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到烏利西上空的時候，四周已一片黑暗。當時那裡天氣惡劣，急風驟雨猛烈地擊打我們的飛機，前方一片模糊。這時，突然一條火柱升上天空，瞬間把周圍照亮。我心想，他們發起攻擊了。沒過多久，周圍又恢復了黑暗。”
藤井順太郎上飛曹用平淡的語氣敘說著戰時往事，那是1945年3月11日晚上7時許，藤井所在的飛機奉命前往加羅林群島的烏利西環礁，對停泊在那裡的美軍特混艦隊實施單程特別攻擊。當天早上9時前，24架“銀河”陸爆（陸基轟炸機）從鹿兒島南端的鹿屋基地起飛，經過10個多小時、航程達2500公里的飛行後，突襲了美軍第58特混艦隊的主要錨地——烏利西環礁。這是舊日本海軍研製的雙發轟炸機“銀河”在其短暫的作戰史上最為知名的一次行動，這項有死無生的瘋狂作戰究竟是如何計劃並實施的呢？
“丹”作戰之構想
1944年8月，日本海軍軍令部策劃了一次全新的作戰——“丹”作戰。由於此前馬里亞納海戰的敗北，日本海軍長年期待的與美軍主力艦隊決一死戰的構想終成幻想。於是，日本海軍不得不改變策略，企圖以奇襲方式襲擊駐泊錨地的美軍特混艦隊。具體計劃是用“銀河”、“天山”等新型飛機編成特別攻擊隊，以特魯克為基地，於傍晚出動攻擊駐泊於馬朱羅、誇賈林等地的美軍艦隊。按照海軍軍令部的計劃，特別攻擊隊將採用從美軍那裡偷師的跳彈轟炸實施攻擊。
▇小池繁夫的畫作“銀河”轟炸機。
第一次“丹”作戰原定於1944年10月上旬進行，但戰前偵察未能確認美軍特混艦隊的駐泊情況，故而將作戰推遲，而在等待時機的這段時間裡，美軍特混艦隊襲擊臺灣，爆發了臺灣航空戰，故而第一次“丹”作戰取消。也有資料稱，1944年11月27日，來自第252海軍航空隊的12架零戰組成“第一御盾隊”，以硫磺島為中繼基地，前往襲擊塞班島美軍機場，通過掃射擊毀4架B-29，使6架B-29起火，11架日機未返航，也被稱為“丹”作戰。
▇ 1944年11月27日，在塞班島機場上遭日軍飛機襲擊損毀的B-29轟炸機。
1945年1月下旬，日本海軍再次啟動“丹”作戰。當時軍令部預測美軍將進攻沖繩列島，於是將駐本土的各航空部隊整編為第5航空艦隊（五航艦），由宇垣纏海軍中將指揮，準備在沖繩海域給予美軍沉重打擊。但是，五航艦需要訓練到5月底才能達到應戰美軍艦隊的水平，於是在此之前，軍令部希望通過“丹”作戰削弱美軍實力，拖延美軍進攻沖繩的時間。
2月17日，聯合艦隊司令部對五航艦下達了實施第二次“丹”作戰的命令，以24架“銀河”進行單程特攻。第一次“丹”作戰還只是通常的奇襲行動，而這次則是一次近乎自殺的攻擊。2月16、17日，關東地區的日軍航空基地遭到美軍第58特混艦隊的空襲，日本海軍由此判斷，美軍艦隊將於3月上旬回到烏利西錨地休整，他們計劃趁機發動第二次“丹”作戰。當時，第5航空艦隊麾下的“銀河”部隊為第762海軍航空隊的第262、406、501攻擊飛行隊，編制數量為48架“銀河”，最後，訓練程度最高、保有飛機數量最多的第262飛行隊被挑選出來執行此次特攻任務。
▇日本海軍的雙發轟炸機“銀河”。因其操縱複雜，出動率低，在戰後還剩餘不少數量，被人嘲諷為“國破銀河在”。
第262飛行隊於1944年8月編成，最初編入第601海軍航空隊，裝備“天山”艦攻，準備由“瑞鶴”、“龍鳳”號航母搭載參與海上作戰，但該部實際上從未登上航母甲板，而是被調往臺灣，參加了臺灣航空戰，結果損耗過半，於11月間奉命換裝新型轟炸機“銀河”。
