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成績,起碼不在陳景潤之下

他的成績,起碼不在陳景潤之下

他死了。是累死的。

才活了 48 個年頭。他不該死。但只有他死後,周圍的人們才開始認識他,理解他。

在數學王國的無數分支裡,他也是一路冠軍呢。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國內沒有幾個人認識理會他。這與中國女排在奪得世界冠軍之後,那種萬眾鼓譟,舉國歡騰的場面相比,太寒磣了。倒是西方數學家首先承認了他,為之折服傾倒。可他,不待金牌掛在胸前,就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人間!

陳景潤,誰不知道,因為摘下數學王冠上的一顆明珠——“歌德巴赫猜想”而名揚天下。他,也和陳景潤一樣,摘下了數學王冠上的另一顆明珠——“斯坦納系列”。這是一道 130 多年攻之不下的著名數學難題。陸家羲耗盡畢生之力,巧妙地設計了一系列的遞歸構造,嚴謹地證明了互不相交的 V 階斯坦納三元系的大集。除 6 個值外,對所有 或, 都存在,從而宣告了這一問題的整體解決 (對於 6 個例外值的處理,他已有的腹稿,因不幸去世,僅留下一份提綱和部分結果)。國際組合數學界的一些權威人士認為,這是 20 年來組合設計中的重大成就之一。這一成就將廣泛地應用於計算機科學、空間技術、通訊網絡、人工智能、概率統計、信息編碼,以及物理、化學、生物學、遺傳學等各門現代科學之中。而在世界數學史上,必將寫上以下的文字:中華人民共和國,包頭市九中,陸家羲博士。……

1

1961 年夏天,陸家羲從東北師範大學物理系畢業了。他被分配到包頭鋼鐵學院任教。這時,他 27 歲了,唯一的親人母親已故去,他伶仃一人。他穿著打補丁的衣服,鼻樑上架著深度近視鏡,由於營養不良和用功過度,身架細高,端正的臉龐呈現出菜色。

陸家羲來到興建中的包頭市,揹著個黃布挎包去包頭鋼院報到。在同事的眼中,他近乎迂腐。平時不苟言笑,神情淡泊,行動安穩,是一個文弱寡言的書生罷了。誰又曾料到,在他那陳舊的挎包裡,裝著一座數學世界的高峰呢。

還是在陸家羲考入大學前後,酷愛數學的他,買到一本孫振瀛先生著的《數學趣引》。在這本書中孫先生介紹說,西方大數學家寇克曼於 1850 年提出一個問題:“某寄宿學校有 15 名女生,她們經常每天 3 人一行散步,問怎樣安排,才能使每個女生同其他一個女生同一行中散步恰好每週一次?“自然,這貌似淺顯的問題的實質及其價值是非常深奧的。這就是著名的“寇克曼女生問題”, 是 100 多年來世界無人能解的 100 多個數學難題中的一個。此外,與之相聯的還有個“斯坦納系列”問題,也是數學世界未解的難題之一。剛剛走進大學的陸家羲被這道題深深地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投入了它的懷抱。

在大學裡,他度過了如醉如痴的 1400 天。他廢寢忘食,埋頭鑽研,因而改變了他原本開朗活潑的性格。終於,在畢業前夕,他基本解決了“寇克曼女生問題”。

現在,他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正準備向有關部門彙報他的科研成果。在他淡漠的外表下,內心正充滿著激動和對未來的憧憬。

他沒料到,會遇到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不幸。

1961 年 12 月 30 日,他把題名《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納系列製作方法》的論文寄給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一年過去後,回信來了,寄回論文和一些新資料,說“如果結果是新的,可以投稿。”

陸家羲苦笑了一下,繼續驗證完善他的論文。

包頭市有關組合學的資料太缺乏了。陸家羲就利用假期,自費到北京查閱圖書資料。經過大量的勞動,他證明的結果仍然是:他解決了“寇克曼系列”。

1963 年春,他再次把修改過的論文定名為《平衡不完全區組可分解不完全區組的構造方法》, 投寄給《中國數學通報》。又是一年以後,覆信令人不解:建議改投其他刊物。

他沒有氣餒,又經過潛心研究完善,於 1965 年冬,把論文改投《數學學報》。這時,他已把“寇克曼系列”推廣到四元組。1966 年 2 月,他收到退稿,這次有了明確答覆:沒價值!

