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迷戀時間的人，對歷史久長的地方懷有特別的興趣。喜歡雅康，就是覺得它動不動可以往百年前回溯。
大約三年前，坐著朋友的豐田車準備去新都橋，剛過二郎山隧道便和迎面而來的一輛小車親了嘴。新都橋沒去成，為了被撞小車的善後，整天往返於二郎山隧道。進洞、出洞……望著隧道里打著車燈、慢慢向前蠕動的車輛，總覺得有一種古老悠遠而又不可觸犯的東西在裡面。
那就寫寫二郎山隧道所在的這條路吧。
溯往
雅安到康定，地處橫斷山脈過渡帶，自古就是中國東、西部地區交流互通的重要走廊。但氣候惡劣：穿越不同的氣候垂直分佈帶，早晚氣溫差可達十五度，雨雪天氣佔全年的四分之三；地質條件也極其複雜：龍門山斷裂帶、鮮水河斷裂帶、安寧河斷裂帶的交匯處，地震活動頻繁且地震烈度高，斷裂活動極為強烈……
一
雖是畏途，仍不乏有人要迎著困難上。
清朝光緒年間，曾有一名叫趙爾豐的，利用自己川滇邊務大臣、護理四川總督的身份，計劃修一條自成都到康定的騾馬車道，後由於測量與築路人才缺乏，築路未果。
1912年到1936年，相繼有政府出面修路。以1925年，國民政府軍二十三軍軍長劉成勳修築的長約40公里的成康馬路引以為傲。後由于軍閥混戰，劉成勳被劉文輝打敗，築路中斷。但劉文輝深知築路的重要性，接過劉成勳的築路大旗，費時近八年，勉強打通了雅安到康定的一條長約200餘公里的礫石路。彎多路窄，路基寬僅7米，遇到場鎮就穿街而過。
直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蔣介石電令重慶行營：計劃大規模興修西康省各公路，所撥款項首先用於修建川康路。
雖有專門的公路監理處，但劉文輝身為西康省省長，任務自然又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想到在此修路，劉文輝便心有餘悸：“西康交通之困難，可謂冠於全國。自康定至成都計程九日，最為捷近。餘則無論入藏、入滇、入青，平均皆逾四十馬站。且各路崇山峻嶺，羊腸小道，出關則尤冰天雪地，寒冷異常。”劉文輝畢竟行伍出身，見過世面多了去了，所以他又說：“唯其它（交通）是西康的致命傷，我們必須克服它；唯其它是我們的生命線，我們必須建設它。”
在付出無數人的犧牲後（1940年《康導月刊》第三卷載：川康公路修築時，民工死亡約3000人，負傷者約6000人），1940年10月15日，公路工程處組織小客車及大卡車各一輛，從天全出發，顛簸六天終達康定。川康兩地算是通了公路。然就這個通車，康定的老人們又有說法：路確實是修了，但沒有通，當年為了給老蔣報喜，拆了一輛小車，用滑桿從雅安抬到康定，在康定將車組裝起來，在街上拍個照，就把老蔣給糊弄過去了。
二
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入康。黨中央和毛主席發出“一面進軍，一面修路。”號召，我第十八軍開進雅康。海拔2980米的二郎山埡口施工最為艱苦。沒有大型機械、無法保障充足的後勤補給……每延伸一米，都需要忍飢挨凍的戰士一錘一鎬地開掘。就在這年的7月，一首《歌唱二郎山》唱遍整個中國。“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全國知道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在“高萬丈”的二郎山上，以每修築一公里犧牲七人的代價與天鬥、與地鬥、與殘匪頑敵鬥。
當大卡車高鳴著汽笛開進藏區時，藏區人民像看大戲般，湧到公路兩旁觀望這鋼鐵的龐然大物。有牧民還特地從數十里外抱來牧草，哪知，龐然大物不吃草，喝油，喝了油後力量比幾十頭犛牛加起來還大很多。
