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一襲袈裟,終將用愛度過

歲月一襲袈裟,終將用愛度過

三十多年來,對母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毫無表情的臉和一雙舉起就會打人的架勢上。記憶中,她永遠那麼堅硬,象一塊石頭,你感覺不到溫暖。這使童年的我一直生活在對她的恐懼之中,但,彼時的母親,年輕、風華正茂、風風活活,如果除去加諸在她身上的爆燥、冰冷之外,她稱得上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女人。

小時候,覺得她好象是一架幹活的機器,因為孩子多,她不得不每天拼命幹活,條件也不得不讓她節儉再節儉,她似乎永遠只穿一件衣服,冬天永遠穿著一件罩衣,一年之中,也不會去買些菜回來炒,除了過年過節和來客人外,平時就會以鹹菜充飢,但是,即便是貧窮,她依然讓這個家很體面,很有尊言。在吃穿上,再沒有,她不會去借,只有在我們的學習上,沒錢了,沒辦法了,她才去外面借。我們五個孩子,在那個貧窮的連吃都成問題的年代,四個初中畢業,一個師範畢業。

年輕時候的她,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她的時間大部分都交給了那片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庭裡永遠也不會做完的家務上。

每天她早早的起床,早飯做熟了就伺候家裡豬、狗、雞,等我們吃完飯,她就去地裡幹活,一直要到晚上很黑的時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來。

因為勞累,所以,她對我們很少有耐心,我們誰做錯事情,首先就是挨一頓打,記得有一次,大姐因為玩,忘記了餵豬,她一個磚頭扔過來,差點砸瞎了大姐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因為,我看到,她抱著大姐哭了,那眼淚是一個母親疼愛孩子的眼淚。不止是對大姐,對我們也從來不會溫柔的說話,她好象和我們有仇似的,總是呵斥著我們,和她的相處讓我戰戰兢兢,她總是那麼苛責的對待著我們,她把所有的溫柔全部給了弟弟。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孩子,我知道,她是不喜歡孩子的,她幾乎沒抱過我一次,我不知道媽媽的懷抱有著怎樣的溫暖。

我們漸漸大了,她不再打我們,但是,因為彼此沒有感情,所以,從有了思想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聽過她的話。

歲月一襲袈裟,終將用愛度過

隨著我們年紀的漸漸增長,家裡的生活也更艱難起來,當別人家吃饅頭的時候,我們只能吃玉米麵的餅子,我記得那種餅子的味道,生活好起來,流行吃玉米麵的餅子,說是粗糧,很有營養,可我一直不肯吃一口。母親因為生活所迫,也對我們變得更冷淡。在她的世界裡,也許只有勞動才是她的全部,我那時候不明白,為什麼別的母親會那麼疼愛孩子,而她不會,等年紀大了些,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明白,當生存還是問題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住孩子們的吃喝,然後,才能去關心他們的精神。我們那個年代的父母,他們大多數為生活所困,面色無光,有些不大不小的脾氣,其中一些連感情也不如意,很年輕就顯出一些猥瑣,可是,他們愛著自己的孩子,象愚蠢而勇敢的工蟻,不落下任何一項工作。可是,為什麼,我會那麼遲的知道這個道理。

我故意氣她,只要她喜歡的事情,我從來不去做,有一次,家裡的地需要澆,人手不夠,她讓我去,我躲在一個草堆裡,等晚上她回來,我才出來,而她,再也沒有力氣指責我。

過年的時候,是最快樂的時候,可是,為了氣她,她說東我偏做西,她讓我燒水,我偏去餵豬,看著她痛苦,對我來說是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情。

弟弟長大了,後來娶了媳婦。

母親慢慢的,不再堅硬。她不打我們,可是,她一天天的柔軟下來。卻也一天天的卑微下來。

她象個奴隸,為弟弟他們做著一切事、

我知道,她怕,她不願意看著弟弟形單影之,怕弟弟的媳婦跑了。

我知道,她從來就是偏心,我也終於知道,她為什麼要那麼多孩子。

她為弟弟頃盡了所有,一共為她娶了三個媳婦。可是,弟弟仍然不幸福。

因為生活太不如意,所以,她也以最快的速度衰老下去。

她吃飯的速度開始變得很慢,總吃剩的饅頭,往往吃到半飽,粥已涼,菜已沒。這樣的吃飯形勢,一直持續到她和弟弟他們分家為止。

18歲那年,我考上高中,因為不願揹負沉重的經濟負擔,我離家外出打工。

在外快二十年了,有時三年回一次家,有時甚至更久,有了自己的愛人、孩子、家庭之後,母親在心中的位置漸漸變得可有可無,或者說,根本就沒有。

我們十幾年之後第一次親密的接觸是在我有了孩子,她不遠千里過來伺候我月子,我去西安車站接她,那一天風很大,她穿的很體面,我知道,為了我的顏面她刻意打扮了的,可是被風吹亂了的白髮還是暴露她的衰老和不堪。