參加第二次“丹”作戰的“銀河”中，領隊座機由藤井順太郎上飛曹駕駛，他是丙種預科練第10期畢業，1943年3月在宇佐結束艦爆專修操縱練習生課程後擔任鈴鹿航空隊的一名普通教員。1944年11月上旬，藤井被調第262飛行隊，在豐橋基地第一次接觸到“銀河”。此前，他只有在鈴鹿基地飛過訓練機“白菊”。第一次駕乘“銀河”之後，他認為“銀河”速度快，是款不錯的飛機。但是“銀河”作為一款高性能飛機也比較精密複雜，操作較為繁瑣，比如引擎熱機、左右引擎同步運轉、油箱的切換等等，都需要長時間訓練才能掌握，因此很多人反映“銀河”不易操縱。
梓特別攻擊隊
1945年2月20日，第262飛行隊的下士官兵們得知了即將開始的特攻行動。機組成員們集中在築城基地指揮所前，聽取飛行隊長黑丸直人海軍大尉的任務介紹。在訓話中，黑丸大尉宣佈參戰部隊命名為“梓特別攻擊隊”，這個名字源於楠木正成的典故，還有一種說法是“梓”源自“梓弓”，是古代傳說中驅逐邪惡巫女的弓箭。但是，黑丸大尉對於作戰成果沒有任何期待。藤井事後回憶，當時瞬間感到腦中一片空白，可過了一會兒又釋然了，一切都聽天由命好了。
▇ 配合“銀河”部隊作戰的二式大艇及其機組成員抵達鴨池基地。
同日，聯合艦隊司令部向第5航空艦隊下達有關第二次“丹”作戰的新命令，要求特攻隊直接從九州鹿屋飛往烏利西，由第801航空隊的二式大艇擔任引導。這道新命令意味著梓特攻隊的“銀河”將不間斷地飛行1360海里，約合2500公里，而且是單程攻擊！為了這次特攻行動，除了第262飛行隊的“銀河”外，又從第406飛行隊中抽調了8個機組和11架“銀河”（含後備機）充實到特攻隊中，奉命抽調的飛行員要立即趕往鹿屋基地報到。最後參戰兵力達到25個機組，30架“銀河”。
▇日本海軍“彩雲”高速偵察機的彩繪，因為速度快，被用於對烏利西錨地實施強行偵察。
為了確定美軍特混艦隊烏利西錨地的駐泊情況，第3航空艦隊第4偵察飛行隊的“彩雲”艦偵由特魯克出發進行強行偵察。3月9日，1架“彩雲”在7000米高度飛臨烏利西環礁，通過觀察確認錨地內停泊著包括23艘航母、18艘戰列艦、32艘巡洋艦等眾多美軍艦船，隨後向聯合艦隊司令部發送了密電。宇垣司令官接到情報後決定次日派遣梓特別攻擊隊出擊。
當天中午剛過，梓特別攻擊隊的75名隊員在鹿屋基地指揮所前集中，黑丸大尉告知他們出擊就在明日。這時，指揮所前豎起了“南無八幡大菩薩”、“丹心赤褌黑丸一家”之類的旗幟。“赤褌”一詞還有段小故事，梓特別攻擊隊編成後不久，在黑丸大尉的提議下，隊員們在救生衣的束帶上縫上紅布。這條束帶從背後穿過股間在前面打結，咋一看還挺像兜襠布，再加上束帶也被染成紅色，故而稱為“赤褌”。
▇梓特別攻擊隊隊員在鹿屋基地合影。
“銀河”出擊
3月10日凌晨3時，一同參與攻擊的二式大艇從鴨池基地起飛進行天氣偵察。5時45分，72名隊員在鹿屋基地指揮所前集合，喝下出擊前恩賜的御酒。然而，當日的行動在臨出發前又被取消了，原因是未能順利解讀航拍偵察照片，宇垣中將決定中止當日行動，並順延到次日。
3月11日早上8時55分至9時10分之間，梓特別攻擊隊終於出擊了。在這次特攻行動中，每架“銀河”掛載1枚800公斤炸彈，主油箱和加掛的左右副油箱總共裝載了近6500升燃料，重量接近15噸，處於超載狀態，因此藤井在起飛階段異常緊張。“銀河”部隊於上午9時25分在佐多岬與擔任引導的二式大艇會合。10時20分，在出發後不到一個小時，第9小隊一號機報告無法從副油箱汲取油料，被迫折返鹿屋。之後，不斷有“銀河”報告出現故障，編隊在飛到衝之鳥島之前就有7架返航，從側面反映了“銀河”操縱的困難。
