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志怪集《夜譚隨錄》——香雲

香雲

  湖南零陵喬家的兒子,自小就是孤兒,生活貧困,無活可幹,只能依靠舅父搖船為生,經常往來於湖北襄漢之間。適逢載運幾位商販下荊門,路過黃金峽。因灘頭險惡,天黑就不敢前進了。停船在一座古堡前。舅舅叫喬生到山中去砍一些竹子,作為撐船之用。但他迷路出不來了,十分迷茫。不一會兒,忽然看到一個老婦人,年紀大概七十歲,拄著柺杖,跛著腳,搖搖擺擺地沿著一條山路,朝西邊走去。喬生趕忙追上去,向老婦人打聽哪裡可以去江岸。老婦人笑著道:“江岸在東,你卻朝西走,相差太遠了。我看你年紀稚嫩,天快要黑了,你又走錯了路,到了晚上,虎狼出來活動,你認為你還能回得去嗎?不如暫且到我家留宿一晚,明早一早再回去。”喬生在山中迷路後,心裡早就驚悸不已,聽了老婦人這樣說,心裡暗自高興,然而還是禮貌性地推辭一下,老婦人道:“你小子言不由衷,讓人聽了厭煩,還說什麼,快跟我去吧!”於是,喬生便跟著老婦人到了深山之中,彎彎曲曲地走了十幾裡,才到老婦人家。

  老婦人家後面背靠著一座高山,門前是深深的山澗,屋子就是個經挨著山崖的洞窟。老婦人敲門呼喊:“香雲。”一個女子答應著,就出來了,原來是一個年方二八的美麗少女,面色猶如剛盛開的蓮花一般,身上散發的香氣比麝香還要香,那女子見到了客人,十分的羞澀,想要往後避。老婦人道:“我兒又做什麼嬌態?這位小郎君迷了路,要是沒有一碗胡麻飯來招待他,就太沒有地主之誼了。況且我兒常常囑咐我,我既然答應了,怎麼會可惜自己的心力,不極力為你去做呢?今天物色到了一個風流蘊藉的郎君,我終於可以歇歇了。”

清代志怪集《夜譚隨錄》——香雲

老婦人如此說,香雲更加感到羞澀,轉身躲進房中,再也不出來了。老婦人請喬生坐下,笑著對喬生說道:“嬌養慣了,一見到生人,就做起了兒女情態,希望你也不要介意。”喬生只道“豈敢,豈敢!”跟著老婦人走進屋室之中。屋室都是在山崖上開的穴洞,不過裝飾得十分精美潔淨,也只有三間。中間一間算是廳堂,西邊的一間,垂吊著墨色的簾子遮蔽著,就是香雲的閨閣了,東邊的一間,駕著爐灶,放著案板刀具等,應該就是廚房了。老婦人讓喬生坐下,自己去廚房中燒火做飯,把喬生招待得十分周到。喬生問老婦人姓氏,老婦人說:“夫家姓古,寡居已有十六年了,只生有一個女兒,就是剛才出來的香雲,還沒有許配人家,我家世代居住在這裡,今天有緣見到郎君,就暫且委屈你在廚房中睡了。”喬生道:“我有一席之地落腳就很滿足了,哪裡還敢計較是不是廚房。”一直交談到半夜,喬生到廚房中的空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喬生便去見古婦人,想和她辭行。他站在簾子外面招呼,都沒有回應。喬生又說了一遍,才聽到香雲道:“娘有事情早就出去了,想現在也快要回來了,請你稍等一會兒吧!”香雲的聲音清朗明銳,如同雛鶯的叫聲一樣婉轉動聽,聽了便讓人生起愛憐之心。喬生唯唯而應,然後默然坐下,心神如靜水中扔下一顆石子一般,不覺盪漾起來。沒一會兒,忽然就看見古婦人和另外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郎,她們也好像是母女,一起回來了。古婦人道:“香雲,你杜姨和你八妹來了。”喬生立即站起來,彎著腰站在旁邊,不敢抬頭仰視,杜婦人站著仔細觀看喬生,然後向著女郎說道:“果然是一個俊俏的郎君啊!你古姨的眼光真是不錯。”女郎也看了兩下喬生,然後笑著,走進內室去了。隨著,便聽見女郎對香雲開玩笑說:“姊姊好沒有禮啊,我娘特意為你大事而來,都不出去迎接?”可是,沒有聽到香雲怎麼回答,只聽到低低的笑聲。接著,杜婦人也走進內室之中,笑著道:“為了我甥女的事,天還沒亮,就戴星沾露趕到這兒,心裡著急,步子遲緩,翻山越崖,跨過高低不平的山路,東一腳西一腳,顛顛簸簸,幾次差點墜落到上宅的牛阹【阹:獵人在山谷間圍成的圍獵圈】中去了,不是你八妹攙扶,我早就粉身碎骨了,你該如何感謝我呀!”接著聽到香雲帶著笑小聲說,似乎在問候杜婦人相關起居之事。