德里達說,當人們寫作的時候,總是在請求原諒,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想的最多的時候就是這句話。

我責備她穿的太破舊,卻不問自己,給她買過幾件衣服。

我責備她飯做的不豐盛,捫心自問,我又給過她多少錢讓她去買菜。

我責備她過了這麼多年,還這麼貧窮,卻不問自己,養大我要花多少錢,自食其力之後的我又為家作過多少貢獻。

她照顧我的時候,除去為孩子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與其說是她照顧我,不如說是我自己在照顧我自己,因為,三天之後,因為怕她勞累,我就開始自己做所有的事情。我發現她又老了,她每天都在嗜睡,每天看上去都疲憊不堪,再也沒有了年輕時堅硬的任何痕跡。她的下巴開始鬆鬆垮垮,眼瞼開始嚴重下垂,皺紋也開始長期定居在他臉上,好似一瞬間,母親就衰老一下。

從那以後,我開始害怕,害怕我們越來越少的相處。

月子過後,我們又開始了長久的別離。

我又開始很少想她,她卻越來越多的牽掛我,過節時,會去村頭長久的等我,就是因為我無意說要回家過節的一句無心話

在外邊,我開始越來越多的報怨生活的壓力山大,也因為生活的窘境,越來越少的回去看她,對於極少的一次回家,她總是特別熱情,象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客氣,她會在弟媳不在的時候,塞給我的孩子很多好吃的,做我喜歡吃的很多東西,會在我的衣服被面粉弄髒的時候,拿來新毛巾,幾乎以跪的姿勢給我擦試,一說回北京,她會不高興,說,“就不能多住幾天,在哪裡不也是看孩子嗎?”說話的聲音極細,極柔軟,歲月改變了母親。

在外面 呆的久了,也開始象母親一樣堅硬起來,我開始越來越少流眼淚,越來越少被人或者事牽拌,孩子錯了,我也會象母親一樣打罵責備,學會察言觀色,學會怎麼討人喜歡,學會受了委屈,還對別人笑臉相迎,我努力打拼,不放棄任何一個賺錢的機會,不放棄任何一個提升自己的機會。母親卑微而貧窮的一生,像是一針加強劉,讓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對生活。我謙虛,謹慎,笑容可拘,對每一個人都和顏月色,這讓我也以最快的速度強大起來。

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我開始想起母親,也慢慢體諒了她的不易。

歲月一襲袈裟,終將用愛度過

五年之後,我在離母親最近的地方買了自己的房子。

買了之後,想讓母親住進去,照顧我的孩子,可她不肯,說要照顧弟弟他們家的孩子,我發現,她越來越偏心。

母親的身體有了越來越多的毛病,先是肚子疼,後來就是大便帶血,我那愚蠢的父親,自以為是醫生,卻誤了母親的病,

當我的不滿還沒有被撫平的時候,噩耗卻傳來,她被診斷為癌症。

我一時是不能接受的,我不會想到,那麼堅硬、那麼健壯的母親怎麼會和這種病有牽扯,我總覺得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抗爭她對我的不公,我還有很多委屈去和她爭論,可是,事實上,她得了不治之症,我的委屈和她的病痛相比,根本沒有發作的必要。

我不得不啟程回家。

在醫院裡,我們三年之後又一次這麼親密的相處。

看見我,她哭了,淚水流在她皺紋交錯的臉上,如雨落在旱地裡,她說要花很多錢,你們的錢都來的不容易,沒錢就不用治了,回家吧,說著又開始流淚,她用袖子去試眼淚,我想找塊毛巾給她試眼淚,卻先是被母親的眼淚嚇到,因為我很少見過母親哭泣,腦海裡,一直是母親歇斯底里呵斥的模樣和她那張堅硬的從不對我微笑的臉,從小到大我覺得她沒有抱過我,我記事起,連她的手也沒拉過,我們之間一直這樣生硬,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這麼柔軟的表達過,如果做了,對彼此都是一種驚嚇,

我慌亂的跑出病房,開始去銀行取錢。

銀行離醫院要走幾條街,我走著,心裡也不是不委屈,想到從小到大缺少的關愛,想到老人病重需要的錢財,想到自己有限的積蓄,我加快腳步,彷彿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衝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麼掙扎著,久之,久之,終於掙扎出來了,隱約象是長嚎 ,象一匹受傷的狼,慘傷里加著憤怒和悲哀。

