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上個世紀的最後十年，世界和中國都在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各種歷史大數據中，有一個數據耐人尋味。
1994年，北京的離婚率上升到24.4%，是4年前的兩倍。
同一年，有一本美國愛情小說的中譯本出版了，一炮而紅，成為中國最早的暢銷書之一。
它就是《廊橋遺夢》。
是巧合，也是必然。我們很難對《廊橋遺夢》跟離婚率的關係下定論，但是這本通俗小說註定在中國人的閱讀史上留下印記。
1 好夢一場，給中年人發發糖
《廊橋遺夢》是真正的爆款。
1992年，它一問世，就在美國權威的《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屹立不倒，長達三年。全球銷量超過6000萬冊，翻譯成超過30種語言，是20世紀最暢銷的書之一。
作者羅伯特·沃勒持有商科博士學位，是大學經濟學教授。他只用11天就完成了這部中篇小說。
弗蘭西斯的形象是按照他太太的形象設計的，而男主角羅伯特的年齡跟他本人非常接近，連名字也叫羅伯特。故事發生地麥迪遜縣，就是在沃勒教授的住地愛荷華州。
1995年，65歲的名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46歲的名演員梅麗爾·斯特里普多把《廊橋遺夢》搬上大屏幕。兩大天才演員聯手，所向無敵，電影斬獲了奧斯卡金像獎。
小說和電影不僅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還贏得了主流文化圈子的關注，引發了人們關於婚姻、愛情和家庭倫理的討論。
很多人都在問這個問題，這麼一本薄薄的通俗言情小說，何以就成為了現象級的暢銷書？
因為它給了中年人久違的激情和夢幻。道德和感情的衝突，現實和理想的取捨，這些主題都牽動著中年人的神經。
當時，以中年人為主角的言情小說、特別雙方都是中年人的情況，很少。《廊橋遺夢》是悶騷大學教授的白日夢之作，寄託了他的中年危機情結。
有趣的是，或許是文為心聲。5年以後，58歲的沃勒教授開始了一場現實中的婚外戀，直接導致36年的婚姻解體。
《廊橋遺夢》的主要讀者群是30歲以上的已婚女性。很多人抱怨，“我的丈夫不再好好親吻我”。無論中外，這樣的女性怎麼會不向往老房子著火般的戀愛？唯美的婚外情故事嗑起來太甜了。
“舊夢是好夢，沒有實現，但是我很高興我有過這些夢”，在這場中年人的夢裡，一個不滿足的家庭主婦，會被西部牛仔版本的霸道總裁拯救。
即使最後沒有遠走高飛，4天的婚外情是她一生的高光時刻，在此後的漫長歲月中給她帶來彩色的回憶。
男主角羅伯特充滿男人味，情趣盎然、溫柔體貼，既紳士，又有牛仔的粗獷霸氣，是女性心目中完美的情人。
弗蘭西斯卡這個家庭主婦，沒有突出的美貌和聰明，面目有點模糊，帶著神秘，反而接地氣，人人可以代入。
有人問，一個世界一流雜誌的專業攝影師，怎麼會瘋狂地愛上一個農婦？標準答案當然是，愛情本來就不可理喻。
誰沒有一兩段故事？如果故事裡有一個至死不渝的羅伯特，那是讓人多麼滿足。他激發了女性對”靈魂伴侶”的嚮往。
終生不能忘懷的愛，讓中年人緬懷起逝去的感情。往前看，忽然有點驚慌，人生就這樣了嗎？不，中年人依然有激情和慾望，不僅在30歲，還在40歲，50歲......別忘了，40歲以後還有半輩子呢。
為了讓這種嚮往更加純淨，書中的有色場面，都是愛的產物。筆觸是小清新式的文藝，半遮半掩的含蓄。
小說以真實地點為背景。比起大都市的高樓大廈，沒有修飾的田園風光，增添了這個故事的自然色彩。故事寫得像一個訪談，彷彿真有其事，怪不得那座麥迪遜鎮的舊廊橋，後來成了成千上萬讀者的打卡之地。
