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南柯記》的痛苦與矛盾,也就懂了湯顯祖的失望與希望

引言

在湯顯祖的“臨川四夢”中,主情的《牡丹亭》向來最受推崇,《紫釵記》、《南柯記》和《邯鄲記》則因俠、佛、道等思想與情交織在一起而受到古今論者的質疑。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湯顯祖從來都不是李贄那樣的狂禪,即便是《牡丹亭》也在敘事結構中體現出了情和理的矛盾對抗,而《南柯記》與《邯鄲記》則可視為這種矛盾的延續。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南柯記》、《邯鄲記》視為次於《牡丹亭》之作。

“臨川四夢”都取材於前人傳奇,但湯顯祖並未簡單沿用前人故事,而是在創作的過程中對其進行了根本性的改造。湯顯祖為何要改寫前人故事,為何要將前人故事改寫成“四夢”中的形態?筆者認為,這主要是由湯顯祖的創作思想決定的。

讀懂《南柯記》的痛苦與矛盾,也就懂了湯顯祖的失望與希望

湯顯祖畫像

本文即以《南柯記》為例,力圖透過《南柯記》對唐傳奇《南柯太守傳》的改寫,以分析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一、《南柯記》在敘事結構上對《南柯太守傳》的改寫

《南柯太守傳》是一篇敘事極為成熟的唐傳奇,其在《枕中記》嵌套敘事的基礎上,還加入了“悉符前夢的假實證幻”之筆,結構精妙餘味悠然。《南柯記》雖在大體上沿用了《南柯太守傳》的故事,但在敘事結構上卻做出了較大的改寫,使之由現實——夢境——現實的嵌套式結構轉變成了緣起——夢前——夢中——夢後——解脫的佛教度脫式結構。

1. 《南柯太守傳》的敘事結構

《南柯太守傳》講述的是淳于棼醉酒入夢進入大槐安國,被國王招為駙馬、出任南柯郡太守,二十年間把南柯郡治理得井井有條,後與檀蘿國交戰失敗,在公主去世後受到國王猜忌並被遣送回人間的故事。

讀懂《南柯記》的痛苦與矛盾,也就懂了湯顯祖的失望與希望

《南柯太守傳》封面圖

《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一樣使用的是現實——夢境——現實的嵌套式結構,在具體的敘事過程中體現為三個小故事。第一個故事為開頭到“彷彿若夢”,第二個故事為“見二紫衣使者”到“生遂發悟如初”,第三個故事為“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到“將符宿契之限矣”。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南柯太守傳》還花了較多筆墨敘述淳于棼夢醒之後尋找蟻穴的故事:

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

由此,夢境和現實的故事交融在了一起,而不表現為絕對的虛實對立,這即是魯迅先生所讚揚的“

假實證虛”。

2. 《南柯記》的敘事結構

《南柯太守傳》所講述的故事基本都能在《南柯記》中找到,但湯顯祖絕非僅僅只是在對《南柯太守傳》進行擴寫。契玄禪師這一佛教人物的加入,使《南柯記》多了一條敘事線索,也使《南柯記》的結構變成了緣起——夢前——夢中——夢後——解脫的佛教度脫式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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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記》插畫

《南柯記》中前四出為緣起,第二齣和第三齣交代了淳于棼、槐安國的背景,第四齣則交代了契玄禪師五百年前的業債。第五齣到第九齣為夢前,故事圍繞槐安國母為女尋婿展開,契玄禪師的禪會則為他們的相遇提供了契機。

第十齣到第四十一出為夢中,講述了淳于棼在槐安國中的經歷,由婚配公主到被國王遣歸人間。第四十二回為夢後,淳于棼發現槐下蟻穴,並將其與槐安國、南柯郡等地一一對應。最後兩回為解脫,契玄禪師點明前緣,槐安國、檀蘿國螻蟻昇天,淳于棼最終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不難看出,由於緣起和解脫這兩部分的加入,虛實對立或交融已不是《南柯記》的核心所在。我們可以將其中的佛教敘事理解為嵌套在最外層的故事,而《南柯記》則因之在整體上呈現為佛教度脫式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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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記》插畫

二、《南柯記》在敘事重心上對《南柯太守傳》的改寫

在《南柯太守傳》和《南柯記》中,淳于棼入夢後的故事均在結構中處於中心位置,亦都花費了作者最多的筆墨。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二者敘夢中之事的敘事重心卻並不一致。在《南柯太守傳》中,金枝公主只是一個輔助性的角色,敘事重心為淳于棼的官場經歷。在《南柯記》中,金枝公主是一個具有自身主體性的人物,與之對應的則是敘事重心不再完全是淳于棼的官場經歷。

1. 《南柯太守傳》的敘事重心

在《南柯太守傳》中,李公佐花了較多筆墨對槐安國的場景進行描寫,如“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餚膳,陳設於庭上”,又如“冠翠鳳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這可謂是對小說描寫技巧的突破。不過,這些空間描寫在敘事上起的只是烘托的作用,它似乎僅僅是為了引出:

撤障去扇,見一女子,雲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耀日盛,出入車服,遊宴賓御,次於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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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一夢”故事

此後,淳于棼又憑藉駙馬的身份出任南柯郡太守,並且舉薦了友人周弁、田子華。淳于棼治理南柯郡二十年,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字。在和檀蘿國的戰事中,周弁因剛勇輕敵而大敗。淳于棼本難逃罪責,但卻因為駙馬的身份得到了寬容。

在公主因病逝世後,國王對淳于棼的態度馬上發生了極大變化。小說中雖然曾這樣寫道: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恆,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但事實上國王之所以“奪生侍衛,禁生遊從,處之私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公主去世之後,淳于棼不再被他視為親近之人。

