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偷馬》並未被偷走的一生

《外出偷馬》並未被偷走的一生

電影《外出偷馬》劇照

《外出偷马》并未被偷走的一生

佩爾·帕特森(1952-)當代挪威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諾貝爾文學獎實力候選人。曾做過書店店員、書評人、譯者和圖書館館員,直到1987年才開始全職寫作。目前已出版九本小說,另有一本散文集。

《外出偷马》并未被偷走的一生

《外出偷馬》

版本:大魚讀品|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9年11月

2007年,挪威作家佩爾·帕特森《外出偷馬》獲得都柏林IMPAC文學獎,今年因改編電影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再獲關注,這個月還在中國歐盟電影節播出,惹來豆瓣熱話,中譯本也剛剛出了新版本。閱讀這部小說和觀賞電影,把我帶回十多年前一個初夏,我在奧斯陸和挪威的峽灣遊逛的時候。

大自然 北歐天地無情的永恆

彼時印象最深的是泠然飄至的雨,時緩時驟,不知所起。然後隔著雨霧,峽灣兩旁的森林深處一閃而過會有幾間木屋,泰然小隱,就如永遠存在一樣。

多年後,我在《外出偷馬》電影的地景裡完全感受到了這種北歐天地無情的永恆,就像導演漢斯·皮特·莫朗說的:“故事裡的角色不受外在影響,他們的困境和衝突與世界無關,因為他們被大自然緊緊包裹著(甚至是被吞噬)。這是大自然令人敬畏甚至害怕的部分,不是因為它很嚴酷,而是過於浩瀚、恆久不變,有時讓人難以承受。”

不過,電影裡幾乎沒有拍出來的,是纏繞主角傳德半生的,挪威的暴雨,在他外出偷馬失敗後下起的那一場,在他回到奧斯陸等不到父親回來時遇到的那一場。

“當然,他沒來。來的是等待長久的雨……大雨從艾克伯格的山坡滂沱而下,湧上路右邊的鐵道,鐵軌消失在隧道里再從左邊冒出來,所有的房子和建築都比原來的灰更灰,而後消失在雨裡,我沒了眼睛,沒了耳朵,沒了聲音,最後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於是我停下來不去了。一天不去,兩天不去,三天也不去。彷彿一道簾幕降落下來。幾乎像是再一次的出生。顏色不同,氣味不同,看事情的感覺不同。不只是冷與熱之間,亮與暗之間,紫與灰之間的不同。而是我對我所害怕的和快樂的感受都不同了。”

佩爾·帕特森原著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在電影裡得到忠實呈現,少數沒有,上述這一段便是。但這種死亡與再生感,滲透在電影空鏡頭裡的無數自然元素中,天地無情,卻又與人類的悲歡命運似有冥契。電影裡充滿夏天意象與冬天意象的轉化,但少年傳德1948年夏天挪威瑞典邊界森林裡所經歷的生離死別,奔跑的野兔、幽靜的馬匹、粉碎的鳥巢……都一一呼應了他,並作為夏日之憶,在五十年後千禧年前夕的那個嚴冬安慰了他。

父親 凌駕現實之上的浪漫主義者

除了1996年的一場車禍,我們無論在小說還是電影都對1948年夏天到1999年冬天之間在傳德身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唯一“確定”的是他挺過來了,以他父親教授的生存意志,挺過了父親離家出走的傷害。

也許只是傳德自以為挺過了。就像在小說裡平淡寫來,電影裡卻拍得驚心動魄的:他與父親最後一次沿河策馬,以一己之力拯救他們漂往瑞典出售的木頭那一段。幾乎賠上了十五歲的生命,傳德潛入冰冷激流中把堆積的木頭拉開,贏得父親的讚賞。

但拉得開的浮木和拉不開的心結恰成對比,我們知道因為季節不對,最後只有十分之一的木材到達瑞典。而且即使傳德證明了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男子漢,他的父親也不會回來。是的,傳德已經盡力了,離家出走的父親是到達瑞典的自由河水,他卻是沉留河底的木頭。在河底的掙扎,依然以噩夢出現在六十多歲老年傳德的平靜隱居中,提醒他那個夏天並未過去。