贏得大眾的爆款，閱讀門檻的一定不高。這本書的英文版只有177頁，用詞造句淺顯易懂，文學價值有限。不過，通俗的才能夠流行。陽春白雪的作品只適合小眾把玩。
做好了上面的每一件事，《廊橋遺夢》不火才怪。
我也曾狠狠感動過。但是，時隔多年，重讀這部小說，我發現，不僅“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連同一個人的眼光也會變化。
2. 夢醒時分，欲多於愛
我很想相信，《廊橋遺夢》是一個關於真愛的故事。
記憶中的版本是這樣的：在靜謐淳樸的鄉村，一位敏感憂鬱、風姿綽約的寂寞已婚中年女子，和一位浪漫倜儻的《國家地理》雜誌攝影師相遇，兩個人一見鍾情，墜入愛河。他們在道德和情感之間掙扎，最終真愛讓位給責任，主婦決定留在丈夫孩子身邊。兩人分手，餘生彼此想念，“此恨綿綿無絕期”。
啊，我差點忘記了，攝影師留下遺囑，要把家產留給主婦，並要求將自己的骨灰撒在那座他們初相遇的廊橋邊上。
多麼悽美。好像要來真的一樣。
如今隔著中年的濾鏡，故事被還原成了這個版本：一名45歲的小鎮家庭主婦，生活沉悶無聊，於是在丈夫和孩子離家期間，騷撩了一位52歲到處打野食的單身攝影師。一個壓抑，一個飢渴，兩人天雷勾地火，發展了一段4天的露水情緣。攝影師邀請主婦私奔，主婦毅然拒絕。
“就因為跟你睡了4天，就得拋夫棄子，我神經啊？”
沒有哪個正常的中年人那麼傻。沒有。
小說沒變，是我變了。在兩個版本之間，隔著悠悠10年的歲月。
總有一天，我們會為曾經相信過的東西感到羞愧。
比如，相信故事裡的主婦弗朗西絲卡是出於責任感，沒有跟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跑掉。
真相是，弗朗西絲卡沒有那麼愛。她怕出走以後，總有一天要收拾激情消逝的殘局，兩人相見兩厭。不如見好就收，做彼此的白月光，別做蚊子血。
比如，相信羅伯特可以為了弗朗西絲卡付出一切。
真相也是，羅伯特沒有那麼愛。他孤家寡人無牽無掛，誘使一個有夫有子家庭主婦離家出走，自己有什麼損失？既然不用付出代價，那麼多來幾次都無妨。
如果兩個人身份對調，弗朗西絲卡是單身女子，羅伯特是家庭平淡幸福的已婚男人，你說他們還有戲嗎？感情會發生，不過，要讓男人拋妻棄子？稍微有點人生經驗的人都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他們之間當然有愛，但是，還是我們的蔡老瀾先生說得好，所有的分手都是因為愛得不夠，如果愛到死都不放棄，那又怎麼會分開？
以責任為藉口放棄感情，會給自己的決定籠罩上一層高尚的光環，而承認自己怯懦，失去了激情，就太扎心了。
故事的根基搖搖欲墜，再細看字裡行間，一股濃濃的“瑪麗蘇”風撲面而來。
“堅硬，她想，他肉體很堅硬。她注意到他裹在緊身牛仔褲裡的臀部是那樣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邊褲袋中錢包的輪廓和右邊褲袋中的大手帕。”
他有“刀鋒般平坦的腹部”。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雜物箱中，前肘無意中擦過她的大腿。”
滿屏明示。好了，都是成年人，快上車，加速。
心理描寫也辣眼睛。
“弗朗西絲卡聽到‘妻子’一詞時身子稍稍繃緊了一下，為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當然有權結婚，但是不知怎麼這似乎跟他不相稱。她不願意他結過婚。”
好個自私的女人，婚姻安穩，有丈夫，有兩個孩子，然而就是不願意對方結過婚？是不是處的就更好？這雙標也真是沒誰了。
不是我愛挑刺，做箇中年人本身就是尷尬。談感情，沒人相信你衝著純愛而去。事實上感情和慾望早就糾結在一起，加上現實中千絲萬縷的種種牽絆、顧慮，如何能夠純談情？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這是騙少年人的鬼話。