公路是建成了，新的問題又來了：二郎山山高路險，遇冰雪天還是無法通行。曾有人作過不完全統計，說死在這條道上的人，如果連起來，和二郎山的公路一樣長。說法是否準確，不得而知，但二郎山確是進出康藏的第一大險關。何時能在二郎山上打開一個隧道，讓車輛不再翻越這座望而生畏的大山？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經有關專家多方論證，二郎山隧道開建。歷經四年，築路工人為臧康人民獻了份大禮：二郎山隧道通車。雖只有4000多米，但卻是穿越了8條大斷層、數10個溶洞暗河、2000餘米巖爆大變形及高承壓水地段的隧道。這便是文中提到，我曾在三年前不斷往返、產生幻覺的二郎山隧道。二郎山隧道的建成，在當時中國在建公路隧道中有五項指標排名第一：長度最長、海拔最高、蓋深第一、地質狀況最複雜、外部環境最艱險。
其實隧道剛一開建，就有一美國官員一邊感嘆一邊豎大拇指：二郎山地質條件超出人類認知範圍！
雅康公路的歷史並沒有在這裡止步，之後的歷程，顯示了它不斷的往前開拓：
2012年，雅康公路再次拉開建設序幕，但這次是高速。二郎山隧道仍是最難啃的骨頭：設計施工單位提出將隧道降至凍土層以下，將二郎山隧道加長為十三公里特長隧道的計劃。2012年底，二郎山高速公路特長隧道作為雅康高速試驗段項目先期破土動工。一年後，建設取得實質性進展，並有瞭如期完工交付的十足把握。2014年1月，雅康高速全線上馬。
至此，東起雅安市雨城區草壩鎮、接成雅高速，西至康定市菜園子、接康定入城大道，全程135公里路，路基寬度24.5米，東西海拔高差達1900米，全線橋隧高比達82%的雅康高速公路進入全面建設時期。
9標人
如此惡劣的氣候與地質環境，居然建成了康藏線上首條快速攀升的高速公路。昭示著這個年月的科技進步與人世繁華，是時候該為這些戰鬥在第一線築路人樹碑立傳了。
一
2019年中秋，位於雅安市內的雅康高速公路指揮中心迎來了一批川內散文作家。
寬大的指揮室裡，幾乎佔去三分之一牆壁的電子幕牆滾動播放雅康高速公路建設情況：為蘆山和康定地震災區增加了新的生命大通道；內地進入藏區的經濟大動脈；穩藏安康的政治大走廊；助推脫貧攻堅的民生大通道等歷史的和政治的意義……蕩心動魄的語言和文字，攫住了作家們的視聽神經。
關於施工難度，指揮部具體到二郎山、大槓山隧道和瀘定大渡河大橋做了專門講解：一條全長13549米的超長隧道，穿13條地震斷裂帶；一條最大深埋1500米的超深隧道一座建在高海拔、高烈度地震帶、複雜風場和溫場環境下的超大跨徑懸索橋。地應力高，極易出現巖爆和大變形；石頭像子彈一樣飛，工人穿著像防彈衣一樣的設備施工。為了貫通位於海拔2016米峭壁上的大槓山隧道，在高陡邊坡耗資5400萬修建將近9km的施工便道，便道迂迴24道回頭彎，再現了抗戰時期的史迪威公路。
為了讓作家們對雅康高速的建設歷程有個更清楚的瞭解，專門播放了一部短片，專業術語蠻多：超長隧道地下風機房網絡洞室群開挖支護、交通轉換帶大斷面開挖支護、長大隧道反坡施工………我理解得半清半楚。最後還是被震撼到。公路全面通車那一刻，迴旋於室內的音樂，被我理解成了《星球大戰》的開篇，激盪耳膜，更讓人心顫，此時恍然不是公路通車，而是宇宙的初創時刻。
全長135公里的雅康高速公路，被拆解為十九個標段，分別由不同的施工單位承建。二郎山隧道因提前開建（13549米的隧道一分為二，兩邊同時開鑿，最後合攏），分別為C1標段和C2標段，C3標段從雅安市雨城區草壩鎮開始，依次向康定方向推進。
