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讓人絕望,江湖也讓人絕望

體制讓人絕望,江湖也讓人絕望

1、

多年以後,當癱瘓的林沖面對端茶送藥的丫環,他將會想起他帶他的妻子去進香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是他一生中最後悔的事:如果不去進香,就不會有後來雪崩般的變故。

——如果不去進香,高衙內就不會見到妻子;如果沒見到妻子,高衙內就不會害相思病;如果高衙內沒害相思病,高俅就不會想方設法陷害我;如果沒有陷害我,我將一直在京城做教頭,在體制內過著體面的生活。

進香,進香,進甚鳥香。原本是求菩薩保佑,誰知人生卻像陶輪一樣翻轉過來。

在佛前虔誠拜叩之後,僅僅半年功夫,教頭林沖竟淪為強盜林沖。

當然,這不是佛陀的錯,這是人間的惡。

體制讓人絕望,江湖也讓人絕望

2、

林沖的父親當過提轄,他本人出任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顯然,林家是一個理應全社會優待的軍人世家。

按真實歷史,教頭本是低級軍官,但《水滸傳》暗表,林沖經常到白虎堂開會,全國軍隊的總參謀長高太尉對他也不陌生,無論如何他也算得上是個人物。這麼說吧,他大概相當於大宋軍委的一個校級參謀。

作為校級軍官,林沖的社會地位肯定在芸芸之生之上;能隨便拿出一千貫閒錢買寶刀,說明林沖家境不錯,不差錢;林沖出場時,手裡拿的是一柄摺疊紙扇,而不是一把禪杖或一柄尖刀,以及他還會寫詩,這說明他的生活品位和文化水平遠高於梁山泊的大多數弟兄。

比如說與用手撈魚湯吃的李逵一比,無疑雲泥之判。套用從前周立波的一句話,林沖是喝咖啡的,李逵是吃大蒜的。

所以,體制內軍官林沖,有地位有身份,有銀子有閒暇,並且,還有一個如花似玉溫柔端莊的妻子。作為技術型官員,他在京師裡“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

混到這地步,相信大多數讀者都會心生羨慕。

體制讓人絕望,江湖也讓人絕望

3、

人們愛說逼上梁山。

梁山108位好漢,確有不少是被逼落草的。

但正如逼與逼不同一樣,逼與逼也不同(是不是有點繞口令?請注意聲調)。

像劫取生辰綱的“7+1”組合,他們犯下了彌天大罪,遭到朝廷追捕時,不得不上梁山;也就是說,他們犯事在先,先不容於社會。假設他們不劫生辰綱,不去貪那套富貴,他們就不用當強盜。

還有一種也是逼上梁山,不過不是朝廷所逼,而是梁山所逼。比如朱仝、李應、盧俊義等人。

真正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天地之大卻無處容身,不得不上梁山的,其實並不多:解珍、解寶兄弟,柴進大官人和林沖數人。

內中最令人心酸的,便是原本生活在體制中,對體制寄託了無限幻想的林沖。

4、

林沖的幻想是什麼?

還在體制中時,林沖的幻想,書中沒說,我們只能推測。推測的證據是林沖在朱貴酒店牆上寫的幾句詩: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此時的林沖,已對體制徹底絕望,但他的詩和宋江在潯陽樓所吟的“血染潯陽江口”、“敢笑黃巢不丈夫”這種赤裸裸的反詩相比,不過自傷身世地發了番牢騷。

他當年在京師當教頭,人生理想是在江湖上有個好名聲(江湖馳譽望);此外,他更希望為國效力,做一個有益於國家的英雄(京國顯英雄)。

在高衙內遇到林娘子之前,林沖的幻想其實還是理想,是有可能實現的。

然而現實很快就打了他的臉。

誰叫你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誰叫你帶出來進香,並且,最關鍵的是,誰叫你讓高衙內看上呢?

你就不能找一個像我的朋友蔣雪峰那麼胖的醜女人麼?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呀。

在那樣的時代,給你一個美若天仙的妻子,相當於要你的命( 林沖為證),給你一座仙境般的園子,也相當於要你的命(柴皇城為證)。

5、

林沖一直想回到體制,至少,一直想回到正常社會,而不是做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

孫孔目逆了高俅龍鱗,總算救下林沖性命。被打了幾十板後,林沖刺配滄州。他認命,他希望像他丈人勸他的那樣“只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

高俅買通押送的董超、薛霸在野豬林取他性命,若非魯智深一路跟隨,他早做了異鄉之鬼。然而當魯智深要殺兩個鳥公人時,他卻出面阻擋。

因為,此時的他對體制還抱有幻想。一旦殺了公人,這幻想便將如肥皂泡一樣破滅。

在滄州牢城,依靠銀子的力量和柴大官人的信件,當“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時,林沖受優待看管天王堂,“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僅工作輕鬆,且時間自由,“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

及至在異鄉見到曾有恩於彼的李小二夫妻,他常到李小二酒樓吃吃喝喝,甚至還有些銀兩“與他做本錢”。

此時,林沖恍忽又回到了東京的教頭時代。

可以肯定,此時的林沖對體制的幻想更大了。他幻想朝廷一旦有大赦,三五年後,就能名正言順重返京師,與娘子相聚。若天可憐見,高俅倒臺,說不定還能重做教頭也未可知。

此時的林沖,就像在一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找到了一個稍微舒適的座位,他沒功夫也沒力量去管船還能航行多久,他需要坐下來舔一下傷口。

