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戰爭結束之後,不少大清帝國的子民們都受到了再一次的“震撼”。認為以日本一個亞洲小國之所以能夠完勝歐洲超級大國俄羅斯,其根本原因就是日本早已經是一個君主立憲制的現代國家,但俄羅斯帝國卻始終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憲法。
持這種觀點的代表性人物當屬梁啟超,他在《新中國未來記》中極力描摹俄羅斯的哥薩克騎兵在關外的種種暴行,有些細節十分露骨,幾乎可以當做“肉文”來看了。而且文章的末尾,梁啟超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加了一句說明,聲稱這都是從日本報紙裡摘錄的。其實不止是梁啟超一人如此,當時站日本這一邊的“立憲派”可以說大有人在,稍微一翻當時的報紙就能看見各種言辭誠懇、感情深厚的文章來替日軍搖旗吶喊——因此秋山好古以八千騎兵大破十一萬哥薩克鐵騎的傳說在中國也是家喻戶曉。
但是,稍有歷史常識都識得:秋山好古的騎兵支隊,只是在黑溝臺戰役中和俄軍哥薩克騎兵有過一次大規模的戰鬥,而且“是役也”,日軍實際上讓俄軍打得很慘,幾乎穩不住陣腳。只是當時俄軍主帥奧斯卡·費迪南德·格里彭伯格認為日軍的援兵即將到達,因此下令撤軍,所以日軍才免遭全軍覆沒的下場。正是這樣一場戰爭,卻被之後被明治朝廷的宣傳機器妙筆生花,渲染為“大捷”。
等到戰爭結束,雙方簽訂合約以後,明治君臣便對國內單方面宣佈勝利,而素來親近日本的大清國立憲派文人也跟著隨喜,向國人極力描述日軍的戰果輝煌和俄軍的一敗塗地。
這種描述,直到今天的歷史教科書上仍舊如此。
但是,準確的講,這場戰役俄羅斯帝國並沒有失敗,只是沒有戰勝日本。按照簽訂《樸次茅斯和約》(也就是日本方面的《日露戦爭の講和條約》)的時俄方代表維特伯爵所指出,這場戰爭既沒有勝利的一方也沒有戰敗方,等到1905AD秋條約簽訂後,其主要內容為:
俄羅斯帝國(以下簡稱“俄國”)承認日本帝國(以下簡稱“日本”)對大韓帝國(即朝鮮)的指導、保護、監理的權利;
俄國將旅大租借地及其附屬的一切權益、公產均轉讓給日本;
俄國將從長春至旅順段的中東鐵路支線及其所屬的一切權利、財產移讓給日本。
而且在談判時俄國的代表堅決拒絕日本索取賠款的要求,只答應雙方重新劃定彼此之間的勢力範圍。而反觀日本帝國卻因為失去這個賠款導致了通過倫敦金融市場借來的高額外債幾乎無法償還,這個巨大的虧空最終引發了明治朝最嚴重的一場財政危機。戰爭結束後,即便是有著日本的官方宣傳的文過飾非,但是壓在苛捐雜稅之下,一直於死亡線上掙扎的普通百姓卻仍舊是絲毫不買賬——農民暴動此起彼伏,良知尚存的知識分子也對明治朝廷產生了嚴重失望情緒,可以說這場戰爭給當時的日本瀰漫著一種人心喪盡的氣氛。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局是因為:那時的俄羅斯帝國不僅僅是一個超級大國,而且還是一個世界性帝國。在近一個世紀前曾經擊敗拿破崙大帝,而半個世紀前還擔任過世界警察。相比之下,日本帝國只是一個地區性強國,兩者之間的實力不可同日而語。
所謂的地區性強國就是在一定的區域內一言九鼎,可以顧盼自雄,甚至可以對鄰近的一些邦國進行“雖遠必誅”。但是這種“強權”在本區域以外的世界上卻是鮮有任何影響力的,甚至可以說和弱國沒有任何區別,最典型的就是前漢初期的夜郎國。而俄羅斯在彼得大帝之前,甚至在莫斯科公國時代便已經是東歐的地區性強國,在亞歷山大一世擊潰拿破崙,並以解放者的姿態進入歐洲之前,也就葉卡捷琳娜大帝的時代,俄羅斯帝國則已經是一個當之無愧超級大國、世界性強國了。
不過有一句話叫“船小好調頭”——比起能夠影響世界格局的超級大國,地區性強國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隻需要為一個近期目標去奮鬥、努力,而且只要對內鎮壓的足夠狠,也就不怕後院起火,或是被其他的國家抄了後路。舉個例子,十一世紀的契丹只是個區域性強國,而宋朝則毫無疑問是個世界性的強國,但是在經歷了近一代人的戰爭之後,宋朝卻和契丹簽訂了澶淵之盟。這是因為在當時契丹可以將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對宋朝的戰爭中。但是宋朝卻要在對付契丹的同時還要密切關注著河湟、青唐一帶,還要提防著剛剛崛起的越南李朝——自古大有大的難處,敵多則力分,契丹是一個打了多年交道的鄰邦,彼此之間的羈絆恩怨很多,這反而有更多的談判理由。何況燕雲之地無趙家寸土,可以不再惦記,自然也就能夠妥協。