  沒一會兒,杜婦人就出來見喬生,問道:“郎君尊姓?年紀多大了?”喬生道:“我已十九歲了。”老婦人道:“大兩歲,剛好合適啊!有父母兄弟嗎?”喬生道:“父母都去世了。”老婦人道:“娶親了嗎?”喬生道:“還沒有。”老婦人又問道:“做什麼事營生?”喬生道:“跟著舅舅行船。”杜婦人道:“少年孤子,正好可以寄託!苦力活的工作可以放棄了。這裡主人古婦人是我的姐姐,她的女兒香雲,也就是我的甥女,天生麗質,淑儀有致,想郎君已看過了。老姊叫老身做媒,想招贅你做個半子,你能屈尊答應嗎?”喬生突然聽到這樣說,暗自歡喜,高興得口上都說不出話來。杜婦人笑著道:“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便叫古婦人上坐,叫喬生行拜見之禮,自己在一旁說道:“這就算訂婚了,我們山野之家沒有什麼顧忌,等嫁衣做好了,就可成婚。”

  第二天,杜婦人告辭回去,留下她的女兒陪伴香雲,幫忙她一起製作衣裳。屋子之中,剪刀裁剪布匹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息,幾天過後,就縫製好了。杜婦人又到來了,擺下筵席招待親戚,赴宴的人接踵而至,都是一些粉白黛綠的少婦和老婦,並沒有一個男子,眾人歡快地說笑,互相開著玩笑。更加奇怪的是,屋子裡擺下十幾桌,屋子本來不寬廣,此時竟也不覺得狹隘。喬生和香雲行過合巹禮後,杜家女郎拿著酒壺,倒酒給香雲,然後說:“杯兒雙雙,今夜做個新娘。”又倒酒給喬生道:“杯兒對對,今夜莫要死睡。”喬生和香雲都不禁要笑了出來了。喬生和香雲把杯子中的酒喝了一點,都沒有幹,女郎笑著道:“這餘下的酒,怎麼辦?”便自己喝了下去,然後笑著出了房間。大約三更天的時候眾人才散去,女郎又掀開簾子走進來:“姊姊好自為之,三天過後來饋送食物的時候,再給我好好說話呀!”說完,就吃吃地笑著出門去了。從此,喬生和香雲,如膠似漆,盡享魚水之樂。認為這一輩子,就如此幸福地終老於此了。

  過了一個多月,古婦人生了病,躺在床上不能起來。杜婦人帶著女兒來探望,還沒有坐下來,忽然聽到有人進來報告說:“上宅小娘子親自來探望阿姆的病來了。”杜婦人和女郎都顯得有些惶遽,急忙走出去歡迎,香雲在廚房中,也整頓儀容出去迎接。喬生不知道是什麼貴客駕到,站在窗口邊偷看,看見外面有一架馬車,車子周圍用紅色的帷幔遮蔽著,有十多個丫鬟站立在兩旁伺候,擁著一個女子從車上下來,那女子大概十五六,穿著彩色的衣服,容貌無比白皙,非常豔麗,就像畫工畫在紙上的仙女。杜婦人和女郎,還有香雲都跪在路旁迎候。女子下車,拉杜婦人起來,說道:“阿姆也在此啊?”杜婦人道:“知道主姑還掛念著老奶媽,聽說她病了,必定會不怕煩勞,親自來過問,因此才帶了翠翠在這裡等候。”喬生這才知道杜婦人的女兒叫翠翠。翠翠和香雲對女子拜了幾拜,女子道:“起來吧!”她們才起來。香雲站在左邊領著那女子進屋。女子進去見到古婦人,便握著她的手問道:“阿姆的病怎麼樣了?”古婦人道:“老婢已年近歲暮,如落盡齒牙的犬馬,睡在床上已有二十來天了,如今不能自重,致使主姑擔憂,即使是死了,也當銜環結草報答主姑。”