我被安排到C9標段，雅安到天全長約7公里的路段。包括：橋樑14座、天全互通1座，天全服務區土石方1處和5公里多的路基。承建單位為江西省交通工程集團有限公司。
咋一聽，只覺心魂俱碎。跨越了無數時間與空間的期待，換來的竟然是雅康高速最引以驕傲的隧道、大橋等，與我無關。指揮部裡一些和我一樣懷著深厚二郎山和大渡河情結的人也開始竊竊私語：二郎山跟我有緣，我是見證了二郎山的變化的……大渡河上面每到下午兩點就開始的、堪比十二級颱風的大風，體驗太深刻了，我還在橋下面呢，就被凍得來全身打抖，妖風又來了，站都站不住，想起架橋工人架橋的場景就想流淚。組織上不安排，我還是要寫……到後來，竟越說越慷慨激烈。
二
江西省交通工程集團有限公司派出了他們在四川的分公司，負責雅康高速C9標段的建設。
採訪那天，一名叫李斌的年輕人將我和廣元作家曾慶裕一起，迎到了公司設在天全鎮的項目部。剛坐下，我就雙眼瞪視，劈頭便問：你們修的最大跨度的橋是多少？李斌別看年輕，讀人還有一套。眼睛一眯，已從對方的暴怒中窺出了我的頹唐，含含糊糊回我說：凡跨度在100米以上的都叫大橋，我們一共修了14座。這時，C9標段總工程師、現任項目經理諶長生，急匆匆走進了項目部。李斌如釋重負地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這是一約莫四十來歲的男子，瘦削的臉上長著一雙老實得不會說謊的眼睛。我和曾慶裕立刻將注意力從李斌身上移開，開始凝目注視眼前這位中年人。
諶長生，眉山人，看面相不像是能說會道之人。事實卻是，特別能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且富有情感。從工程的複雜和危險程度，到對下屬幹部的信任，以及整個團隊的建設，滔滔不絕。當聽他說到在一個僅2公里的路段裡要架設10座橋時，我突然覺得眼前有星馳電閃，喜悅感在心裡一躍而過。
2公里區域，要架設10座橋，是個什麼概念？
用諶長生的話說，就是翻過山是個缺缺，再翻座山還是缺缺。2公里的路段內就有10個這樣的缺缺，你說它高嗎，它不很高。但每個缺缺都不通路，無法修便道，大型挖機上不去……
我急哄哄地插了句，大槓山隧道不也是便道難修，才想出了24道拐的辦法嗎？難道你們就不可以效仿？
諶長生噼啪一下把目光尺子一樣打在我的臉上，恨恨地盯了我幾分鐘。我有些羞愧，低下頭沒忘了揣測，大概是為遇到我這樣的白痴無語了，出於禮貌又在極力尋找能讓我聽懂的說辭。
幾分鐘後，諶長生終於又說話了：他們能修24道拐，那是山大，頭天雅康高速指揮中心在跟你們做介紹時，說過沒，那是一個海拔兩千多米的峭壁。而我們C9標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山，但又都是山。
不能平行作業，只能一個點一個點地做……
我又聽不懂了，什麼叫平行作業？什麼又叫一個點一個點地做？
就是不能同時進行多座橋的架設，只能是架好一座後，把缺缺前面的山挖了，再架另一座。諶長生一邊解釋一邊用手指使勁敲打桌面，這隻敲打桌面的手，給我留下了複雜的難忘的記憶。
所有原始的辦法都想到了。沒有工程車，就去附近牧民家裡租牧民的騾子和馬來運送工程材料，再不濟，就用人力肩挑背扛；挖挖機上不去，就用人挖……
一切準備就緒，下面就看哪個來當工段長了。
以項目經理為首的領導班子卻犯愁了。一個什麼樣的工段長才能做到在如此惡劣環境下，既能保證勞動和管理的功效，工人的人身和施工安全也必須能得到充分保障？嗯，這個工段長必須是能啃、同時也願意啃硬骨頭的人。一番周密的辦公會議後，項目部領導將眼睛放在了一名叫黃孝仁的河南人身上。