在這段時間裡,他被指責走“白專道路”。有“成名成家”的思想。於是他被調來調去,最後,被送進幹校,成了被教育的重點對象!

人們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可他的自我感覺良好,我始終不知己過!

誰相信包頭市的一名普通中學物理教員,手裡擎著一顆數學明珠呢?

2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場歷時 10 年之久的災難性的運動,使陸家羲的科研擱淺了。10 年裡,他僅獲得了一個“怪”字。

“文革”前,人們僅僅認為陸家羲為人迂腐:他不煙不酒,不講吃穿,一年 365 天總穿著一雙翻毛皮鞋。他只知道教書、買書、讀書;都 30 出頭的人了,從不想張羅成家。熱心的同事催他,他臉一紅,硬梆梆一句:“哪來的時間?”

怪事還真多起來。“文革”初,因為他出身好,歷史清白,兩派組織都爭著要他參加。他呢,哪派也不加入,自己成立了個“海燕”戰鬥隊。“海燕”不貼大字報,不參加批鬥會,他把自己關在小屋裡,在書紙堆上飛翔。

他那間小屋,成了神秘的地方。

有人發現他在屋裡撕紙條,一撕撕一地。有人看見他在桌子上擺火柴,一擺就是大半夜。還有人說:“老陸望著頂棚發呆,一望就是兩鐘頭……”

還有一個傳奇故事:陸家羲上街,邊走邊唸叨,頭撞在電杆上,他一個勁向電杆賠禮道歉。

他是不是得了魔症了?那是個發瘋的年代,人們容易患各種各樣的狂癲症。

有好奇者真去問他,他回答得很認真:“誇張!誇張!是撞了電杆,可沒道歉……”

陸家羲的怪,還表現在他的婚姻問題上。在朋友的再三催逼下,他三次相親。

第一個,吹了。有人在窗戶上看見了:人家姑娘一進屋,他給人家一本書……

第二個,沒成。那姑娘後來跟介紹人說:我當什麼了不起的知識分子,書蟲!

沒成想,第三個——一個離婚還帶著一個小女孩的女大夫,可陸家羲領著她和孩子,去逛公園了!你說怪不怪?

世界上的事情,不被理解則謂怪。陸家羲終於有了能夠理解自己的人,這就是他的妻子張淑琴。張淑琴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內科大夫,比陸家羲小五歲,身材修長,秀氣文靜。她的心靈受過重創,希望再婚時能找到一個有事業心的老實人。他們相遇了。這位聰穎過人的女子立即丟棄了人們在她耳朵裡灌輸的“陸家羲怪”的概念。她相信自己的直觀判斷:家羲的怪,合情入理,怪得可愛!

“人家說你怪……”頭次相見,她問他。

“我怪?哪怪?”他奇怪。

“人家給你介紹對象,幹嘛一進門,你給人家一本書?”

“一看就感到不行,又不好說啥,怕傷了人家。”

“心倒不錯呢!”張淑琴心想,又追問:“那你為啥成天把自己關在屋裡,還撕紙,擺火柴……”

這一下,陸家羲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平時少言寡語的陸家羲此時幾乎成了演說家。張淑琴自然聽不懂“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納系列”, 但她卻被感動了。她理解他,並且願意幫助,支持他成功。

1972 年冬,他們結婚了。一間小屋做新房,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兩人的全部財產是:十幾紙箱書,一對沒有油漆的木板箱。

新婚的第二天,陸家羲把張淑琴的女兒、母親接來。女兒慧慧一進屋,就要上床玩,陸家羲抱起她,親親熱熱地說:“來,爸爸給你脫鞋……”

聽到這句話,慧慧一下摟住陸家羲的脖子叫:“爸爸!爸爸!“慧慧都 4 歲了,第一次有了爸爸!

看到這情景,張淑琴和她媽媽的眼睛溼了。

從此,陸家羲有了自己溫暖的家。這一年,陸家羲已經 37 歲了。

3

十年動亂,中國科學幾乎停滯了,世界科學卻飛奔向前。

1971 年,意大利兩名數學家向全世界莊嚴宣佈:他們解決了“寇克曼系列”! 世界性的數學刊物《組合論》以顯著的位置刊登了他們的論文。這枚世界金牌被他們奪去了!從此,世界數學史冊上寫上了這兩個意大利人的名字,意大利人將永遠以此為自豪!