清代志怪集《夜譚隨錄》——香雲

女子道:“自從兒懂事以來,以前的阿姆都已不在了。現今還在的只有你和杜姆了。兒聽說明悟了本性,就會看透生死,沒有生也沒有滅。喜怒哀樂,雖然不可制止,但可以節制。這樣毛病就會不醫治癒,不要過分勞神。”說完,就出來坐在堂上,也叫杜婦人陪坐在旁邊,十幾個丫鬟都排列在兩側,沒有一個人敢嬉鬧。

  香雲跪著獻上茶,禮節十分恭敬。女子接過茶,說道:“香雲越發長得漂亮了,杜姆應該給她找個好郎君,也好讓古姆後半世有個依靠。”杜婦人離開座位,向女子稟告道:“主姑說起,正好要向主姑請罪呢!香雲已有夫婿了。”女子道:“幾時成的婚?”杜婦人道:“沒有及時稟告主姑,罪不可恕,已有一個多月了。”女子驚訝地說道:“郎君在哪裡?”香雲大驚失色,看著杜婦人,看她如何主張。杜婦人道:“甥女,快叫你的夫君出來,拜見主姑。”香雲還沒來得及回答,翠翠已催促著喬生從房裡出來了,然後伏在地上叩頭。女子用袖子遮住臉,叫喬生起來,然後斜眼看了喬生一會兒,就讓他退下。女子便惱氣起來,道:“杜姆與古姆都是老糊塗了,不值得責備。香雲婢子,怎敢如此大膽,不稟告一聲就嫁人,並且嫁了一個多月,也不去面見我,不是欺負我深處幽閨之中,幼稚羸弱,不足以做你的主姑嗎?”立即命令侍女,準備杖責香雲。杜婦人大吃一驚,和翠翠一起跪在地上求情,女子的臉色才寬和一些。香雲也一直跪在地上磕頭,流著淚謝罪。女子站起來,拂動衣袖,叫喬生出來,逼著他一起走了。

  走到一處茂林深處,也是靠山修建的洞穴,十幾間屋子連亙相接,輝煌的大門,綺麗的窗戶,如一座大夏一般。屋子裡的桌子床榻都是用白石做成的,器物十分奇異,佈置得雅緻,各種花卉,羅列在屋廊前,實在是一處洞天福地。那女子的侍女,也有好幾十人,個個妖冶無比,對女子百依百順,爭先恐後地侍奉。喬生被女子禁錮在那裡,整天供女子使喚奴役。而且那女子的性情十分蠻橫,稍微有不如意的,她手裡的鞭子就打過去。那裡不是一個好地方,喬生整天想念著香雲,然而怎麼能見到香雲的面呢。喬生私下詢問那些侍女,主姑和香雲是什麼關係,那些侍女只是笑而不答,這讓喬生更加感到疑惑。