黃孝仁，忠誠、厚道，幹起活來如風似電，上級所交任務從來都是不折不扣完成。一上任，工地面貌便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景象。諶長生說他經常和黃孝仁一起，穿著泥水沒過小腿的雨靴走在工地上，看著工地四周那迎風招展的紅旗和與革命歌曲混在一起的工人們的號子聲，心裡有種說不出滿足和自豪。
但好景不長。黃孝仁沒幹多久，工人們便一個接一個告狀。說黃孝仁不是個東西，要求工人幹活不近人情，安排這麼高強度的活路，咋幹嘛，說話還難聽。強烈要求項目部撤去黃孝仁的工段長職務。
正日夜為工程質量和工程進度焦灼的諶長生，完全沒有想到，工人們會如此反感黃孝仁，這可是自己培養了多年的愛將啊！但面對今天這樣混亂的局面，諶長生也只好依工人們的要求到工地上徹查黃孝仁的“劣跡”。結果如下：
天全這地方是典型的亞熱帶溫溼氣候區，一年中至少有200天都在下雨。而架橋修路這種室外作業又必須看老天爺臉色，一遇下雨便無法施工。
黃孝仁心裡急啊，工程上馬後，什麼時候結束，上面都是有要求的，工期和質量除了監理，總公司和地方政府幾乎隔天就來檢查。為了趕在2017年12月31日前交工，派工早已從過去的星期工變成了天工，後來又從天工變成了按小時派。
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幹，黃孝仁心裡還是沒底。晚上睡不著覺早已成了家常便飯。下雨，因為不能施工睡不著；不下雨，又為今天又是高強度勞動一天無法入眠。
黃孝仁這個喝黃河水長大的北方漢子，也許生來就帶有黃河的雄渾勁，說話不轉彎，在跟工人溝通時經常像狂怒的黃河水，怒怒喝喝，滿地血氣的聲音叮叮咚咚落在地上。
這讓每天二十四小時輪番上崗的工人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老天爺本就對我們不厚道，你還來這麼兇我們…..他們恨死黃孝仁了，一致認為黃孝仁就是今天活躍在雅康高速建設工地上的黃世仁。
深諳管理真諦的諶長生一面安撫工人的情緒，一面暗中給黃孝仁鼓勁：你怎麼幹的問題，我們先不討論，只要是為了工作，你就放開膽子去幹。幹對了成績是你的，幹錯了，由我來買單。
諶長生一直記得工程交付後公司系統內部召開表彰大會的情景：黃孝仁戴著大紅花一步步走到諶長生面前，滿臉的淚，哽噎著說，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工程咋就這麼難……可毛主席他老人家似乎早就深諳此理：人真的是能勝天！
三
雅康公路全面竣工是2018年12月31日，而包括C9標段在內的雅安到瀘定路段卻是2017年12月31日就竣了工，整整提前了一年。
我問諶長生，這個大喜的成績裡，你們C9標段一定做出了不小貢獻吧！諶長生嘴一撇，長長地吸了下鼻子，像是有種不吐不快的堵塞和舒展梗在喉嚨裡：啥子貢獻哦，晚了兩天。
一切源於雅康地區惡劣的地質條件。C9標段整個工程本來是準備提前一個月交付的，一群胸懷著大獲全勝自豪感的建設者們，為了保證所交付工程不出任何瑕疵，決定對工程做最後複查。
2017年11月21日那天，接到妻子電話，提醒說今天是兒子一歲生日，諶長生這才想起兒子過生日這事早被自己忘到了爪哇國，反覆跟妻子道歉後，匆忙趕回了成都。第二天一大早，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將諶長生從睡夢中喚醒，是項目部打來的。手機對面的聲音斷斷續續，諶長生只聽清楚了“團結一號橋和團結二號橋中間一段邊坡突然出現滑坡”這樣的字眼。放下電話的諶長生甚至來不及和妻子說清緣由，便下樓發動汽車去了。
滑坡的場景讓諶長生大吃一驚：一堆一堆的稀泥攤在剛建好的橋上，邊坡後面山上還有大量泥巴正浩浩蕩蕩地越過擋牆向橋上湧來。