6、

然而,高俅沒有忘記他。

於是就有了大家早在中學時就學過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儘管陸謙等人放的火沒有燒死林沖,但失火燒了草料場同樣是死罪,如此前提下,林沖終於對體制絕望了。

他可以忍受妻子被調戲,可以忍受臉上紋了字打幾十板子充軍。那是因為他還有幻想。

哀,莫大於心不死。草料場那把大火之前的林沖,他的心沒死。那顆心,便是對體制的幻想之心。

然而,大火既發,在廟門後獲知了陸謙等人的陰謀後,林沖明白,他僅僅因為有一個美貌妻子,便犯下了無法解脫的大罪。他的敵人,是代表體制的高俅,是可以動用體制力量致他於死地的官府。

他感到一張無形的巨網罩在頭上,無論如何忍讓——除非立即就去死——否則,高俅的陷害將永無休止。

絕望的林沖只有大開殺戒。

這也是《水滸傳》裡最讓人痛快的橋段:

“把陸謙身上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裡只一剜,七竊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裡。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他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

7、

後來,梁山泊多了一個令官軍膽寒的對手。

他武藝高強,面目猙獰。冷靜,冷酷,冷血。

一把蛇矛神出鬼沒,每一次奮力的刺殺都會有一種嗜血的快感。

他壓抑得太久,太需要釋放。

那便是林沖。

他對體制的深重絕望,全都轉化為對官軍的刻骨仇恨。

高唐州城下,林沖面對高俅堂弟高廉,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他躍馬出陣,大罵,“姓高的賊!”——一箭之遙的高俅堂弟,一定讓林沖想起了以高俅為代表的官府對他的暗算,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進香的遙遠的下午。

林沖喝道:“你這個害民強盜,我早晚殺到京師,把你那廝欺賊臣高俅,碎屍萬段,方是願足。”

非常耐人尋味,在體制看來,殺人越貨的林沖是強盜;但在強盜林沖看來,像高家叔兄這種道貌岸然的官員才是強盜,他們不偷不盜,卻能以合法手段巧取豪奪,乃至陷人於死,如同北島詩歌說的那樣:“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掠奪。”

所以,林沖天才地在強盜前面加了個定語:害民。

比林沖稍晚的南宋初年,有個叫鄭廣的海盜,也如宋江一樣招安做官。一天,官場聚會,眾官談笑風生,卻無人理他。鄭廣站起來說,我是個粗人,做了首詩獻給大家。眾人聽得鄭廣高聲吟道:

鄭廣有詩上眾官,

文武看來總一般。

眾官做官卻做賊,

鄭廣做賊卻做官。

8、

然藝,文武雙全如林沖,依然沒能如他所願為屈死的娘子、為自己夭折的前途報仇。

不是沒機會。

高俅率十節度使親征梁山,三敗之後,水軍將他活捉上山。此時,林沖便有手刃仇人的機會。

然而,在梁山,林沖雖屢立戰功,卻只是六號人物。一二三號人物的既定方針是投降招安,那麼,作了俘虜的高俅不但不能殺,還要隆重接待。

就只能委屈林沖了。

梁山雖然號稱最講義氣,然而大多時候,義氣只是大哥用來要求小弟的。小弟卻不能因大哥提倡義氣,就反過來要求大哥也對自己講義氣。

尤其是,這義氣還關係到大哥的大政方針。

大約是施耐庵先生沒想好林沖會把俘虜高俅如之何,《水滸傳》裡竟一字未提。

倒是96版的電視劇中,對此演繹得非常到位。

是時,燕青奔進門,告訴林沖高俅被捉。林沖提了刀就要去取高俅首跡。

然而,當他來到忠義堂前,大門緊閉,看守士兵稱宋頭領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違令者斬!

奸滑如宋江,自然明白林沖要幹什麼。

忠義堂前,當一牆之隔的宋江與高俅擺酒陪話時,悲憤至極的林沖,此時,他不僅早已對體制絕望,也對江湖絕望。

那是一個絕望的年代。

林沖終於找機會擰住高俅時,宋江卻令人把他硬生生拖走,併火速護送高俅下山。林沖和魯智深追來時,高俅已然輕舟遠去。林沖遙望孤舟,一口鮮血噴湧而出,仰天長嘯的魯智深一拳把一匹馬打翻在地……

當宋江等人高拱屁股跪在地上接受招安,由強盜悍然進入體制時(就像負責招安的宿太尉說的那樣,我們今後都是朝廷的人了),林沖卻在病床上含恨離世,旁邊,是那副陪伴他衝鋒陷陣的鎧甲……

猶記十數年前,灑家看片至此,不由熱淚長流:林沖如此大好男兒,竟被逼得這般淒涼末路。這都他媽什麼鳥世道啊?

9、

可以告慰林教頭的是,僅僅幾年後,早年給了他優渥生活,後來又讓他從教頭淪為強盜的大宋,終於在一場驚天鉅變中轟然倒塌。

那一年,金軍南侵,代表體制的總舵把子、高俅的後臺徽宗和徽宗的兒子欽宗,以及眾多達官貴人,統統成為金軍俘虜。與同是俘虜的高俅相比,他們的命要苦一百倍。

徽宗和欽宗被押到五國城坐井觀天。徽宗死後,屍體用來熬油點燈。至於欽宗,他在天寒地凍的極北,苦苦打熬了幾十年,終於在絕望中死去。

老實說,對徽宗和欽宗被俘後的悲慘遭遇,灑家有時也覺不忍,不免要替他們灑幾滴同情淚。

但是!

寒夜裡吐血而死的林教頭會同意嗎?

林教頭那隻因為長得美麗就無路可走,不得不上吊自殺的娘子會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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