▇1945年3月11日早上準備從鹿屋基地出擊的“銀河”11型。前景“銀河”上的三人從右往左分別是黑丸大尉（偵察員）、藤井上飛曹（操縱員）和富永飛曹長（電信員）。
藤井上飛曹駕駛領隊長機，他按照黑丸大尉的命令，無論如何也要確認衝之鳥島。因為此前司令部曾交待，如果特攻隊主力在下午1時以前未能通過沖之鳥島則停止進擊。然而，現在已經超過司令部預定時間30分鐘以上，仍未能找到衝之鳥島。最後，特攻隊放棄尋找衝之鳥島，推測通過該島的時間是在下午1時40分。
▇第二次“丹”作戰的飛行路線圖，包括“銀河”部隊、氣象偵察機和引導機的路線。
在飛過沖之鳥島之後，黑丸大尉向負責導航的二式大艇確認預定到達雅浦島的時間，對方的回答是下午6時30分。烏利西的日落時間是5時45分，照目前情況估算，到達雅浦島已是日落1小時以後了。是否應該放棄攻擊？正在黑丸大尉猶豫不決的時候，聯合艦隊發來了電文：“皇國興廢在此一舉，相信你們全機必中！”這是聯合艦隊司令長官豐田副武海軍大將的激勵之辭，但更像是催命符。“好，攻擊！”黑丸大尉定下決心。藤井上飛曹聽得出，黑丸大尉的言語中帶著自暴自棄、無可奈何的情緒。
錨地中的火柱
梓特攻隊在遼闊的大海上飛行了8個小時後，飛行員的疲憊不難想象。然而，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不幸等待著他們。下午5時10分，在距離雅浦島120海里處，海面上出現了一支美軍運輸船隊，為了避免暴露，特攻隊轉向90度規避，結果浪費了超過10分鐘時間。5時50分，太陽已經西沉，領航的二式大艇傾斜機身表示已抵達雅浦島空域。6時，“銀河”部隊與二式大艇分離，轉向烏利西飛去，二式大艇則向沃萊艾環礁撤退。從雅浦到烏利西直線飛行需要約30分鐘。二式大艇在分離時，確認特攻隊尚有15架“銀河”。
▇“銀河”轟炸機11型的結構剖視圖，可見三位機組成員的配置情況。
藤井上飛曹戰後回憶說：“為了避開美軍的雷達搜索，特攻隊從雅浦開始下降到500米低空飛行，攻擊前再提升高度。”各小隊長機用編隊通話頻道向各僚機轉發了豐田副武大將的激勵電文。6時58分，領隊長機向司令部發出“奇襲成功”的電文。7時03分，又向編隊各機下令“全軍突擊”。特攻隊開始以三機編隊為單位展開攻擊隊形。黑丸大尉座機與第1小隊的2架“銀河”佔據進攻隊形的末位，以便觀察攻擊效果。第2中隊第7小隊一號機則位於攻擊編隊的最前方，這架“銀河”由福田幸悅大尉指揮。
“銀河”一架接一架地向閃爍著點點燈光的錨地飛去，由於風雨交加，夜色漸濃，能見度很差，很難辨認出錨地內的艦影。不久，福田大尉發出“奇襲成功”的電報，接著又報告稱“我機正在攻擊正規航母”。根據美軍記錄，7時07分，“倫道夫”號航母遭遇一架日軍飛機的自殺攻擊，飛行甲板後部引發大火，造成27人死亡，105人受傷。一架“銀河”撞擊在飛行甲板下方艦尾的40毫米高射炮炮位，導致彈藥殉爆，將飛行甲板炸開一個大洞！騰空而起的火柱不僅被黑丸座機看到，連正在撤退的二式大艇也觀察到了。
▇據說對美軍航母“倫道夫”號實施自殺攻擊的“銀河”機組，從左往右分別井貝武志上飛曹、福田幸悅大尉以及太田健司上飛曹。
▇（上下）在遭到攻擊後的“倫道夫”號航母，其飛行甲板後部遭到嚴重損壞。
由於視界不良，藤井上飛曹未能判斷出火柱的距離，可能相距很遠，但也可能只有1公里那麼近，斷斷續續地暴風雨影響了距離的測算。在第一架“銀河”成功撞擊目標後，美軍立即實施的燈火管制，整個錨地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此後又有幾次火光閃現，藤井總共觀察到8次火光，但除了第一次有明顯的火柱外，其餘幾次火光都很暗淡，而且轉瞬即逝。