1971 年,陸家羲正在包頭市 24 中的一間小屋裡,一邊咀嚼著難以消化的“鋼絲面”, 一邊攻讀研究。他自以為他已擷取了 10 年的數學明珠——“寇克曼系列”仍然捧在他的手中。他焦灼地等待有一天他能把它公開,能為國增光。

他被愚弄了。然而,他卻不知道!

1978 年 3 月,陸家羲有機會路過北京,他跑到北京圖書館,借到世界組合論權威 Hale 著的《組合論》(1967 年版), 這是北京圖書館重新開放後公開借閱的一批新書。這樣的書,陸家羲在包頭是看不到的。他從中得知,寇克曼女生問題世人尚只知其一般解法。他心中託底了。於是,他在 1978 年 5 月 6 日,把改寫過的兩份稿件,即“寇克曼問題”和“構造寇克曼系列的組合方法”寄給《數學學報》。不久,在又得到更為簡單而便於推廣的處理方法後,他又改寫《寇克曼問題》一文,再寄《數學學報》。

他等待著,沒有迴音,他始終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1979 年 3 月 16 日,他又寄出了“寇克曼四元組系列”。

這些論文,浸透著他的心血。

1979 年 4 月,他託人從北京借來 1974 年出版的《組合論》雜誌。這也是他在包頭不可能讀到的新書。他一打開書,便“啊”地驚叫起來!之後,他呆愣了,淚流滿面。妻子和女兒驚異地望著他,不知出了什麼事。

《組合論》雜誌密密麻麻的英文,告訴陸家羲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寇克曼女生問題在國外已於 1971 年被人解決了,而推廣到四元組的成果也於 1972 年發表了。

從 1961 年起,“寇克曼系列”的科研成果,在陸家羲手裡熱乎乎地捧了 18 年!18 年呀!痛苦的 18 年,悲劇的 18 年!我們祖國應該得到的榮譽卻丟掉了!

意大利數學家的證明比中國陸家羲的證明晚 10 年!但卻比陸家羲的論文先問世 8 年!在這項數學競賽中,冠軍是意大利,而不是中國!最可悲的是,在這 8 年裡,陸家羲無法讀到有關資料而一直被矇在鼓裡……

這是多麼痛心的現實啊!

一種被捉弄之後的痛苦是什麼樣子?

一種被欺騙之後的憤怒是什麼樣子?

18 年!千萬個日夜,半生心血啊!陸家羲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心,像燃著一盆火……

永遠失去了!失去了的,並非是陸家羲個人的青春年華……

4

他沒有氣餒。從沉重的打擊下,很快地抬起頭,他又開始攀登數學王國另一座高峰,去擷取“斯坦納系列”這顆明珠。

陸家羲不乏才華和實幹精神,他缺少的是時間。

他是一名中學教員,教學是他的本職工作。他所在的包頭市九中是自治區的重點中學,教學工作的繁重是可想而知的。他所教授的高中物理課,一週授課經常高達 15 個課時,加上經常被指派給高考生補課的任務,他的業務時間還能有多少呢?

他把應該給親人的那部分時間索取回來,不再陪妻子去看電影,很少給孩子們講故事,不大去看望岳父母了,甚至,就連以往幫助妻子洗碗的功夫也取消了……

時間仍然不夠。他開始熬長夜。夜裡,時鐘嚓嚓地走動,他彷彿聽見西方數學家飛快行進的腳步。他把熬夜的時間從後半夜的 1 點延長到 2 點,再由 2 點推延到 3 點……

他的臉消瘦了,眼睛經常佈滿血絲,並且,開始過早地謝頂。

在別人看來,他也變得更怪更不近人情了。

他踩著鐘點去岳父家參加壽宴,人家端酒盅,他偏端飯碗。一位親友向他敬酒,他急了:“不讓吃飯我就走!”……

並非他不近人情,而是他需要時間。

他有牙疼病,一累就疼,一疼就去拔牙。結果,沒 1 年的時間,他的牙拔光了……

並非他不愛惜身體,而是他需要時間。

雨天,他給妻子送雨衣。雨衣拿在手裡,自己卻被大雨淋著……

並非他呆傻遲鈍,而是他心裡總想著他的數學。

時間,怎麼才會更多些?他向學校提出不教畢業班的請求,向教育局提出到非重點中學任教的請求……

多麼可憐的請求啊!然而,這些都被拒絕了。

5

1980 年春,陸家羲終於完成了“斯坦納系列”前 6 篇論文的初稿,而最後一篇論文——“斯坦納系列”中的 6 個特殊條款,已思考成熟。至此,他已基本解決了迄今 130 多年來沒人能夠解開的世界性數學難題。他登上了世界數學高峰的邊緣,他的手觸著了數學王冠上的另一顆明珠!

