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短長書:民藝、工藝與時尚

中日短長書:民藝、工藝與時尚

《工藝之道》 (日)柳宗悅著,陳文佳譯 《日本手工藝》 (日)柳宗悅著,金晶譯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前些日子,與一位日本建築師朋友聊天,說到在長期經濟衰退之下,日本將何以在21世紀的世界立足的問題,她半開玩笑地說:恐怕只有“民藝立國”之一途了吧?一億總“職人”……

玩笑歸玩笑。“立國”與否另當別論,“民藝大國”則是不爭之實。這從MUJI(無印良品)、TOKYU HANDS(東急手工)、TSUTAYA(蔦屋書店)、Loft這些以生活方式為主題的大連鎖店的繁盛,和遍佈全國城鄉的雜貨店、古董屋及跳蚤市場便可見一斑。居酒屋、俱樂部、咖啡、酒吧,洋範兒的裝潢已了無新意,民藝風的調調才被認為是真正有品的懷古趣味(Retro)。過去十年來,這種時尚文化悄然越境,在中國一線城市引發民藝潮,且日益定型為中國的都市文化,裝飾著北上廣深的公共空間和中產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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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譽為全球最美書店的T-SITE蔦屋書店


凡事一旦為時尚收編,就意味著“高大上”化,可那種文化所賴以生成的源流,卻反而面目日益模糊,乃至徹底遁形了。而呈現在人們視野中的,只是商品化了的“時尚”的鋪陳、堆砌而已。故正本清源不僅是一種學術文化工作,而且是時尚的需要。

民藝潮的核心,無疑是民藝。何謂民藝?照柳宗悅在《民藝之趣旨》中的定義,所謂“民藝”(Minge),即“民眾的工藝”,是與貴族的工藝美術相對的概念,“一般民眾日常使用的器物,即民藝品”,亦稱“民器”,“凡人的生活中必要的器具,皆可入此類,諸如衣服、傢俱、食器、文房具等”,不一而足。柳宗悅認為,民藝有兩種屬性,其一是實用品,其二是普通物。二者均與奢侈品撇清了干係,“若不能擺脫奢侈、昂貴的影響,就不稱其為民藝品”,甚至“其作者也都不是名人,而是無名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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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家、“民藝運動”的開創者柳宗悅(1889-1961)。片山攝三攝於1960年


在柳宗悅看來,美的概念雖然只有一個,但通向美的道路卻有兩條:一是美術(Fine Art),二是工藝(Craft)。前者以人為中心,後者以自然為中心,正如宗教以神為中心一樣。美術越是接近理想就越美,而工藝越是與現實交融便越美。因此,美術作品被人們掛在牆上,接受來自下方和前方的目光的膜拜,而“工藝的世界不是這樣。它越是與我們接近,它的美越是溫暖,因為它的身體每日與我們共同生活,難以分離,這正是它的性情”。換言之,工藝並不是空間的君臨者,而是人的身邊物,觸手可及,日常而親切,帶著使用者的體溫。

工藝超越一切的本質是“用”,其次是“美”,“美是用的再現”,“美和用結合的產物,就是工藝。工藝之用的法則,就是美的法則。只要離開了用,就無法與美相約”。宗悅認為,“用”與“美”雖然是主從性的,但並不是對立的:“用產生了美,美越發地幫助用,用是不分彼此的物與心的用。遵從這個用時,就有了工藝。遠離這個用時,也遠離了美。擱置物為何大多變醜?不再使用就是全部的原因。”且這裡的“用”,並不單單是惟物之用,“既是對物的用,也是對心的用。器物不僅僅用來使用,還用來觀察和觸摸。”否則,器皿上的花紋圖案,何用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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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柳宗悅與民藝運動的同伴們一起尋訪各地陶窯


“就好像一朵花裡也潛藏著存在的法則一樣,一件器皿當中也寄寓著工藝的法則。”柳宗悅的工作,就是在用與美這個大原則之下,去發現那些寄寓在工藝中的、尚不為人知的法則,從而定義何謂“美的工藝,正確的工藝,健康的工藝和完整的工藝”。如工藝並不託付於藝術家(Artist),而是託付於匠人(Artisan)之手,沒有比手工藝更好的工藝;“下等貨”的美,體現了工藝之美的本質,而“上等貨”,則難以獲得“正確的美”,等等。通過這些法則,柳宗悅重估明治中期以來日漸凋落的民間工藝的文化價值,認識到什麼才是真正有品的民藝品。