雅康高速工程指揮部要求諶長生他們，必須在兩個小時內將垮下的泥土清理完。命令是生硬了些，但C9標段的建設者們早已習慣了。上峰所有的要求都當政治任務來完成。這條不到一百米長的邊坡上，諶長生令人一次就擺放了五臺挖機，同時作業。
泥巴實在太多了，這邊才剷出去，那邊又滑了下來。就這樣，鏟了滑，滑了鏟，整整比指揮部規定的兩小時多出了三個小時。當最後一鏟被送出擋牆時，一縷餘暉灑在諶長生身上，諶長生的臉上卻冰涼平淡，彷彿一塊水溼的布。低頭看了下表：下午七時整。一陣倦意湧上腦際，諶長生沒有吃晚飯，一覺睡到通天亮。
接下來便是在擋牆外打防滑樁……待七根碩大的防滑樁終於矗立在了擋牆外時，距離公司規定的交付時間已過了兩天。所幸的是，沒有影響到從雅安到瀘定整個標段的交付。
諶長生的話講完了，手指又開始在桌面上敲打。我也明白了，這是他釋放壓力的慣常動作。隨後，我和曾慶裕伴隨著一聲長嘆，透過窗外厚實的陽光，將視線轉移到了C9標段所在的項目部。
來項目部老半天了，居然沒有發現辦公樓其實就是天全鎮上一普通民居，三層樓，外面是一小院。一層辦公，二樓三樓職工住宿。曾慶裕對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的大驚小怪有些不以為然：施工單位流動性大，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大呼小叫還真不是空穴來風。我發現了項目部在小院圍牆外面最醒目地方有一則公告：未經項目部授權，項目班組、員工、民工在外私自欠賬、簽單等事項，造成損失均自行負責，與本項目無關，特此通告！
看看公告，再看看曾慶裕，曾慶裕在和我的對視中將公告細讀一遍，二人又一起將目光移到了諶長生的臉上。諶長生臉色嚴正，語氣堅定地再次將話匣打開。
C9標段工程在建時，曾有一協作單位，吃住都在這個鎮上一做客棧民居中，吃飯和住宿採用賒賬。說好，待工程結束時一併付清。工程一結束房東便來討要銀兩。推開房門，發現已是人去樓空。四處尋找未果情況下，房主人想起欠債人跟C9標段工程項目部有協作關係，便找到了諶長生要錢。
哭笑不得的諶長生再三解釋，對方就是不依。這事久拖未果，項目部工作為了儘快恢復正常工作環境，便聯繫原施工班組處理了此事，但為了警示後來者，便有了這張公告。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
望著久久無語的我和曾慶裕，諶長生在灰黑厚重的沉默中轉過身，臉上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彷彿對人世已看得十分輕淡：修這條路時我們見過的奇葩事情多了。看到我們項目部後面這條水泥路了吧，C9標段在建時，我們的工程車去作業面都要經過這條小路，經常有當地的山民從早到晚不間斷地守候在這裡。
有天，項目上一輛裝滿攪拌好了混凝土的工程車從這條路上駛過，因為颳風，有些點把點的混凝土掉到了小路上，馬上就有人擋在了車前，指著司機的鼻子說，這輛車弄髒了他們村的路面，要求賠償……還有，偷工地上鋼材給自己家建小樓的……
無邊無際的驚悸和慨嘆讓我感到一陣汗膩膩的燥熱。C9標段工程能夠順利交付，這裡面不知發生過多少讓人無法想象的事情，也不知凝結了多少人的血和淚。這一點，我在諶長生他們陪我們重走高速路、去看他們已經建成的C9標段工程時，理解得尤為深刻。
當高速公路管理人員聽說是9標人時，臉上馬上綻出笑容，伸手做出請通行的手勢。
我和曾慶裕的眼中流露出敬重之意，回過頭見諶長生在旁邊臉現淺笑，我便像報復一般開始戲謔諶長生：耶！咋整的跟保密單位似的，9標！好牛。若干年後像“9標”“10標”這樣的稱謂是不是會變成雅康高速公路的代名詞呢。
