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裡的“孤獨”,是如何被書寫的?

一九四八年四月九號的“波哥大事件”發生在哥倫比亞,然而大部分的歷史敘述講起這件事,都一定會談卡斯特羅,甚至從卡斯特羅談起。卡斯特羅不是哥倫比亞人, 他是一個古巴學生,跑到波哥大來參加拉丁美洲學生大會。

《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如何被书写的?

這件事情表明 :“拉丁美洲”不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是擁有遠超過地理意義的豐富內涵的文化單位。古巴人會跑到哥倫比亞去參與革命,因為對他們而言,“拉丁美洲”具有一種超越個別國家的統一性,來自殖民歷史與語言的統一性。拉丁美洲除巴西使用葡萄牙語外,其他地方都屬西班牙語區,而且葡萄牙語跟西班牙語之間也有許多類似之處,很容易溝通。共通的語言使得拉丁美洲知識分子可以彼此瞭解,進而互相幫助,建立認同。

不過拉丁美洲在文化統一性的基礎上,同時有著嚴重分裂的政治局面。例如哥倫比亞是在一八一九年獨立的, 其歷史大概從一八一〇年開始,就是一連串彷彿怎麼也打不完的戰爭。先是反抗殖民者的戰爭,好不容易打完了, 贏得獨立,緊接著就開始內戰。甚至反抗殖民者的戰爭還沒打贏,一邊在和殖民者抗爭,一邊被殖民者之間就已經分裂,彼此敵對內戰了。

延續超過一百年的內戰中,有各式各樣勢力的變動、流竄,有合縱連橫,有欺瞞背叛。在大部分時間裡,誰跟誰是敵人,誰跟誰是同志,都是曖昧混沌的,以至於傳統線性的歷史整理——哪一年什麼戰役誰輸誰贏、誰掌握了什麼地區、誰又失去了什麼權力——幾乎不可能。

曾經試圖整理哥倫比亞歷史的人,會對加西亞·馬爾克斯運用的“魔幻寫實”手法,產生不同的體會。沒有其他方法去講述內戰到底是怎麼打的。現實 / 寫實的、歷史敘述式的條理在此瓦解,不再是我們可以依賴的知識形式。任何的整理都必然會偏離真相中的荒謬混亂。

《百年孤獨》書中的主角布恩迪亞上校,其原型來自哥倫比亞歷史上的一位真實人物——烏里韋·烏里韋將軍。在小說開場的時間點上,真實的烏里韋·烏里韋將軍回到自己的家鄉,他已經經歷了四十場內戰。不是四十場戰役, 而是一次又一次,各種不同勢力換來換去,一下這個打那個,一下換成那個打這個,停了又打,打了又停,經歷了四十次。你可以想見這樣的人對於整個國家,尤其對於戰爭會產生何等虛無、空洞及厭惡的感受。不只哥倫比亞如此,整個拉丁美洲都如此。各式各樣的利益、各式各樣的合縱連橫,隨時都可能爆發新的戰爭。

而且不只哥倫比亞,大部分拉丁美洲社會都保留了強烈的家族傳統,你是誰的兒子,又是誰的爸爸,都是極其重要的事。中文世界裡我們一般用“馬爾克斯”當作這位偉大小說家的名字,但事實上,在他自己的語言文化中, 他的姓不是“馬爾克斯”,而是“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姓帶著清楚的系譜意義,表明了他是誰的兒子,每個人都將家族系譜附在自己的名字上。

《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如何被书写的?

具備強大家族傳統的社會打起內戰來,就會無可避免地形成家族與家族間的對抗。然而,家族網絡盤根錯節, 追究下去,沒有哪兩個家族是真正沒連結的,到後來一定出現親戚打親戚的情況。表兄弟和叔叔伯伯打仗,使得戰爭中更增添了親族的恩怨與混亂,這構成了拉丁美洲近代史另一項特殊的共同記憶。

因為有共同語言,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就成了整個拉丁美洲的文化出版中心。不同國籍的作家,如智利的聶魯達、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秘魯的略薩等, 他們的書都會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版。這部分的拉丁美洲有著跨越國界的整全性,但分開看,這些人的祖國,沒有一個內部是團結的,都被各種勢力、各種利益切割得零零碎碎,表現了國界內的分裂面貌。

這些人的祖國都出現過獨裁者。獨裁者是怎麼產生的?為什麼拉丁美洲有那麼多獨裁者?為什麼拉丁美洲的獨裁者,前面一個被推翻了,很快後面就會再出現第二個?其中最重要的歷史原因——我們不容易感受,卻應該努力去理解——就是人民對於內戰的厭煩。

