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遷客去長沙,
西望長安不見家。
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黃鶴樓,中國四大名樓之一,之所以名流千古,皆因崔顥那首“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的存在。崔顥的詩寫得揚逸浩渺,可謂意味無盡。所以後人尊其為七律之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漢陽樹、鸚鵡洲、日暮鄉關,煙波浩渺,用這樣的詞句再加上黃鶴一去不復返來形容內心的鄉愁,當真是絕無僅有(“黃鶴一去不復返”如此高遠的詞句,所代表的當真是太多了)。
黃鶴樓、鸚鵡洲似乎總是和各種“愁”連接在一起,李白送孟浩然在黃鶴樓,“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是與友人分別的思念、不捨之愁。作為天才的太白,在詩文這點上很少承認自己有技不如人的時候,只有他到了黃鶴樓,看到崔顥的《黃鶴樓》,才慨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種慨嘆也是太白的美德。顧隨先生提及此事曾說“中國人要面子,可是頂不要臉,古人則反之。現代人真不要臉,可是要別人留面子。”顧隨先生這句話真的是太精闢了。就如太白這般天才,也是能捨下面子承認無法寫出與崔顥的《黃鶴樓》相衡的詩來的。太白能捨下面子,但內心還是有些不服氣的,在黃鶴樓寫不成,於是改到了金陵,寫出了《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也算是在和崔顥暗暗較勁吧,後人傳此詩是太白擬《黃鶴樓》所作,詩雖然寫得不錯,但平心而論和崔顥的詩相比還是差了一格。金聖嘆評李白此詩“人傳此是擬《黃鶴樓》詩,設使果然,便是出手低了一格。”金聖嘆也是奇才,他又評崔顥之《黃鶴樓》曰“後來只說李白《鳳凰臺》乃出崔顥《黃鶴樓》,我烏知《黃鶴樓》之不先出此耶?”他的最後一句“先出此耶”指的便是沈佺期的《龍池篇》: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光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鳧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
太白在黃鶴樓中寫就的詩篇真的是遜色於崔顥嗎?先是在年輕時送別孟浩然,寫下的七絕被後人讚譽不斷,成為標高。後又到了晚年,再次登臨黃鶴樓時,寫下了這首《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這個時候太白因永王李璘之事累遷流放夜郎,故而首句以賈誼貶謫長沙自比,慨嘆自己的無辜受累,二句寫再也回不到長安城了,以此來表示自己始終還是心繫國事卻不得施展才華的悲慘際遇。古人登樓必賦,所賦者也多是悲感之情。太白此刻的心情亦是如此。在前兩句用個人經歷渲染烘托出悲情之後,筆鋒一轉,“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這兩句給人無盡的遐想。五月江城,自無梅花可落,然於黃鶴樓中聞《梅花落》笛曲,似乎眼前便有無數梅花飄落。人立於落英繽紛之中,一曲悠揚,卻又顯得孤孓,心中的諸多仇恨煩憂不知又該向何人傾訴。此時此刻的太白,已是兩鬢染霜,心中的長安夢境卻依舊不減。太白以“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給出了我們現實中的聽覺和想象中的視覺完美結合的體驗。此刻的太白,淒涼否?孤寂否?懊悔否?黯然神傷否?……
然而黃鶴樓對於太白來說,並不是只有這種普通的離愁別緒,黃鶴樓在太白心中也絕不是高不可攀、屹立不倒。當太白的愁悶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散發出來的力量是摧枯拉朽般的,是那種排山倒海的雷霆之力。試看太白的《江夏贈韋南陵冰》:
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寧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墮煙霧。玉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昨日繡衣傾綠樽,病如桃李竟何言。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賴遇南平豁方寸,復兼夫子持清論。有似山開萬里雲,四望青天解人悶。
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裡,且須歌舞寬離憂。
在這裡,太白用沖天的氣力“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黃鶴樓、鸚鵡洲寄託著太白太多的深情,就連鸚鵡洲太白也曾賦詩——“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而太白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長嘆,要打破摧毀令自己賦情如此之深的黃鶴樓與鸚鵡洲呢?那就是太白對命運的有力反擊,既然現實不容太白,那太白就打破現實,搞他個翻江倒海,然後且須歌舞。這樣的太白,這樣的詩篇,已經超越了黃鶴樓本來的存在,而前人為黃鶴樓所作的一切詩文亦都會煙消雲散。
很多人都說太白是狂傲的,是孤傲的,但我們如果能仔細想想,太白的那份狂放似乎是在掩飾著什麼,這背後就是絕無僅有的天才內心中的那份孤獨與落寞。因為是天才,現實世界才會無法與之相匹配,所以太白才會狂放,他是飛龍在天,他是站在天上俯視世間的一切,那“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實在是太孤寂了,為了掩飾這種孤寂,太白只能以狂傲不羈的姿態來面對世人。沒有人能理解他、懂他,直到他遇見比他小十二歲的另一個天才——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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