戲謔目的沒達到，大家一致認為我的設想不錯。9標，9標……很快便代替了之前“C9標段”那略顯拗口的稱謂。
四
當我和曾慶裕開始以另一種眼光注視著眼前以諶長生為代表的康藏線上的9標人時，我發現他們也在打量我們。數目相對，噗嗤一聲笑了。一起湧出門，然後一起戳在項目部所在衚衕口上。人群中不知誰說了句，一起留個影吧。很快，幾個腳下踏著硬結的泥地，嘴裡說古論今人的影像留在了相機裡，背景是江西省交通工程集團有限公司雅康高速公路C9標段項目經理部的巨大招牌。
我和曾慶裕返回雅安時，諶長生因工程上還留了些尾巴要去處理，不能送我們。一位在旁邊站了很久，一直沒有說話的黑臉小夥子爭著要我們坐他的車。
上車後，發現是私人車，掛著小夥子老家眉山的川Z牌照。我有些淚溼，李斌立即搶過話頭，沒事沒事，這位蔣崑崙先生也想和你們說說話。
小車駛出天全，經318國道，再繞到一條藏在深山裡的小道，去思經鄉看了眼9標的標誌性工程、14座橋中最大一座——思經大橋。曾慶裕站在橋樁旁，仰著個脖子，不斷向大橋行注目禮，而後又從不同角度反覆拍照，嘴裡還不停地念叨：雖趕不上大渡河上最大的那座斜拉橋，但也足夠震撼了。
上車時發現下雨了。蔣崑崙要說的話也就在一路的雨水中延展開來。說我們如果能在今年年初來採寫就更好了。那時候雅康高速剛剛貫通，所有的築路工人都還沉浸在如當年迎接解放一般的激情中，如果當時你們在，你們得到的材料會更翔實。
可不是嗎，我掐指算了算，今天距離雅康高速通車已整整過去了九個月，九個月裡與雅康高速有關的、又會有多少事情發生。對了，諶長生說的那位黃孝仁後面怎麼樣了？
9標一結束，他就升職了。諶長生也是因為9標建設有功，升職為了現在的項目經理……說話間，小車駛進了一叫龍尾峽的隧道。隧道里粉塵瀰漫，不等我們詢問，蔣崑崙已將話題轉到了這座隧道上：你們看，這個隧道的設計有問題，隧道頂部中間高兩邊低，一般設計隧道應該是兩邊高中間低，或者修成平頂。你看它哇，也不曉得那個時候的設計師是咋想的，中間整那麼高，煙子和灰塵都排不出來……
我腦中突然浮出這樣一個念頭：建成的雅康高速，不同的標段，予人的感覺並不相同。就大渡河第一橋而言，更像是位網紅明星；二郎山隧道，則更像是一凝固的展館。而名不見經傳的9標，則以它的貌不驚人，不斷與現實暗暗咬合，產生撞擊。諶長生、黃孝仁、李斌、蔣崑崙……各個都以自己是9標人自豪，這雖然帶給觀者幾絲難以言傳的苦味，但雅康公路歷史的疊層卻因此而變得豐富起來。聽他們講他們幾年裡築路的歲月，更能確認，在當時的修築版圖中，從C1到C19這麼多的標段，彼此是怎樣的互相支持而又精誠合作。
還想說
與天鬥，與地鬥，與一切惡劣環境做鬥爭，在任何年代都是最艱難壯麗的史詩。在人命之殞都在頃刻瞬間的當口，還能將修建一條公路當作性命來守護，這裡面除了強大的信念，更重要的是，背後有深厚歷史積澱和宏大文明的支撐。同樣是修路，上升到漢藏民族的團結，就有從天而降的莊嚴與偉大。
2019年中秋，當我和其他作家一起乘著大巴在雅康高速周遊回來，我已不把修建雅康高速公路僅視為修一條路那麼簡單。很多歷史信息在我心中交匯，讓我知道修路的後面，那一連串串人名。我也第一次知道，二郎山那超長隧道，大渡河上那超大的第一橋，大槓山那超深的隧道口是康藏曆史的標誌。也是藏區開拓使的戰艦旗章。
主要參考文獻
[1]羅光德. 雅康公路的前世. 雅安日報，2017-12-31
[2]百年變遷漸寬闊——雅康公路的歷史足跡探尋.黨政要聞-康巴傳媒網，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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