫起來。有些政府官員將自殺案的發生歸咎於氰化物的易獲得。土耳其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AKP）也一直在呼籲禁止氰化氫，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落實。現在，家庭與社會政策部召集了一個委員會調查本月的自殺事件。
圍繞著接二連三的自殺案件，土耳其國內可謂眾說紛紜。由於在土耳其，自殺被視為一種“罪過”，一些人批評自殺者“背叛”；更多的人則認為是經濟惡化導致的。面對國內各種猜測、批評經濟狀況的消息，土耳其政府似乎正有所行動。
政治專欄作家古爾塞斯（Ugur Gurses）在其12日的一篇文章中寫道：上週，土耳其財政部長貝拉特（Berat Albayrak）發表演講，為起訴那些對經濟持負面態度的人打下了意識形態基礎或“思想基礎”。
他寫道：“這似乎表明土耳其國內正在起草這樣的法律：任何人就經濟、國家貨幣、金融指標、價格、價值或評級等提供虛假或錯誤信息，誤導民眾並造成惡劣影響的，將被處以六個月到兩年監禁以及5000天懲罰性罰款。”
今年6月份，彭博社的兩名記者便被控傳播“虛假信息”，試圖用文章破壞土耳其的金融體系而要接受審判。
激烈的爭論過後，留下的是一地雞毛。現在，更多人選擇對土耳其的經濟狀況閉口不言。
而本月，一位再次出現在圖茲拉的神秘人士，則選擇用實際行動幫助那些貧困的人，而非加入論戰。他的到來，讓當地居民倍感驚喜。
去年土耳其里拉大跌後，儘管通貨膨脹率已從25％的高位降至現在的8.6％，但食品價格和租金依舊飆升。
今年3月，土耳其食品價格達到頂峰時，在圖茲拉一些工人居住的社區，居民們開始收到一封裝有1000土耳其里拉（約1229.9元）的信封，這是額外的現金——那些負債累累的貧困家庭，債務已經被清空了。
伊斯坦布爾的香料大巴扎，琳琅滿目的各種乾果食品。圖源：視覺中國
匿名捐贈者被當地人稱為“神秘老闆”，而伊斯坦布爾居民則將其視為“Hızır”。“Hızır”是“Khidr”單詞的變體，指的是《古蘭經》中保衛海洋，傳授秘密知識並幫助陷入困境的人們的使者。
從三月份開始，“神秘老闆”就一直在幫助貧困的家庭或個人。當地另一位居民稱，“神秘老闆”會確定哪些家庭需要幫助，並根據他們的貧困水平進行捐助。居民們反映，家境困難的最多是收到三個信封。
多數時候，“神秘老闆”並不親自到現場分發信封。某天傍晚，伊斯坦布爾的哈斯柯伊社區，出現了一群人。“我離開家時，看到有一些人在跟我姐姐說話。”一直住在該社區的比爾金說道。他表示，依稀聽到那些人已經為他家的商店提供了資金支持。
“我以為信封裡最多200里拉（246.64元），但打開一看，卻是1000里拉。”
當比爾金向給他們信封的人詢問錢的來源時，那些人告訴他，他們不能透露“老闆”的名字。
本月，“神秘老闆”再次出現了，他來到圖茲拉，繼續幫助那些難以維持生計的人。“有人來找我，要我把記錄客戶欠款的筆記本給他看。”售貨店老闆伊爾馬茲說，“有四個人欠了很多錢，我將他們的住所告訴了這個人。”當神秘人士再度出現在伊爾馬茲面前時，他已經幫助那些人還清了欠款。
“他也給了那些家庭一些額外的現金。”伊爾馬茲說，“我後來問他的名字。”“叫我羅賓漢。”對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表示他這麼做“是為了贏得上帝的祝福”。伊爾馬茲的客戶十分感動，他們想見這個神秘人士，當面道謝，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沒有接受過這位神秘人士的幫助。但我認為，恩人是附近的居民，儘管他變得富有，但沒有忘本，忘記他的家鄉。”一位居民如此說道。
比爾金則感嘆，在這裡住了將近40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說：“這個社區至少有20戶人家接受過他的幫助，他應該是其他商人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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