  一天,到了女子的生日,喬生見親戚都來祝賀,對女子都是行婢子下人的禮節。杜婦人和翠翠也在其中,只是再也不敢和喬生說話。不一會,古婦人和香雲也來了。香雲見到喬生,不覺流下淚來,女子出來,見到他倆,惱怒地說道:“浪蕩的小婢子,又在獻媚了,還念著舊情嗎?”然後,叫侍女把香雲拉出去,綁在樹上,接著說道:“今天是喜慶之日,不便於對人用刑,等到了明天,你就死去吧!”眾位親戚都戰慄害怕,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勸說。女子把香雲綁住之後就轉回去了,眾人也不敢上去給香雲鬆綁。喬生心裡悲痛欲絕,出門上前去看,香雲流著淚道:“郎君不能捨身相救嗎?”喬生心裡十分悲痛,上去解去綁住她的繩子,剛解開,便聽到有侍女在叫喚喬生。香雲便乘機逃走了。女子詢問喬生,知道了情況,更加惱怒,舉起鞭子,就打了喬生十幾下,平時只是輕輕地抽兩鞭出出氣,此時卻被重重地打得鮮血直流,跌倒在地上。古婦人大哭道:“主姑如此折殺老身,老身有什麼對不起主姑的地方?縱然不念哺乳之情,難道不記得扈十郎肆意作惡,是老身橫身掩護主姑,用頭撞向扈十郎的小腹,奪取了玉如意,讓主姑免於受到羞辱窘迫的事了嗎?為何不能放過這點小錯,讓人家骨肉分離。香雲身體纖弱,即使不被虎狼侵害,也一定會遭到暴徒侮辱!這難道不讓人心痛嗎?”女子還是惱怒地說:“老婆子,你知道什麼,馬上就要你的老命!”古婦人哭叫著,說話也不怕侵犯女子,女子也不讓步,更加惱怒,又想鞭打喬生,喬生伏在地上不能起來了,女子心裡才感到有些可憐,心裡的氣,才稍微平靜了一點,問道:“知道了錯,能夠改正嗎?”喬生道:“有錯就改。”“還思念香雲嗎?”喬生道:“即使死了,也不能忘記。”女子想不到他這樣說,不覺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感嘆道:“痴兒郎倒是個情義之人!”便向古婦人道歉,並再三安慰她,感覺到自己做得不對了,立即分派人出去尋找香雲,找到的人,傳給一門法術作為獎賞。眾侍女便爭先出去尋找,古婦人才停止哭泣。

  第二天,一個侍女走回來,報告說:“香雲出去,藏在山谷之中,被扈十郎抓去了。扈十郎百般強迫,想要玷汙她,香雲誓死不從,現在正被關在石屋中,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一夜了。”古婦人聽說了,又哭著道:“我兒性情貞烈,必定不肯遭受侮辱。”扈十郎其實是女子的表兄。女子叫杜婦人前去索要,扈十郎道:“想叫我放了香雲不難,需要主姑親自來交換。”杜婦人不覺惱怒,回來告訴女子,女子也十分惱怒,拿上寶劍,跨上一隻白鹿,其他的侍女也穿著緊身衣拿著短兵器跟在後面,去找扈十郎計較。女子叫喬生和翠翠埋伏在樹林中作為疑兵,自己則親自上門去要人。扈十郎腰間掛著弓箭,手上拄著畫戟,護衛很多。女子道:“快把香雲放了,不然休怪我不客氣。”扈十郎一副自得的樣子道:“放香雲不難,需得把妹子留下。”女子道:“廢話少說,難道怕了你不成。”便揮動寶劍,向扈十郎那邊掩殺過去。扈十郎十分勇猛,其他的侍女都支撐不住了,都如鳥一樣散開了,女子也急忙退下,她騎的白鹿,中了扈十郎的箭死了,女子披著頭髮,身上受了好幾處傷,又把鞋子跑掉了,跌在地上起不來。剛好遇到喬生跑來,把她背在背上回去了。侍女漸漸地集攏來,無不心驚膽戰。

  女子十分悲慟,感激喬生的恩德,便稱他為兄,日常飲食和器用,都讓喬生和她一樣。又聚眾謀劃準備營救香雲,眾人都說:“扈十郎勁敵,實在難以戰勝。”只有翠翠說道:“正是彼強我弱,就得非救不可。想要成功,非請得太君來不可。”當晚,就叫翠翠去請太君。天沒亮,翠翠就回來,說:“太君來了。”女子帶著大家跪在地上迎接,喬生也跟著大家去迎接。太君是一個駝背的老婆婆。女子哭泣著訴說被欺辱的因由,太君說道:“有太婆在,我兒就不用受氣了。”便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囊袋,把翠翠叫到跟前,道:“可拿著這個前去把十郎裝來。還要儘快和香雲回來。”翠翠答應著,就去了。

