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和他的平行時空
洛杉磯時間1969年2月9日夜，經紀人馬文打了個電話給瑞克·達爾頓——一位即將過氣的好萊塢西部劇明星，給他一個去羅馬重振事業的機會，出演塞吉奧·考布西的電影《內布拉斯加的吉姆》。正在貝弗利山豪宅中與替身克里夫一起欣賞ABC劇集《聯邦調查局》的瑞克，立即答應了這個挽救自己低谷狀態的天賜良機。
這是昆汀·塔倫蒂諾新作《好萊塢往事》中的一個片段。由迪卡普里奧和布拉德·皮特飾演的雙主角瑞克和克里夫，以及艾爾·帕西諾扮演的馬文，都是有著相應可能歷史原型的虛構角色。塞吉奧·考布西雖真實存在，但並沒執導過一部以《內布拉斯加的吉姆》為名的作品。《聯邦調查局》確是一套長達10年之久的ABC出品劇集，但並沒有過一位叫做瑞克·達爾頓的主演。
充滿惡趣味和充足製作資金的昆汀，為影響自己職業選擇的好萊塢記憶，重塑了一個平行時空，重編了一段以西部片為主的電影史，也就順道重拍或新拍了一堆戲中戲。在這個觀眾明知不真實的平行時空中，昆汀既固執乃至帶有明顯惡意地損貶李小龍，也善意地將波蘭斯基那位嬌妻及好友們，從曼森家族發動的血腥屠殺中挽救出來。
影迷們因此又有了沉浸於銀幕內外歷史的樂趣，孜孜不倦地找尋《好萊塢往事》中真真假假的人物和作品，在期待昆汀出書公佈自己內心小劇場答案之間，就將這些研究而來的資訊，整理為一個“維基塔倫蒂諾”的網站。不過，相較於貝託魯奇《戲夢巴黎》中比比皆是向大師致敬的藝術電影史，昆汀的作品更多是獨屬自己的觀影趣味和記憶。作為戲中戲的那些試播劇、二戰片、間諜片、西部片和廣告片，是50後、60後美國觀眾之外人群所陌生的銀屏世界。
好萊塢人，奮鬥而憂患
電影開頭，是虛構ABC熱播劇《賞金律法》的片場採訪，由節目主持人引出瑞克及其替身克里夫的搭檔關係。接著，在與經紀人馬文談職業簡歷時，瑞克提及自己主演的二戰冒險電影《麥克拉斯基的14拳》。與昆汀之前作品《無恥混蛋》相似，也有著英雄獨闖德軍總部的情節。“有人點了火烤酸菜嗎？”特種兵按下火焰噴射器，團滅納粹高級軍官。而這臺噴射器也作為伏筆，到結尾派上了大用場。
這些時間很短的戲中戲，雖無需獨立架構劇本、塑造人物，但為了還原出時代審美特質，卻是不得不下苦功的，以搭建起準確的場景、道具、氣氛和語言方式。觀眾不得不在目不暇接的“復古短片”中，承認昆汀既是個難得的鬼才，又是位一絲不苟的藝術家。
這種精雕細琢作品的認真勁，也影響到他創造的虛構角色。我們看到小李子扮演的瑞克，不停練習那臺熱死了的火焰噴射器。為了次日在CBS試播劇《蘭瑟》中的首秀，在豪宅中的廚房和泳池裡，徹夜背記臺詞，且在擁有此等財富情形下，還對自己的職業未來憂心忡忡。
另一邊，瑞克的鄰居、剛搬來貝弗利山的名導波蘭斯基及其嬌妻莎朗，也呈現出一副拼命工作拼命玩的美國夢狀態。“往事”先是通過一個名流泳池派對，讓旁觀者道清這段娛樂圈的狗血關係，“這美女本來都跟自己的化妝師訂婚了，飛去倫敦拍戲，就和導演波蘭斯基搞一塊了，後來三人一起搬到貝弗利山的莊園裡，過著快樂的日子。”
然而，歡歌聲止，白天到來，觀眾跟著有孕在身的莎朗，來到造夢的好萊塢大道，進書店拿上一本波蘭斯基預定的托馬斯·哈代小說《德伯家的苔絲》（1979年，波蘭斯基將其改編拍攝搬上銀幕），接著進到影院，陶醉地欣賞自己主演的《勇破迷魂陣》，不錯，被李小龍指導一番後的身手確實矯健。
影院裡莎朗放鬆的玉腿，克萊斯勒前排嬉皮姑娘輕佻的小腿，豪宅沙發上瑞克與克里夫的壯實粗腿，昆汀的“戀足癖”簡直以3D形式向觀眾伸過來。同樣是美腿，作為反角曼森家族一員的嬉皮小貓貢獻了可能是全片最靚麗的一段表演。在成功攔到克里夫的順風車後，這個咒罵著越戰和警察的短裙小美女，在街頭跳起歡樂的舞蹈。她的扮演者叫瑪格麗特·庫裡，是明星安迪·麥克道威爾的小女兒。