我不過出去偷個馬而已,回來就發現被偷走了一生——“外出偷馬”對於傳德和他的同齡好友約拿,以及他的父親,都有不同的意義。傳德是無從宣洩的青春期衝動,他對奔馳的慾望和對約拿母親的慾望一樣具有神秘的夢幻性。約拿在弟弟拉爾斯的悲劇發生之後去偷馬,則是對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罪咎感的抵抗(捏碎鳥蛋則是約拿反諷上帝對待生命的草率),但最終抵抗失敗,暴雨懲罰了兩人。

關鍵是父親是真的偷馬,少年們不過是偷著騎一下。無論以“外出偷馬”作為二戰時父親在挪威反抗軍裡的暗號,還是作為父親與約拿母親的偷情隱喻,還是他真的把地主的馬偷了出來帶兒子進行最後的同行,父親都是一個凌駕現實之上的浪漫主義者、冒險的急先鋒。

備忘錄 與自己的和解永遠不遲

最終是自由,豁出去的父親比傳德早了五十年選擇並獲取了自由。對此,傳德雖然受傷、遺憾,卻無比嚮往,因此他才會在五十年後學習父親離群索居。在這一點上,《外出偷馬》成為難得的一部不情感綁架父親的父子情電影,有著和東方類似電影很不一樣的明朗,前者裡,無人有罪。就像少年傳德對誤殺弟弟的拉爾斯說的:這不怪你。

晚年重遇拉爾斯,才挖出了傳德內心深處真正耿耿於懷的事:他在乎的是父親離開他之後,是否在約拿與拉爾斯家度過了餘生。他讀了一輩子的狄更斯,教他自問:“如果我人生的主角不是自己?那麼誰代替了我?”是拉爾斯嗎?還是約拿,甚至傳德的父親?——事實上,都不是,只是這種恐懼代替了被恐懼的生活本身。

相對電影的含蓄,小說裡更直白書寫對父親的感情,打從父親退伍歸來就是:“……他的眼睛在搜尋我,我的眼睛也在搜尋他。我輕輕點個頭,他也點頭微微地一笑,一個只給我一個人的笑,一個秘密的笑,我知道從那一刻起,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有了約定。”因此反襯出最後父親的負約更加殘忍。兩個男人的世界是自由親密的,也是矛盾危險的,一如漂木。

不過,在這個似乎以男人為主的世界裡,是幾個女人充當了扭轉事態的關鍵。1999年,千禧除夕,傳德的女兒突然來訪,迫使他走出一直的兒子角色——這裡電影的魔術顯現了,女兒從背影中回頭,恍惚間竟然是傳德暗戀過的約拿母親的樣貌。就好像傳德被偷走的半生不存在,短短春夢方醒而已——直到女兒向他說出自己從小也被感染了狄更斯那種憂懼,傳德方才明白自己的虛妄。

而在五十年前,另一個不起眼的女人突然在逆境中爆發出強大能量,那就是隻出場過一兩次的傳德的母親。金句“痛和不痛可以自己決定”,是父親在除草時說給他聽的,但證明卻是由母親的行為完成——明明失去丈夫又得不到合理補償,應絕望無助的母親,卻在瑞典決定把微薄的賣木材收入用作給兒子買了一套成人西服。怨恨與愛的轉化,原來可以這麼輕鬆,父親未能承認的兒子的長大,母親替他賦形。

這樣一個母親的強大與另一個母親——約拿的母親一樣。雖然她們本質上是所謂“情敵”,但小說與電影都沒有呈現這一層意思,讓兩人在沒有交集之中超越了世俗的糾葛,各自從屬於各自的自由。她們和傳德的女兒,也因此成為在傳德的三個關鍵時刻喚醒他的命運女神。

這下我才明白故事的當下時間設定在千禧年前夕的意義。這是佩爾·帕特森“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告訴我們與自己的和解永遠不會太遲;告訴我們即使垂老依然有重新開始的權利;我們以為隨著一次意外而丟失的人生,其實如影隨形,誰也無法擄奪——即使是你的親人或愛人。 □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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