陸家羲的家裡,一片繁忙景象。他端正地坐在桌前,右手按動著英文打字機的鍵子,一行行清晰美妙的英文字母打在臘紙上……

岳母做飯,妻子裁紙,兩個女兒幫助油印。勞累、貧困算什麼?他的家庭和他的目標,給了他無窮的力量和慰藉。

陸家羲的心是激動的,可他臉上依然沒有笑容。以往的教訓告訴他:要被人發現,被人承認,是不那麼容易的,也許比解這道難題本身更難……

中文稿寄出去了,寄到北京。又是石沉大海!

1980 年底,中國數學學會內蒙古分會在包頭召開學術討論會。經一位熱心的同志介紹,陸家羲步上講臺,向討論會宣講他的論文:《論不相交的斯坦納三元系大集》。

講臺上,陸家羲音調激越,侃侃而談;講臺下,聽者神情漠然,茫茫不知所云……

奇怪麼?數學王國撲朔迷離,數學分支紛繁多樣,組合學屬於新興的數學分類,而陸家羲所研究的“斯坦納系列”世人尚不知其解……此所謂不知者不怪。

中國在組合學領域裡是缺乏人才的。現在,包頭有個陸家羲!陸家羲卻生活在人們視線的死角里!

6

陸家羲先試探性地給美國《組合論》雜誌寫了一封信,信中預告他基本解決了“斯坦納系列”問題。很快,他收到覆信,答覆是肯定的:“如果是真的,將是一個重要的結果。”又補充說:“這個問題世界上許多專家在研究,但是,離完全解決還十分遙遠。”這句話,既真實地傳遞了一種科學信息,又坦率地流露出西方數學家的懷疑:一箇中國的中學教員能解決“斯坦納系列”?

陸家羲重新修正了自己的稿子,重新打印複製,很快就把 6 篇論文相繼寄往美國。不出一個月,美國覆信了。審閱稿件的是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數學教授門德爾松先生。他的評語指出:“這是世界上 20 多年來組合設計方面最重大的成果之一。”

請注意:一個月覆信!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陸家羲的學術論文所行的路線是:中國→美國→加拿大→美國→中國。

1982 年 5 月,陸家羲接到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接受發表通知書和版權簽約書。通知說,如同意接受版權簽約書,論文將很快發表。版權簽約書明文規定:版權將永遠屬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論文發表,不付任何報酬。……

消息傳出,陸家羲周圍一陣騷動。有人好意相勸:最好在國內發表。陸家羲何嘗不願在國內發表?他為此做了 20 年的努力,但毫無結果!

陸家羲拿定主意,在版權簽約書上籤了字。他要為中國人爭氣!他不能再傻等,“寇克曼系列”的悲劇,不能再重演了!

7

1983 年是陸家羲年。

1 月,《組合論》雜誌來信通知陸家羲,他的頭三篇論文將一併在《組合論》3 月號上發表,並再次給予很高的評價。

3 月,三篇論文出版,陸家羲收到樣書 50 冊。

撼動世界組合學領域的科學成果發表了。陸家羲首先聞名於西方數學界。

陸家羲收到樣書後,冒雨奔回家中。他先抽出一冊贈送給自己的妻子。這是最珍貴的禮品,這是最崇高的答謝。陸家羲記得,他們結婚的時候,他沒有送給她任何紀念品。12 年之後,他彌補了他的過失。望著丈夫日漸消瘦的臉,妻子的眼睛溼潤了。望著妻子淚珠欲滴的眼睛,陸家羲一下子抱起小女兒,扛上肩膀,學起卓別林走路來。他學得像極了,女兒咯咯地笑起來。妻子“撲哧”一聲笑了,可眼淚卻簌簌地落了下來……

4 月,《組合論》雜誌函告陸家羲,決定一併發表他的另三篇論文。

在這以後不久,中國有關單位向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門德爾松教授和滑鐵盧大學的郝迪教授發出邀請,請這兩位世界組合學專家到中國講學並參加 7 月在大連舉辦的中國首屆組合數學學術討論會。門德爾松教授和郝迪教授接到邀請後都感到吃驚。門德爾松驚訝地問道:“請我去講學?講組合數學?你們中國不是有陸家羲博士嗎?“

這話是有權威的。在某些情況下,外國人的話更富有力量。門德爾松一句話,把陸家羲一下子推進了中國數學組合學的大門!