在日俄戰爭時期,俄羅斯帝國的處境就很類似十一世紀初期的宋朝——位於東北亞滿、蒙、三韓之地的勢力範圍究竟鹿死誰手,在於俄羅斯帝國看來只是一個不算很重要的地緣政治問題。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更久遠的問題全部擺在西境: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奧匈帝國與俄羅斯帝國在巴爾幹半島上的摩擦衝突加劇。遠因可以追溯到神聖羅馬帝國和第三羅馬帝國的正閏之爭,近因則是德意志帝國建立後,俾斯麥為了孤立法國,策劃德、俄、奧三國結成同盟。正值此時俄奧兩國於1873AD夏,簽訂《興勃隆協定》,相互約定——遇有第三國侵略危及歐洲和平時,兩國應立即商討共同的行動方針。同年十月,德意志帝國也加入這一協定,因為三國皆為帝國,故曰“三皇同盟”。
這個協定,確實有助於俄羅斯加強了在中亞地區的影響,在拉攏波斯、打壓奧斯曼帝國時也可以減少來自日不落帝國的干預,更可以緩和俄奧雙方在巴爾幹地區的爭執。而德國則藉此實現了孤立和壓制法國在歐洲的影響。
然而,在1878AD的柏林會議中,德奧兩國卻開始排擠俄羅斯,使得協定名存實亡。尤其是在俾斯麥被換下之後,德國凱撒威廉二世親自指揮外交,並對俄宣佈不再續簽新約。於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藉機送錢送槍,向俄羅斯示好,並於1892AD相互締結軍事協定,法俄同盟由此形成。
從此,俄、奧、德三方在巴爾幹等地逐漸勢同水火,德奧甚至開始拉攏俄羅斯的宿敵奧斯曼······面對劍拔弩張的中東歐局勢,俄羅斯帝國的肉食者們是絕對不可能優先考慮遠東問題的。這是因為巴爾幹的泛斯拉夫主義興亡跟俄羅斯帝國的種種意識形態“新神話”有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相比之下,遠東的勢力範圍、利益劃分完全是一種“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的意外之財。甚至可以說這裡的得失對於帝國的重要性來說還遠不如高加索,因為那裡鄰近著宿敵奧斯曼,而且還關係著對南俄至關重要的內亞貿易線。
所以對於本來就不關心遠東問題的尼古拉二世和維特伯爵等人來說,放棄東北亞的利益,跟宋真宗和寇準的邏輯是一樣的,也就是雙方的和談並不能意味著俄羅斯或宋朝的戰敗,也不能證明日本或契丹的勝利,更不能得出日本或契丹在制度上比俄羅斯或宋朝先進這種怪論。
依照旁觀者清的原則,當時歐洲流行著不少關於日俄戰爭的漫畫,有一種就是把俄羅斯畫成一個巨人,把日本畫成侏儒,而這個侏儒的身後往往站立著一個英國人、一個德國人、一個大清國人,他們教唆這個侏儒為了一塊地盤和巨人玩命。
這就是當時的國際環境的真實寫照——英國、德國、大清國都不想讓俄羅斯佔據遠東,所以哪怕是日本,一個侏儒,也要幫著他和巨人“鬥”下去。而對於日本來說,如果沒有後面幾個人的撐腰,不要說答應,就算是狠話其實也不敢跟著巨人放一聲。只是因為俄羅斯在其他地方還有很多更重要的問題亟待解決,所以不希望在遠東糾纏太久,於是便提早結束了戰爭。
更何況當時的日本是動用了傾國之力,戰後幾乎一蹶不振;但俄羅斯真正的實力卻根本沒有顯示——也可以說雙方對這場戰爭的重視程度和付出完全是不在一個水平之上的。所以俄羅斯對日本做出的一些讓步絕不是因為日本在這場戰爭中“打贏了”。
果真,在日俄戰爭剛結束不久,巴爾幹危機便全面爆發了。為了儘量避免腹背受敵,俄羅斯帝國又與日不落帝國簽訂了《英俄條約》,劃定雙方在內亞的勢力範圍。緊接著由英、法、俄組成的《三國協約》簽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雙方陣營正在逐漸形成·····相比之下,在俄羅斯和西方諸國在西境的那一個問題都比和日本在遠東的糾葛重要·。所以對於俄羅斯來說,放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把力量集中到歐洲方向,這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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