  大概過了一頓飯的工夫,翠翠和香雲就一起回來了。翠翠手裡提著一個袋子,當著太君的面打開來,忽然一隻黑狐狸從面竄出來,伏在地上戰慄不已,高聳著脊背,像是在乞求哀憐。

清代志怪集《夜譚隨錄》——香雲

太君呵斥著道:“不知好歹的孽子!筋骨毛髮還沒長全,就想放肆了嗎?不是看在你祖上的面子上,我老婆子一棍子就敲死你。”扈十郎磕頭謝恩。女子走上前去,用鞭子鞭打,說道:“你這恣意妄為的東西,平日那副顯赫的威風哪裡去了,咆哮的樣子,如今怎麼不顯出來啊!”太君制止女子,說道:“我兒,可以了,老身重重懲罰他就是了。”又說道:“我兒住在這裡,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何不舉家和我去了呢?香雲和喬郎,他們有夙世因緣,還不能擺脫,且聽由他們去吧!”又對香雲道:“你們去吧,你的母親留在我那裡,等到三十年後,你該回來了。”香雲跪下磕頭,領受太君的話。

  太君叫喬生和香雲先走,女子贈給他們很多貴重的物品,裝束好搬上車,叫侍女先護送出山,然後自己和翠翠還有古婦人杜婦人在後面送喬生和香雲下山,送到了路口,哭泣相別,然後才回去。喬生帶著香雲到了襄陽,拿出資本造了一艘船,叫做“滿江紅”,專門搭載來往遊歷的官宦,來往於江州,黃州和吳楚一帶。

  一天,載某太守家的公子和家眷到江南去,船在漢口停靠。香雲偶爾出去打水,被太守家的公子看到了。公子立即被香雲的美貌所迷惑,乘喬生不在的時候,便秘密派兩個侍女,帶著吳越的絲綢,去和香雲說:“公子是個年少多情的人,富貴權勢,可以說炙手可得。今天看到了你的容貌,十分傾慕,不吝惜珍寶之物,特意叫我們拿來送給你。這真是千載難遇的好機會,不可錯失啊!你要是不從,只怕隨時都是不測之禍,要是從了,那自然珠翠環身,錦繡披肩,吃著粱肉珍饈,一生可是穿不盡,吃不盡了。做一個船伕的妻子,穿得粗糙,吃得清淡,整天埋在船艙中,這不是明珠暗投嗎!況且有一句話說,恪守經訓固然是立身的關鍵,但是權宜變通也是處世的方法啊。又譬如牧野的牛馬,本來是不能駕馭它們的,可是讓人把它們的嘴巴套上,把它們的鼻子穿住,就可以左右駕馭了。現今按照形勢而論,喬生就像是牛馬,公子就人,想要不被公子強行駕馭,行嗎?我們是可惜你憐愛你,才把其中的利害說與你,你自己看看吧!”香雲嫣然而笑,說:“賢姊姊說得對,公子風雅氣韻都好,我也羨慕他好久了,今天幸虧能得兩位姊姊牽線。今夜等眾人睡下之後,我就到公子船上去,叩擊船舷作為暗號,叫公子開門,我好和他相會。”兩個婢女十分歡喜,回去就和公子誇耀,公子聽了,也是歡喜若狂,重賞了兩個婢女。

  到了三更天,全州的人都入眠酣睡了。公子卻在房中起坐不定,像是鹿撞在胸口一樣,激動不已。在屋裡側耳傾聽,一會兒,果然聽到有叩擊船舷的聲音,敲了一下,接著又敲。公子急忙開窗接納,果然是香雲,沒有穿衣服就來了。公子這時像在夢中一樣,來不及說一句話,把香雲讓進屋,和她親熱。香雲忽然驚叫道:“你是誰?”家裡的都被驚醒了,懷疑有盜賊,照著燭火,走進公子的房中,見兩個人赤裸地睡在地上,拿著蠟燭走進一看,則是公子和他的妻子正糾纏在一起,都識趣地避開了。