柳宗悅作為早年的“白樺派”同人,曾是西洋近代美術的擁躉和譯介者。但1914年(大正3年),偶然通過朝鮮陶瓷研究家淺川伯教的介紹,遭遇了朝鮮的美術品和陶瓷、傢俱等民藝品,頓時被一種壓抑的“悲哀之美”的強大氣場攫住,內心受到震撼。他堅信,“在偉大的支那面前,在優雅的朝鮮面前”,呈現“獨特的日本”不僅可能,而且是可行的”,從而確立了“民藝運動”的方向。可以說,恰恰是在那個殖民主義時代,柳宗悅從朝鮮、中國等被奴役、被侮辱的民族的民藝品中,發現了至高的美,並將這種美作為重新發現和激活日本的日用雜器之美的“酵母”。大正年間,宗悅多次訪問朝鮮,越發為朝鮮的木喰佛像與陶器之美所傾倒。1924年(大正13年),與淺川巧等人於京城(今首爾)景福宮創建了朝鮮民族美術館,以別具創意的展示,向李朝時代無名工匠製作的日用器皿致敬。多少了解那個時代日本與中韓間不平等關係的歷史者,會知道宗悅有多麼“反時代”,多麼地“不合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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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朝鮮李朝瓷器的柳宗悅


事實上,宗悅自己也感到,其“關於工藝美的思想是極為孤獨的”,“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幾乎沒有承襲前人的地方。我是從眼前那些令人驚歎的工藝品本身直接接受了教誨”。出生於東京府麻布區市兵衛町(即今港區六本木)一個上流家庭的宗悅,在關東大地震(1923年)之後,移居京都,以此為契機,與陶藝家濱田莊司、何井寬次郎等人一道,銳意推動民藝運動。

日本雖然堪稱傳統的“手工藝之國”,但因工業化和長年戰爭的影響,民間工藝和民藝品正以驚人的速度湮滅。宗悅歷時二十載,行腳全國,從表(表日本,指太平洋一側)到裡(裡日本,即日本海一側),從北到南,詳盡調查了民間手工藝的傳統和現狀,繪製了日本手工藝地圖。除北海道之外,將包括沖繩和海上離島在內的民間手工藝,一網打盡。網羅之緻密,至今無出其右,可謂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國家藝術行政的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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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悅請人繪製的日本民藝地圖《現在之日本民藝》的一部分(芹沢銈介繪,1941年)


“倘若民藝不能振興,工藝亦將凋零。”為振興民藝計,宗悅打算將經年蒐集的民藝精品悉數捐贈給帝室博物館(現東京國立博物館),並付諸公開展示,以期提升民眾對工藝之美的理解和鑑賞水準,不承想,竟遭對方拒絕。後得到實業家大原孫三郎的支持,在位於東京駒場的自宅旁邊,建造了木骨灰泥瓦葺結構的傳統土藏式二層建築——日本民藝館。工程於1936年竣工,柳宗悅親任館長。在國運大起大落的年代,日本民藝館成為鎮守民間工藝的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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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日本民藝館


至此,民藝運動修成正果。1959年,柳宗悅在《民藝四十年》一書的跋文中述懷道:“經過努力拓展,‘民藝’一詞終於被收入字典。現在,日本民藝協會在全國設立了二十多個支部,民藝館也設立了四座,這樣的數字還在增長。”經民藝運動的打撈、搶救,民藝不僅免於寂滅的厄運,反而得以復興,甚至顯學化。而如果聯繫到近年來,民藝在中國的時尚化發展,更是不能不感佩於宗悅思想的前瞻性:“民藝在海外的名聲也越來越大。無論走什麼道路的國家,終將會發生這樣的運動,因為能夠顯現出國民所保有的固有之美,而且是源自民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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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檸:作家,譯者。北京人。大學時代放浪東瀛,後服務日企有年。獨立後,碼字療飢,賣文買書。日本博物館、美術館、文豪故居,欄杆拍遍。先後在兩岸三地出版著譯十餘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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