於是,7 月初,陸家羲接到通知:請他 7 月 25 日參加在大連舉行的中國組合數學首屆學術會議;8 月 5 日參加在合肥舉行的組合數學講學會。並告訴他,門德爾松教授和郝迪教授要見見他。

終於,陸家羲被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行發現了。可中國的人才,為什麼偏要等外國人推薦之後才生效算數呢?

有道是,窗內喇叭窗外鳴。陸家羲的喇叭從包頭九中一下吹到國外,可包頭九中和包頭市教育局的領導卻不知道。在包頭,陸家羲依然是九中的一位普通的物理教員。他要參加大連會議,就必須向校領導請示領取差旅費。

“中國組合數學首屆學術會議?這個會議和我們九中的教學工作有什麼關係?“領導問。

“……”本來就不善辭令的陸家羲語塞了。

誠實地說,沒關係。不要說中國的中學,就是中國的大學,也幾乎沒有開組合學課程的。

陸家羲應該回答:和中學沒關係,但和祖國的前途,和中華民族的振興有關係。可是,陸家羲沒有這麼說。這話太沖,不符合陸家羲的身份和品性。

他想了半天,只能說:“那好吧,會議是在假期進行,我利用假期去。”

“好,好!可旅費呢,緊哩!平均每人每年才 20 元。當然,最主要的,是會議和學校教學無關羅。”

官話。明白人一聽就懂,一捅就破。要是換個厲害人,也許會說,××× 去搞個人的作品,為什麼給半年假,還發差旅費?或者,乾脆揭老底:經費緊嗎?有沒有辦這種事——九中收到一張某部門的支票,支票註明專款專用,為學校某領導的兒子蓋房子?憑啥輪到我就緊了?你當我不知道,九中因收一些領導子女入學,各種額外的收入並不少!

當然,陸家羲沒有說這些。他默默地走了。

他平時不看重錢。可錢偏偏是個缺不得的東西。眼下,他急需這三四百元錢該如何解決?

他又跑到科委,科委再和九中聯繫,九中還是原話。

三四百元錢!這個能解開世界數學難題,撼動了數學世界的人,竟然一籌莫展了。

倒是包頭九中儲金會的同志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借給他 400 元錢,算是救了他燃眉之急!

陸家羲的妻子東借西挪,也為他湊了 150 元。錢是有了,可他又背了債!

儘管如此,平日從不講究穿戴的陸家羲還是向妻子提出一個奢侈的要求:他要做一身像點樣兒的衣服。妻子應諾了。她理解他,在外國人面前,他代表中國!

7 月 25 日,中國首屆組合數學學術討論會在大連開幕。第二天,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數學教授門德爾松先生會見了陸家羲,向陸家羲提出邀請,請他到多倫多大學工作。

陸家羲彬彬有禮地謝絕了這位愛惜人才的外國專家的邀請,他說:“我國組合學還不發達,我願意留在祖國,繼續為組合學研究做些有益的工作。”門德爾松理解地笑了,用欽佩的目光望著陸家羲,把多倫多大學的校徽贈給了他。

在會議上,陸家羲以特邀代表的身份走上講臺,第一次用中文向中國數學界宣佈:我已經證明了“斯坦納系列”!

全場沸騰了!

當人們瞭解了陸家羲的工作處境和研究情況,無數愛惜人才的手向他伸來:

徐利治教授代表大會並以中國應用數學研究所副所長的名義,推薦陸家羲到合肥講學;

華南師院、華中師大、蘭州大學、大連工學院、哈工大、黑龍江大學等高等院校,邀請陸家羲到本校任教;

內蒙古大學陳子歧副教授連拉帶勸:“你妻子是北方人,還是留在內蒙大學的好……”

會議結束時,徐利治教授應大家之託,打電話給內蒙古數學分會、內蒙古大學數學教授陳杰先生,懇請今後對陸家羲的工作給予大力支持。而此時,門德爾松教授,郝迪教授表示:他們將向加拿大科學基金會申請一筆基金,然後以著名學者的禮遇,邀請他去加拿大講學……

陸家羲是塊金子,在地下埋了 20 年,終於出土了,終於光亮照人了!