  夫妻兩人都感到很不好意思,羞愧了半天。過了好久,公子才問妻子,為何赤身來到他的窗外,妻子道:“我在後艙熟睡,實在不明白怎麼就到這裡來了。”公子既羞愧又惱怒,便把喬生抓去見太守,說他用妖術迷惑人。太守是個昏庸的人,竟然把喬生關押進獄中。喬生被關在監獄中,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正在那裡痛苦,然而到了半夜,香雲忽然到來,用手拂了一下門上的鎖,鎖就自動打開了。香雲拉著喬生走出監獄,那些獄卒都像沒看見一樣。於是,喬生和香雲就流居到了南昌,成為當地的富有之家。兩年之間,就有了大船三十多艘,行走在江楚一帶的船伕,沒有不羨慕的。

  香雲跟喬生三十年了,還像十七八歲的人一樣,已生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很有香雲的風範。喬生也找時間詢問香雲的出處,香雲道:“起初不敢立即就告訴夫君,擔心夫君因為我是異類而嫌棄我,現在也抱孩子了,說來也不怕了。”便說,她本是狐,那個被稱作主姑的女子,也是狐,只是她是一山之主。杜婦人和翠翠等女子也是狐,只有太君已成為天狐了。喬生才恍然大悟,後來漸漸地洩露給別人知道了,便有人來求見,香雲有時讓人見,有時不讓,見到的人,都羨慕她的美貌。香雲厭惡別人來打擾自己,便又再遷到夔州。

  一天晚上,香雲正坐著和喬生說話,翠翠忽然到來了。喬生和香雲都感到很驚喜,走下來歡迎,說:“阿妹別來無恙吧?”翠翠答道:“離別才多久,喬郎的髭鬚都如劍戟一樣,並且都斑白了。以前的風采還可再現嗎?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就像白猿看鏡,自己不認識自己了。聽說你在山中的時候,性情淡薄,無所欲求,像這樣好的資質,為何要自我拋棄呢?”又對香雲道:“姊姊從喬郎幾十年了,還吝惜自己的所得,而不肯告訴一條明路,喚醒喬郎嗎?”香雲道:“奈何他五臟全都一片汙濁了。”翠翠道:“並非如此,金制的酒器,和瓦制的酒器,各有不同,但是他們作為酒器是相同的。”香雲嘆息道:“莊重則不夠親近,親暱則又相互簡慢,即使是能工巧匠,也只能把手縮在袖子裡,無能為力了。”

  翠翠悽慘地為她流下淚水,喬生也鬱鬱不樂。當晚,香雲伴著翠翠睡在內室之中,第二天中午都還沒有起來,喬生進去呼叫,也不見答應,疑惑不解,推門進去,她兩人早已不見了,全家人都驚擾起來,喬生大哭起來,不能忘懷。喬生八十多歲了都還健在,兩個兒子生了兒子,他們的兒子都又生兒子。女兒嫁出去也有孫子了。每隔五六年,香雲都回來探望一次,後來又三四年來一次,她的容貌一點也沒有變老,親戚初次見到,往往把母親當女兒,又把女兒當母親。

  我在乾隆庚午年,跟隨祖父從陝西入福建,路過武昌,在一個月夜買了酒,便聚集船上的人,一起飲食,各自說說自己聽到的離奇怪誕的事,船伕都說此事,爭說不已,並且指著江上的一艘湘船,說:“那就是喬家的東西。”

  閒齋氏說:“世間的美女,得到一個可以使得全城的人來看。喬生以一個窮困失意的普通人,生活在美女之間,最終得到富豪之名,以長壽終。他的操守一定有非常過人的地方。翠翠一定要引導他進入長生的境界,也是仁慈心腸。”

  蘭巖氏說:“喬生從事搖船,已經是微賤的工作了,且沒有聽說他有過人之才,其所以說他五臟內都是渾濁大概就是這樣。那香雲又為何鍾情至此?而主姑與翠翠,也是大不能忘情,難道喬生是情種嗎?難道是喜歡他的誠篤,可以託付終身的緣故?我輩沒有這種奇遇,難道是選擇的方法不對?五臟還不夠渾濁?我看香雲一事,十分慨然。紅絲一旦系定,何止是千里都能牽手;破鏡重圓,終作百年之合。偶參色相,致醋海淹斷藍橋;忽起幹弋,令妖氣生於內境。以德報怨,喬與女翻成附體之緣;祛死復生,翠與雲永享飛仙之樂。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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