說確切的激情和慾望，那還差不多。可是，慾望跟有承擔的愛是兩回事兒。想把兩者等同，不過是自我麻醉的安慰劑。
姜文在《狗日的中年》裡寫到，“後來就發現激情對中年人是一種浪費，夢想對於中年是一個牌坊，守得住忠烈，還要做得好那什麼。” 看了令人一拍大腿，這寫的不就是《廊橋遺夢》裡這一對嗎？
中年人需要激情，但是沒有勇氣去要，只能沉浸在一本通俗讀物裡，逃離現實。
當然，這是20多年前。
現在不一樣了。
3. 夢輕了，口味重了
有一種說法是，《廊橋遺夢》面世的時候，美國社會掀起了一股離婚潮。但是歷史數據正好相反。在個性解放浪潮的影響下，離婚潮的巔峰是70年代。從1990’s年代開始，一直到今天，美國離婚率持續走低。
單身成為一種越來越常見的選擇。女性越來越獨立。當社會和經濟壓力減輕，不管是男性和女性，都更加願意為了愛和幸福而結婚，而不是為了結婚而結婚。於是，婚姻的基礎比以前牢靠，離婚率就逐漸降低了。
這時候，又一部通俗小說火了，它就是《五十度灰》。
外形很大媽的中年英國女作家埃裡卡·倫納德在2011年發表了這本處女作，出道即巔峰，打破了多個銷售記錄，連我們熟悉的《達芬奇密碼》也被打趴了
從2011到2015年，全球賣了1.25 億本。3部根據這個系列改編的電影，連續3年在情人節上線，成為CP們過節首選。
跟《廊橋遺夢》的含蓄、或者說唯美的風格不同，《五十度灰》是如假包換的慾望小說。主角不再是中年人，而是21歲的女大學生安娜和27歲的商界大佬格雷。兩人一見鍾情，開始約會。很快，格雷的特殊愛好浮出水面。
當然，傻白甜安娜碰巧是處，必須是處，這樣才好接受格雷的調教。一個支配者，一個是臣服者......此處省略1000字，請自行腦補。故事情節爛大街不要緊，文學價值不高沒關係，細節補夠。
你可能猜到了，《五十度灰》的主要讀者，跟《廊橋遺夢》一樣，也是30歲以上的已婚女子。於是，這部小說的別號是“老母親們的有色小說”。
20年過去，中年女性還是為瑪麗蘇的故事所吸引，不過畫風變了。
中年女性不想看文藝中年人的故事了，不再那麼渴望被愛拯救。
她們要看腹肌小鮮肉。男主角格雷可是硬核霸道總裁，有童年創傷，那麼帥那麼多金又那麼慘，特別適合讓媽媽們煥發愛心，就像現在力捧小鮮肉的媽媽粉和姐姐粉們。“你讓我看著喜歡，麵包我幫你負責。”
爽就行了，不需要再代入中年人的角色，像《廊橋遺夢》裡的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
今非昔比，如果真的無法忍受婚姻，可以離開，不一定非要把情懷寄託在老男人和老女人的終生相思上，更何況兩個人的感情根本經不起推敲。
愛情不再是主題，它不過是背景，為放飛的慾望而存在。慾望從幕後走到臺前，光明正大。
當代女性追求感官享受的時候，枷鎖少了，負罪感低了。這一點，中外相同，雖然步伐有快有慢。
最近拿了獎的電影《送我上青雲》，姚晨就扮演了一個主動追求身體快樂的女性。
張愛玲早說過了，想要女人交心，還是先把肉體照顧好。王菲的通透也在於此，“誰說愛人就該愛他的靈魂，否則聽起來讓人覺得不誠懇？”
追愛也好，追欲也好，都沒錯，反正別活得像弗朗西絲卡那般猶豫，要麼就留下，踏實過日子；要麼就離開，海闊天空。“因為堅守責任，我犧牲了愛情”，這是世上最大的謊言。犧牲，意味著被動，意味著不甘心，意味著把責任推給他人。
我們要主動選擇。爭取選擇的自由，承擔選擇的後果，這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責任。
從《廊橋遺夢》到《五十度灰》，女性越活越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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