讓我們簡單想象一下,兩股勢力打仗,長期打,打了十五年,正因為打了那麼久,就很難停止不打了。誰也消滅不了誰,而且彼此都很瞭解對方,雙方僵持著,你稍微動一下,我就條件反射地打你一巴掌,然後你就也條件反射地回我一巴掌,成了習慣,成了固定模式,止息不了。怎麼辦?這兩股勢力本身也都受不了了,就彼此妥協。這時必須找一個雙方都能信任接受的人,作為仲裁者,作為中介保證。這個人保證雙方信守劃定的界線,你不會偷襲, 我也不會拉你們的人倒戈。

獨裁者就是從仲裁的角色衍生出來的。許多拉丁美洲的獨裁者,源自仲裁的權力不斷擴張。仲裁者發現——進而說服了兩邊疲於戰爭的人民——保有和平最好的方式, 是讓國家只有一股絕對獨大的勢力,那樣就不需要、不會打仗了。獨裁者的絕對權力,來自與人民的“魔鬼交易”,

人民交出自由,換取秩序與和平。獨裁者有在那個社會歷史背景下存在的道理,無止境的混亂內戰使得這麼多人渴望和平、休息,願意為了和平,奉獻自由,放棄自由。

加西亞·馬爾克斯出身於加勒比海地區。“香蕉大屠殺”事件後,當蓋坦去進行調查,他遇到的一位重要調查對象,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父。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外祖父的關係,遠比我們一般能想象的親密得多。

《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如何被书写的?

在自傳《活著為了講述》中,加西亞·馬爾克斯開頭就講了,他第一次見到媽媽,是三歲時,三歲才認識自己的媽媽。那他又在什麼時候認識他爸爸呢?那是七歲零九個月,他生命中第一次見到爸爸。

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是在外公外婆家長大的。他的外祖父是經歷長期內戰後退下來的老兵, 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屬於政府軍,為政府軍打了很多年的仗。他見識經歷過太多的戰爭,以至於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用戰爭與死亡來看待、標記自己的生命。講到自己,他會說 :十二歲,有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十九歲時,又有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二十歲零三個月,第一次看到誰在他身邊死掉 ;二十五歲零兩個月時,在一場戰役中周圍的人都戰死了,只留他一個人如何不可思議地倖存下來。對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父這種人來說,標記時間、標記生命最重要的尺度,就是戰爭,就是死亡。

那麼生命中沒有了戰爭,會變成怎樣?就變成了時間的停滯、無窮無盡的等待。當年他們在為政府打仗時,得到過來自政府的許諾——等他們退役後,會提供他們豐厚的退休金。那就是他們等待的對象。外祖父的老房子加上莊園,脫手賣了七千哥幣,後來他們拿這筆錢搬到附近的大城,蓋了一棟房子。加西亞·馬爾克斯被哥倫比亞第二大報《觀察家報》派去巴黎時,他一個月的薪水是五百塊錢。而政府承諾要給他外祖父的退休金,是一萬九千塊錢。這樣我們可以具體理解這是筆大錢。政府以這筆大錢為承諾,籠絡他們賣命,但也正因為承諾的數額龐大,所以政府根本付不出來,甚至根本沒打算付。

《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如何被书写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名作之一,是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小說裡的退役上校每個星期都去問 :有沒有信來?他所等的,就是通知他去領退休金的信。我們可以這樣說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父,他的生命明確分為兩種時間,前一種是以各式各樣的戰爭與死亡為標記的, 後一種則是近乎停滯,被關鎖在對退休金的漫長等待中。

有意思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母,有著和外祖父完全不一樣的時間感。小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住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大房子裡,同所有的小男孩一樣,他很好動,愛亂跑,外祖母管他,叫他乖乖待在一個地方,他怎麼可能聽話?於是外祖母就會說 :“你現在坐在這裡不要動,千萬不可以去那邊,你如果去那邊的話,會吵到你姨婆。”要不然就說 :“你不能去那邊,去那邊會吵到你的大表哥。”這些人是誰?他們都是已經死了的人。外祖母不讓他亂跑,理由是 :活人不可以擾動死人。對外祖母來說, 屋子裡不只有活人,還有更多幽靈。