母親的手術順利完成。

在醫院裡,她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你回去吧,店總不能老是關著,我沒事的。

我們都有事情,大姐成了唯一能夠守在她身邊的人,她離不開大姐,也只有大姐可以伺候的她那麼周到、妥帖。

一個月之後,她出院了。

可是,她是多麼的不會照顧自己,她是一個病人,所有的人都不把她當病人,她自己也不,病了之後的她在這個家庭中以更卑微的方式生存著,別人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別人給她要什麼她就給什麼,甚至,命也可以給。她照看著弟弟的孩子,做一家人的飯菜,依然吃著他們吃剩下的飯菜,用看病的錢為弟弟買房子,她說,如果弟弟要她的命,她也可以給的,

我依然回京,打理自己並不算景氣的小店。

日子一天天又過去,平靜如流水,似乎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但是,秋天來了,母親又出事了。

她的癌症再次復發,並且已轉移,再無治癒的可能,只能保守治療,加化療、放療。

父親執意要帶母親化療,在我們都反對的情況下,我知道,他離不開母親,雖然他們幾乎爭吵著了一輩子,但是,已經血肉相連,哪怕有一限希望,他也決不放棄,雖然,以母親的身體狀況來說,化療只能縮短母親的生命。

在小地方的醫院,醫生都是以賺錢為主要責任,不會真正關心病人的死活。

化療之後,母親的身體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衰弱下去

我如同在慢動作電影中看著母親漫漫的滴著血,生命一點一點從她身上滲漏出去,整個人的品質和人性從這人人身上參漏掉。

大部分時間裡,她是在癌痛的掙扎中過來的,她對癌痛的唯一的表現方式就是呻吟,有時,她會對著大姐說:“我也不想死,救救我吧”大姐早已淚流滿面,這是每個兒女在面對雙親時最無奈的事實。

有時,和她聊天,聽出她歡快的聲音,她會告訴你四鄰右舍的事情,誰家的媳婦跑了,誰家又生了個胖小子,以前,聽到這樣的話沒什麼感覺,可是,現在聽來,卻覺得又難得又欣慰,因為知道,她痛的不厲害了就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可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她的病開始越來越重。

她能說出的話也只有一個字“疼”

她終於答應住在我新買的房子裡,因為可以方便大姐他們伺候她,她也終於不再說那句:“我老的時候,你們哪一個我都不用”這樣強硬的話,在病痛面前,她開始放棄她的堅硬,柔軟的象個小孩子。

大部分時間,她躺在床上,開始甘心我父親對她的照顧。

父親真是一個粗心的人,或者說他並不是粗心,而是大腦越來越不中用,他會忘記母親吃藥的時間,會把草藥給熬糊,會把米倒在沒鍋的底座上,會忘了關煤氣的開關,在母親的這場病裡,他的大腦時常記不起很多事情,他甚至比母親更快的衰老下去。

時常,會有人來看母親,母親一如病前熱情的接待他們。

母親正在死去,又或者說,也許在病痛面前,她更渴望活下去,即使她在汙穢、疼痛和絕望中,即便她知道,死亡已經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緩緩地將她擁抱,她仍然渴望著這種活 下去的美好的感覺,然而,在生死麵前我們都無能為力。

在母親保守治療的這段時間,迫於生活,我們都要各自忙碌,因為我們都面臨著生活的諸多問題,因為要生存,就需要錢,需要工作,母親的生命已成定數,可是,我們還要有很長的路要去走。

我再次回到北京,很多時候,我仍然不會想到母親,卻越來越象她那樣堅硬。

我也越來越少的打電話,因為怕,怕她的聲音,怕她的呻吟,怕聽她說吃很少的東西。

怕自己永遠看不見她了。

然而,那一天還是來了。

母親走了,那個一生操勞,從未怨言。那個把孤獨而寂寞的一生都用來撫養孩子的母親走了。我想到自己今生再也看不見她的時候,才發覺自己那麼愛她。

母親乾乾淨淨地躺著,她一輩子好強,走也走得乾乾淨淨。

母親永遠閉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對我一訴衷腸,而我又始終沒有認真傾聽的耐心,她只好帶著不再煩擾我的自尊和遺憾走了。那緊閒的嘴裡,有多少委屈,苦難生前不訴,死後她只好這麼憋進去了,一想到這些,我就悲從中來。

葬禮上,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弟媳都哭腫了眼,我卻一直很平靜,沒一滴淚。

只是,葬禮結束後,回到家,看到母親用過的水杯,她親自為女兒醃的半罐雞蛋,她照顧的滿屋的綠植,才放聲大哭起來,才明白,媽真走了,從此後,再也不會有人半夜起來給我開門,天冷給我做好棉衣,過年站在村頭翹首盼著我回來的了。

母親,我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離了你自己也一樣能生存得更好,可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您走了,留下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怎麼辦呢?你可不可以別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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