從前好萊塢，有過一段往事
“要是沒能在洛杉磯生活下來，就得打包回密蘇里鄉下。”電影后三分之一開始時，畫外音介紹著瑞克面臨即將過氣的窘境。瑞克這個角色，部分來源於昆汀喜歡的一個沒知名度的演員Burt Reynolds。Burt曾作為配角出現在大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西部片中，一度還要作為瞎子老喬治這個角色，出現於《好萊塢往事》中被克里夫大鬧一趟的斯潘片場，卻不幸於2018年9月去世，後由真正的喬治·斯潘扮演了這個被曼森家族控制的老傢伙。
包括斯潘片場在內的加州製片成本實在昂貴，而1957年因為英國名導大衛·裡恩名作《阿拉伯的勞倫斯》的攝製，各國片方瞄上了西班牙Tabernas，這塊歐洲唯一的沙漠。緊接著，《埃及豔后》《山丘》《奪寶奇兵》都把這兒變成性價比優越的製片樂園。賽爾喬·萊昂內的“鏢客三部曲”和《西部往事》，全都在此拍攝，將遠處一座古怪山頭變為“歐洲派拉蒙”，同時也塑就了“意麵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的黃金年代。
《好萊塢往事》中，經紀人馬文好心勸瑞克：“你這麼總在劇集裡演被小鮮肉暴揍的反派，遲早斷送了自己職業生涯，認真考慮下要不要去羅馬吧，做男一號，轉變命運。”瑞克打心底裡是牴觸的，認為意麵西部片就是“鬧劇”。不得不飛去羅馬後，他一方面愛死了意大利美食，另一方面又煩死了歐洲人拍電影的方式，“各說各的語言，像巴別塔一樣混亂”。
瑞克接下的第一部異國製作，來自馬文口中“第二棒的意麵西部片導演”塞吉奧·考布西。第一顯然是賽爾喬·萊昂內，考布西卻對昆汀的影響更大，1966年那部《姜戈》，後來經過改編，成了昆汀名作《被解救的姜戈》。而瑞克在Tabernas期間拍攝的另外三部意麵西部片，昆汀都為其做出了具有那個年代特質的手繪海報，併為《阿拉曼之戰》導演喬治·費羅尼虛構出一個藝名Calvin Jackson，讓其職業生涯多出一部虛構的《幹掉我吧，死白人》。我想，這些早已過世的導演，應該不會介意昆汀給自己“加戲”吧。
那麼被昆汀“改戲”的大牌名導波蘭斯基呢？要知道《好萊塢往事》最終走向的時間節點，是1969年8月8日深夜，邪教曼森家族侵入豪宅並血腥殘殺莎朗及其好友的特大慘案。當然，在觀眾以全知的視角，等待著這場悲劇上演時，昆汀如《無恥混蛋》裡那般，再次善意地顛覆了歷史。
在美國媒體《IndieWire》的報道中，昆汀把劇本拿給波蘭斯基的一位朋友，在轉述故事之後，這位著名的屠殺受害人家屬釋懷了。然而，如李香凝抵制和抗議侮辱其父親李小龍，波蘭斯基的現任妻子艾瑪紐爾·塞尼耶也指責昆汀，認為他別有用心地利用了波蘭斯基被好萊塢封殺的境遇，不經溝通就將悲劇用進作品，丈夫還不好多說。
情感和利益的撕扯之外，僅在虛構電影的表皮之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座轉危為安的貝弗利山。在那兒，度過了驚魂一夜的瑞克和克里夫，被大肚子的鄰居莎朗問候：“每個人都還好吧？”我們都知道這些是假的，然而好萊塢不就善於做假造夢嗎？
從前好萊塢，有過一段往事……
文 | 張海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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