在《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始終是那個不學無術之人,他在官場的沉浮榮辱與其國親身份息息相關。李公佐並未將敘事重心放在淳于棼和公主之情上,而是將其放在了淳于棼的官場經歷上,公主也因之成為了一個輔助性的角色。

2. 《南柯記》的敘事重心

在《南柯記》中,我們能清晰地找到一條主情敘事線索,在淳于棼入夢前即有王后為公主求婿及淳于棼與公主的相遇;在淳于棼入夢後,公主之情亦是重點描述的對象,關於淳于棼的敘事同樣傾向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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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芳公主戲劇形象

在《南柯太守傳》中已有淳于棼與父通信的情節,但並未過多言及父子之情。《南柯記》中淳于棼在見到父親書信後則哭訴“他要兒子何用也”,將父子情深展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二十三出中還通過王后思念多年未見的女兒併為公主求得血盆經,展現了母女之情。此為明寫王后念女,暗寫公主念母。

此外,公主在整個敘事過程中不再僅僅起著輔助性的作用,而是居於主導性的地位。二十五回中因公主怕熱以築瑤臺城子以避暑,這是之後與檀蘿國戰事的導火索,也使得淳于棼和周弁不得不分兵馳援。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公主在面對賊軍之時毫不退讓,先令“瑤臺一衛老軍丁男出吊橋迎賊,軍妻守垜四門,四個女小旗總領”,後又換上戎裝弓箭與檀蘿太子對峙,可謂是巾幗不讓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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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芳公主和淳于棼戲劇形象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公主回京之前曾這樣交代淳于棼:

論人生到頭難悔恐。尋常兒女情鍾。有恩愛的夫妻情事冗。奴家並不曾虧了駙馬。則我去之後。駙馬不得再娶呵。累你影悽悽被冷房空。淳于郞。你回朝去不比以前了。看人情自懂。俺死後百凡尊重。

公主其實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如果身死,失去依仗的淳于棼將遇到諸多麻煩。可惜淳于棼並未將公主的話放在心上,回京後忘掉了公主之情,縱情恣意,最終被國王遣回人間。

三、湯顯祖思想中的矛盾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湯顯祖在創作《南柯記》之時對《南柯太守傳》進行了兩方面的改造:一是將敘事結構改成了佛教度脫式結構,二是將敘事重心放到了主情線索上。此時出現了一個問題,湯顯祖為何既要使用佛教度脫結構,又要將敘事重心放到主情線索上?筆者認為,這種體現在作品中的矛盾主要是由湯顯祖矛盾的創作思想造成的:他一方面深受禪宗色空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又深受王學左派主情思想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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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雕像

1. 禪宗色空思想

在《南柯記》第八齣中,淳于棼曾問法師:如何是根本煩惱、如何是隨緣煩惱、如何破除這煩惱?淳于棼之所以發出此問,是因為“成落魄之像”的他切實感受到了人生的顛倒煩惱。到了《情盡》一出,淳于棼意識到:

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等為夢境。何處生天。小生一向痴迷也。此時的淳于棼已斷情絕念,進入“空”的境界,最終立地成佛。不難看出,湯顯祖試圖借色空思想使主人公擺脫現實的煩惱。

事實上,湯顯祖本人亦差點遁入空門。當時的一代禪宗大師達觀曾多次勸說湯顯祖皈依佛門,並給湯顯祖取法名為寸虛,湯顯祖雖然始終沒有邁出那一步,但無疑卻受到了禪宗思想極深的影響。因為自從萬曆十八年在南京與達觀初遇之後,湯顯祖便始終對其敬佩有加。在湯顯祖辭官歸鄉後,其與達觀的交往愈加頻繁,其出世思想也就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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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觀禪師畫像

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湯顯祖為何會在《南柯記》中宣揚大量佛教教義,並且使用佛教度脫式結構。湯顯祖將敘事重心放到主情線索上,則與王學左派思想的影響有關。

2. 主情思想

在《答管東溟》中,湯顯祖曾這樣談及他最為敬佩的三個人: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傑。尋其吐屬,如獲美劍。可上人即是前文提到的達觀禪師,明德先生為羅汝芬,李百泉則為李贄。

羅汝芬和李贄都是陽明後學中的泰州一脈,他們在抨擊理學的同時,也為主情思潮的傳播掃清了道路。湯顯祖即在“赤子之心”和“童心說”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情本體”觀點:

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於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蕩人意,歡樂舞蹈,悲壯哀感,鬼神風雨鳥獸,搖動草木,洞裂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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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贄畫像

在湯顯祖的觀念中,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因情而生,情是一種本源性的存在。於是我們看到,《南柯記》中淳于棼和公主因情而相遇又因情而重逢,王后因思念之情而念女,淳于棼因親情而念父,檀蘿國太子因情慾而進犯南柯,淳于棼又因迷亂之情而禍亂宮闈。諸事皆因情而起,皆因天性的釋放而生。

結語

湯顯祖的矛盾思想不僅體現在《南柯記》中,也體現在《牡丹亭》等其它三夢中。如《牡丹亭》雖在“題詞”中就提出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之說,但杜麗娘卻並非一個純粹的主情人物,她還魂前後判若兩人,這即是情理對抗的結果。湯顯祖生在思想界天崩地解的晚明,自己的一生亦極為坎坷,但他生活的時代又還未出現真正的救世之法,於是他只能在文學創作中不斷進行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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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劇照

參考文獻

  •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2011版
  • 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魯迅編《唐宋傳奇集》).齊魯書社.1997版
  • 湯顯祖 《湯顯祖集全編》(徐朔方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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