8

8 月中旬,陸家羲從合肥返回包頭市。

9 月,包頭市第九中學的校長收到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校長的一封信。信文如下:

親愛的先生:

埃立克・門德爾松教授轉告我說,包頭九中的陸家羲是聞名西方的從事組合理論的數學家,並且說,有必要應同意把他調到大學的崗位,他要我轉告你們,這樣的調動對中國的數學具有重要作用,而且期望所表達的意願,能獲得許可。

您的真誠的 D・W・斯特蘭格威校長

斯特蘭格威校長和門德爾松教授的精神是很感人的,兩個外國學者,如此愛惜人才,如此關懷著中國人才的使用。令人欽佩之餘,品味一下,難道不也是一種諷刺麼?

自然,斯特蘭格威校長是不會收到九中校長的覆信的。

這該怪這位外國大學的校長不諳熟中國的人事制度,也不瞭解九中領導的責任心:他們只負責管理陸家羲的教學工作,追求升學率!不對,斯特蘭格威校長的信還是有價值的:那張具有異國風味的郵票,是那麼招人喜愛。

10 月,陸家羲接到通知,邀請他列席在武漢召開的中國數學學會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這是中國數學界最有權威的會議。陸家羲將向大會宣讀他的成果。這意味著,他將得到中國數學權威的公認,從而成為中國數學界組合學的權威之一。

可是這些又和包頭九中何干?請假——仍然困難重重。“會議與你有什麼關係?嗯?而且,你走了,誰來上課?嗯?”

他仍然沒有爭辯,只是請在本校一起教物理課的姐夫代課,借了差旅費……

武漢會議對陸家羲的反應是強烈的。那些睿智過人又深知國情的大數學家們,只把陸家羲、“斯坦納系列”和包頭九中加在一起,就算出了陸家羲的智商參數,併為之讚歎不已!

一位數學家評論道:“他的成績,起碼不在陳景潤之下!”

9

1983 年,是陸家羲最勞累的一年。

武漢會議期間,他是可以鬆弛幾天的,然而他沒有。他利用業餘時間,整理門德爾松教授的講學稿,思考他的“斯坦納系列”第 7 篇論文——關於那 6 個特殊值的完稿問題。他穿的鞋子露出了腳趾頭,他應該去買一雙鞋。有人跟他開玩笑:“解決世界數學難題的先生,現在該解決一下自己的鞋子問題了。”他報以微笑,搖搖頭。他是現實的,時間和金錢對他都十分寶貴!

武漢會議結束了,他應該等待會議為大家統一購買的臥鋪,並利用這個機會,遊覽一下幽靜秀麗的珞珈山,領略一番東湖的湖光水色,藉以休養一下疲憊的身體。可是他沒有,會議一散,他立即登車北歸。他想的是,求人代課,該早些卸下人家的負擔。他想的是,路費報銷尚成問題,不該再給國家、家人添麻煩。

北京車站到了。他很累,他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哪怕就在北京站的長椅上躺一躺也好。可是,他沒有,他在車站中轉處排隊簽字後,就徑直奔向北京圖書館……

10 月 30 日下午 4 時,疲憊不堪的陸家羲返回包頭。他走出車站,看看手上的旅行包,他很高興。手提袋裡,只裝著幾本書和一小袋桔子。這桔子是武漢會議發給與會人員解渴的,他沒捨得吃,給妻子和女兒們帶回來了。

他是提前回來的,沒人來接站。他到汽車站前排隊等車。車來了,人們蜂擁而上,歷來禮讓慣了的他,自然被擠到最後,沒有上去,只好又去排隊。

半小時之後,汽車又來了,他又沒有上去。他心裡想:如果世界上這些代表“1”的人們,都如此“組合”, 天地就會變得雜亂無章……

他繼續等待,等待最後輪到他的機會。他今天是太累了。不過話說回來,就是不累,他也不會和人們去爭的,他沒有與人爭抗的習慣和能力。

他在包頭市工作的這些年,被人家當包袱一樣調來換去,他爭過嗎?

他在包頭九中工作期間,課程由人隨意安排,有時一週高達 15 節課,他爭過嗎?

