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把晴雯攆走後，找了個機會向賈母挑明：“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
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裡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
賈母自知大勢去，私與鳳姐訴心聲
王夫人把晴雯的事先斬後奏回稟給賈母后，那賈母竟獨自呆坐了半晌。鴛鴦見賈母面色凝重，不敢打擾亦不敢追問究竟，只得默站在一旁暗自揣度原因。
恰好鳳姐過來省昏，見賈母如此神態，笑問道：“老祖宗這是怎麼了？想是誰惹了老太太生暗氣，又不好發作的，只得在這裡悶坐著出神？”
賈母擺了擺手，示意鴛鴦退下去。
鴛鴦會意，忙帶了其餘兩個小丫頭悄悄退出去，房內只留下賈母與鳳姐。那鳳姐見賈母如此鄭重其事，便有些惶惑不安，剛要問怎麼了，竟見賈母忽然落下淚來——
鳳姐忙上前用帕子為賈母拭淚，問道：“好端端地，老祖宗這是怎麼了？心裡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看我能不能幫老祖宗分憂解難，若實在摘不開，再另拿主意。再說了，您老人家還有什麼不曾經驗過的？有什麼事竟值得為難落淚？”
賈母欲言又止，卻又忍不住哽咽道：“你這猴兒，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竟知道我是‘不好發作的生暗氣’。”
鳳姐猜想這事關聯重大，竟不敢再追問，只為賈母拭淚，待賈母吩咐。
賈母道：“今兒，我只想囑咐你幾句話，我已上了年紀，料不準哪一天就突然地去了。只有一件事，萬般放心不下，你這猴兒若有良心，且看在我疼你一場的份上，答應我一件事。”
鳳姐見如此情景，已料到八九，卻故作詫異地問道：“老祖宗這是哪裡的話，好端端地竟說起這些喪氣話來？”
賈母嗔道：“別打岔，聽我說……”
預先安頓身後事，萬般牽掛唯一人
賈母未曾開言，禁不住又落下淚來，說道：“我已經這般年紀，這一生享盡了榮華富貴，即便三五日裡就死了，也無遺憾。只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你那林妹妹。看此情景，你姑媽是斷乎容不得她，有我在，她還不便怎樣，倘或我哪天去了……哪還有這孩子的立足容身地？”
鳳姐暗自忖度道：“老太太這話倒是不假，我素日也看在眼裡的。那日，姑媽要趕走晴雯的情景分明是針對了林妹妹的。竟怕我聽不明白，還直接提醒在臉上‘那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可是她？我最看不慣她那輕狂的樣子’……”
這話畢竟不能學給賈母聽，只在心底裡暗暗佩服賈母練達睿智看事通透，且又目光犀利、一語中的。
鳳姐雖這麼想，卻也不好直接默認賈母的憂心，便說道：“老祖宗身體硬朗著呢，且不要想那麼多，哪裡就至於那樣了？林妹妹乖巧懂事，連我見著都喜歡不已呢，哪會有人捨得難為她？老祖宗且放心罷。”
賈母道：“我正因為不放心才同你說這些話，你林姑媽年紀輕輕就沒了，臨死前竟沒能見上一面。每每想起，我這心裡便同針扎一般。她臨終前將孩子託付給我，倘或你林妹妹在咱們家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你那早死的姑媽？我死了又怎麼有臉去見她？”
鳳姐聽罷也覺心酸，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得默默陪著落淚。
賈母又道：“今兒我就託付你這件事，倘或我不在了，你好歹看在我疼愛你一場的份上，顧全一下你那苦命的妹妹。我知道，許多事，你也有心無力，只是盡心就好。好歹能讓你那妹妹容得下身來，不至於無依無靠、過分淒涼——多少顧念些你那薄命的姑媽和我罷。”說罷，賈母竟泣不成聲。
鳳姐一面握著賈母的手，一面為賈母拭淚道：“老祖宗，您快別說了，哪裡就會到那個份上？我答應就是了。話說回來，老祖宗為何不趁著身體硬朗，給寶玉和林妹妹定下大事？那樣豈不萬全了？”
賈母止住悲聲嘆息道：“都說你聰明，怎麼竟也說起這種糊塗話來？你難道看不出你姑媽那意思，她一心攛掇‘金玉良緣’呢，怎會接受黛玉？我若硬做成此事，豈不是要把你妹妹往火坑裡推？‘牛不喝水強按頭’，日後會是怎樣的情景？
這種事，得兩廂情願才行得通。她為何趕走晴雯，打量我不知道？我只是裝糊塗罷了。正因為如此，我才擔心你林妹妹將來會怎麼樣呢？……”
正說著，只聽門外鴛鴦的聲音，說道：“二奶奶在裡面陪老太太說話呢？你有事待會兒再回吧。”
賈母料是有人來找鳳姐了，便說道：“罷了，你且去吧。記得我今日的話，我也累了，想去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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