如果小加西亞·馬爾克斯跌了一跤,外祖母就會說 :“你看,不乖又被姨婆推了一把了吧?剛剛有沒有看到姨婆啊?啊?我好像看到了。”走在街上,外祖母會指著空蕩蕩的街道對他說 :“這條街你不能夠亂跑,因為街上太擁擠 了,你不曉得什麼時候會碰到哪個死掉的人,跟人家走到 什麼奇怪的地方去。”因為這樣,原本頑皮的加西亞·馬爾 克斯變乖了,哪裡都不敢亂去。

我們無法追究,這到底是外祖母帶小孩的一種策略, 還是她真的相信、真的感覺到那些幽靈?大概兩種成分都有吧。不論原因是什麼,這樣的環境在一個小孩,尤其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小孩心中,留下深刻、無法磨滅的印象。他活在一個充滿幽靈的空間裡,而且那些幽靈可不是恐怖片裡的貞子,他們是有身份的,都是和他有關係的人,都是死掉了的親人。那是空間中曾經活過的人的延續,不是莫名其妙外來的鬼。這是阿公的阿公,那是舅婆或阿公, 都是和他有具體明確關係的。

這樣的環境,背後必定有連帶的信念——人不會真正死掉,或者說,人不會真正消失。人死了,不過是換成另外一種存在,而且隨時可能會被喚醒,會被吵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就因而產生困惑。被某個姨婆推了一把跌倒了,他忍不住想 :這個已經死了的姨婆,她變成了幽靈,那這個幽靈還會不會再死掉?如果幽靈死了,死掉的幽靈又會變成什麼?死掉的幽靈會變成二度幽靈嗎?那二度幽靈還會不會再死掉?

《百年孤獨》就是建立在兩種異質交錯的時間意識上。一種是外祖父的時間,以死亡與永遠等不到的東西標記出來的線性時間 ;另一種則是外祖母的時間,一種奇特幽靈存在的輪迴。死掉的人變成了幽靈,幽靈再死掉,變成另外一度的幽靈,再死掉的幽靈變成……當你不相信人真的會死掉,你也就不可能相信幽靈會消失,對不對?人死了都還在,那幽靈為什麼要消失,憑什麼幽靈會消失?所以它就變成一種永恆存在,但是既然永恆存在而死亡又必然卡在那裡,於是就只能是循環的存在形式。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小說裡,不斷試探著這兩種時間彼此的關係。

哥倫比亞的歷史,以外祖父的記憶定位下來,那是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一場戰爭帶領到下一場戰爭,而一旦不打仗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窮無盡的等待。等待使得時間不循環,要等的東西沒有來,就只能一直等下去。等待必須依恃會向前流動的時間,但等不到要等的,真實存在的感覺卻又是停滯不動的。人在停滯中逐漸地變老、衰頹。

這本經典小說書名叫作《百年孤獨》,一百年的長時間跨度,當然牽涉到歷史。小說也真的碰觸處理了哥倫比亞一個世紀間發生的事,不過這絕對不是一部單純的歷史小說。除“百年”之外,小說還要寫且更要寫“孤獨”。小說中表達“孤獨”主題時最常用的手法,就是鋪陳一種循環的時間感。事情一再地重現,換一個面貌再來一次,又來一次,不斷循環,不斷繞回原點。

每一件事情的敘述,幾乎都是以布恩迪亞上校回想面對行刑隊的情景為開端的。小說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對行刑隊,面對死亡的臨界,到後來好像連那個臨界劃分, 都在反覆中變得模糊了,他活著,但同時他也死過很多很多次。

原本現實存在中絕對不可能重複的事——死亡,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死過一次就是完全、絕對地死了——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裡面,卻會一再重現,重新經驗。而且不只是布恩迪亞上校,《百年孤獨》裡面有好多死了不止一次的角色。

如果加上《百年孤獨》以外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其他小說,那麼反覆死亡的現象就更多了。例如他最早的短篇小說就寫過沒有辦法死透的人。肉體已經死了,精神卻不肯死,所以他很清楚感覺到自己被活埋,活埋也不會讓他死掉,因為他原本就死了啊。接著他又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腐敗,被身體腐敗的氣味弄得受不了,想要逃走,但逃不掉,都已經下葬的人能逃到哪裡去。

後來在《枯枝敗葉》裡又有死了但是不能下葬的人, 沒辦法將這個死人下葬,給周遭的活人帶來了各式各樣的困擾。讀過這部小說的一位朋友,就勸加西亞·馬爾克斯去讀古希臘的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名作《安提戈涅》。那部戲的主軸就是安提戈涅決定違背禁令去為親生兄弟收屍安葬。那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接觸古希臘悲劇的重要契機。

《百年孤独》里的“孤独”,是如何被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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