他的科學論文多少年石沉大海,無人理睬,以至發生“寇克曼”的悲劇,他爭過嗎?

他已經為祖國贏得了榮譽,可是,他出外開會的時間和路費卻得不到應有的安排和保障,他爭過嗎?

沒有。雖然他有理由爭……悲劇不是他造成的,他是悲劇的最大受害者。但是,陸家羲呀陸家羲,你為什麼不爭一爭呢?你是應該爭的,把你向科學進軍的勁頭拿出那麼一點點來爭一爭!爭一爭科學的、國家的,以及你個人的權利!

反覆 3 次,他終於上車了,但是站著。他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7 點多了。

驚喜,吃飯,談笑。女兒們剝開桔子,姥姥一瓣、媽媽一瓣、爸爸也來一瓣。武漢的桔子真好哇,陸家羲心裡酸甜酸甜的。

岳母拉著孩子們去看電視,留下他們夫妻倆,該說說體己話了。

一間半住房,不允許他們有過份親暱的動作。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裡,他們適應了。他們習慣於規規矩矩地攀談,儘管他們的心裡都很熱火!

“見到陳景潤了?”妻子問。

“見到了。身體不大好,走路拖著一條腿。”他回答,還站起來學。

“身體是本錢,今後,你可要注意。”妻子關切地告誡他。

“嗯。”他答應著,反過來關照她,“你的胃病好點嗎?不要像老秦的妻子那樣,老秦成功了,她卻沒了。”老秦是包頭醫學院的教授,在血紅蛋白上做出了貢獻。

“還說我呢,看你現在的臉色,有些不對。”妻子到底是醫生,她發現陸家羲的臉色很異樣。

“有些累。”陸家羲承認。

“那你就先歇吧。”

“靠一下就行,等會和孩子們玩玩。”

“玩啥,今後的日子長了!睡吧。”

誰曾想到,他就此一睡再沒起來!

他太累了,長年勞累損傷了他的肌體,再也承受不起那大大超量的生理負荷。

生命之琴那最後一根弦終於斷裂了,再也彈撥不出那些用無窮神奇數字譜寫出的美妙樂曲……

10

他走了。走得太早,太寒磣!依然穿著那雙露著腳趾頭的鞋,躺在“炕角甚潮”的土坑上。(“炕角甚潮”摘自陸家羲日記) 沒有留給妻子女兒一句話,只給她們留下了 15 箱書籍和 400 多元外債,留下了他衣兜裡那些還沒有著落報銷的車票、旅館費單據,還有抽屜裡尚未完成的“斯坦納系列”最後一篇論文。

他死去當天,他的妻子收到中國科學院合肥分院寄來的 45 元錢。這 45 元中的 28 元,是通過友人的幫忙,合肥分院為他報銷的他從大連到合肥的那段路費;另外 9 元是他購買一部數學新作的書款,被書的作者退還,書算是贈送;剩下的 8 元,是他在合肥為人代審稿件的酬勞。這 8 元,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通過業餘勞動,從出版部門換來的報酬……

他死了。這也畢竟是富有者的死。

包頭市新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同志來了,中國數學學會內蒙古分會主席陳杰教授來了,內蒙古師範大學數學系主任齊國政教授來了,他的生前友好和學生們陪著這些首長、學者慟哭著一起走向他……。

他的死震動了中外數學界。中外數學家們的唁電、信件像雪片一樣向包頭飛來,在他的遺體四周堆積起潔白的追思的花瓣……

那位熱心地盼望著陸家羲能調往大學工作,親自寫信懇請包頭九中幫忙的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校長斯特蘭格威校長給九中校長髮來唁電,唁電首先對九中校長能把陸家羲的死訊及時轉告他表示感謝,接著說:“埃立克・門德爾松教授和我對此非常沉痛……這對他的學術成就無疑將是極大的損失……”

12 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內蒙古日報》同時刊登了陸家羲逝世和他所取得成就的報道。

《人民日報》報道的標題是“拚博 20 多年,耗盡畢生心血,中學教師陸家羲攻克世界難題《斯坦納系列》。”這標題概括了陸家羲的一生,這是黨和人民做出的最後結論。

但他畢竟死了。他解開了一道世界數學難題,卻留下一道現實的社會難題讓我們去解。

這是一道錯綜複雜的難題,充滿了問號、驚歎號,還有刪節號。

讓我們大家一起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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