▇遭“銀河”撞擊受損的“倫道夫”號航母停靠在修理艦舷側接受維修。
藤井表示不知道在錨地上空停留了多長時間。7時25分，黑丸座機轉向雅浦島，同時發出返航電令。當黑丸大尉說出“回去吧”，藤井心裡感覺“鬆了一口氣”。事實證明，他們在目標空域停留的時間還不到30分鐘。從烏利西撤退飛往雅浦島的“銀河”至少有5架，黑丸座機在降落時起落架發生故障，導致機身嚴重破損，第9小隊二號機由出山秀樹上飛曹駕駛，在降落前由於高度測算失誤，撞上了山坡，雖然機身損毀，但機組乘員安然無恙。第5小隊二號機在雅浦島以北的魯蒙島附近海域迫降，卻被島上的陸軍部隊誤認為是美軍而遭到射擊，兩名飛行員死亡，一人重傷。落合勝飛曹長駕駛的第3小隊一號機是唯一平安著陸的“銀河”。後來計算，第二次“丹”作戰的實際飛行路線長達2930公里！
慘敗而歸
在鹿屋基地指揮所內，宇垣中將側耳傾聽從前方傳回的電報。下午6時58分以後，在聽到“我奇襲成功”、“我命中正規航母”等報告後，一直愁眉不展的宇垣終於展現出笑容。在陸續聽到“突擊”的電文後，他確信此次作戰取得了成功。然而，次日由特魯克出發前往確認戰果的“彩雲”發回的報告卻讓他心灰意冷。再次飛臨烏利西環礁的伊藤國男飛曹長確認，錨地內有油跡，但美軍航母數量並沒有減少，艦船數量反而有所增加！第二次“丹”作戰唯一能夠確定的戰果就是擊傷了“倫道夫”號航母，該艦在一個月維修後於4月間重返艦隊，繼續參加了沖繩戰役。
▇1945年3月的烏利西錨地，可見停泊了包括多艘航母在內的大批美軍戰艦。
宇垣中將在日記《戰藻錄》中寫道：“徹底失敗了。”第二次“丹”作戰，梓特別攻擊隊的作戰目標沒有達成，未能延遲美軍第58特混艦隊的作戰行動。3月14日，美軍艦隊從烏利西錨地出發，前往攻擊日本本土。巧合的是，抵達雅浦島的3架“銀河”的9位飛行員，以及迫降在魯蒙島後倖存的那位飛行員，總共10人，在同一天擠進落合飛曹長的那架唯一完好的“銀河”，由雅浦島返回鹿屋。
▇落合飛曹長的“銀河”機身側面的文字，是他親筆所寫。
宇垣中將在3月14日的日記中對梓特別攻擊隊做了一番評價。他表示用“銀河”這種飛機執行跨越1360海里航程的作戰計劃過於勉強，“失敗的最大原因在於前一日的天氣偵察致使次日出發延遲了一小時，導航的二式大艇因起飛困難又延遲了30分鐘，途中為避開船隊又耽誤了時間，再加上需要配合緩慢的二式大艇而不得不降低速度，以至錯失了最佳攻擊時機，指揮部要為此負大部分責任。”但是，日軍並未放棄突襲烏利西錨地的想法，在5月7日由第405攻擊飛行隊的24架“銀河”實施第三次“丹”作戰，然而從鹿屋基地出發後，不斷有飛機中途折返，最後只剩下包括領隊長機在內的4架飛機，不得不取消攻擊。此後，日軍又策劃了第四次“丹”作戰，但在實施前日本就宣佈投降了。
▇1945年8月15日，宇垣纏中將登機實施自殺攻擊前的留影。
在第二次“丹”作戰中僥倖生還的藤井上飛曹在返回日本後就生病住院。康復後於6月間調往駐松島的第405攻擊飛行隊，為空襲馬里亞納群島的行動做準備，但最終沒有接到出擊命令，就迎來了戰爭結束。1945年初，藤井上飛曹結束了四年的海軍生涯，返回故鄉三重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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