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晶:三戒

年三十下午回了一趟老家,去“送燈”,就是祭祖。送燈回來之後,想起來許多往事,許多難以忘卻的情愫縈繞在心間,徘徊往復。

每一年送燈都是一種家族祖脈傳承,父親告訴我送燈就是給逝去的先人送錢,就是尋根溯源。小學之後,每一年年三十送燈我都有參與,年年如此。

難過,今年要多送一盞燈。

多出來的這盞燈,拿在手上,放在墳頭,痛在心間。

愛的人在裡頭,被愛的人在外頭。

置景思物,頓時許多回憶湧上心頭。許多無關緊要、不疼不癢的事情也一個個從心底翻湧上來,在腦海中滾燙。

今天陽光溫熱,因為肺炎疫情在家中不能外出,坐在陽臺前,陽光從玻璃外面照射進來,透過玻璃分散開來,像盛開的金色花朵,印在陽臺的地板上,十分明亮好看。

我感覺自己彷彿看到了不遠處的春天,一切迴歸平靜、一切自然美好。彷彿看到了玻璃外面,行人自由自在的行走在春天,行走在健康的陽光大道上。

雖然這是幻覺,但我我想離春天這一天,不遠了。

朝花夕拾,三十的故事,今天又翻湧在心間。

拿起筆,放下手機,在舊時光裡暢遊。

我還是我,故事還是故事,只不過故事和我、我和故事都又老了一歲。

我生在秦嶺,長在大山。小時候,村裡人教育孩子的方式都特別簡單,犯錯了就打,小朋友因俏皮調皮捱揍的不在少數,就像方言裡面講的,頑皮搗蛋的孩子就像山核桃一樣,“屬核桃的,要敲著吃。”

小朋友因為搗蛋挨父母揍,是家常便飯。當然今天已經不可能,反家暴法也不允許。捱揍是我小時候那個年代特有的產物,我把它理解為村裡父母樸素的恨鐵不成鋼的期待、無言簡單的直接的偏愛。

相比村裡同齡的兒時玩伴,我捱得揍少之又少。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母親一直是溫柔的,他們基本上不吵架,也很少兇我揍我。我從小到大挨父母的打都能夠數清,總共三次。母親一次都沒有打過我,三次都是捱得父親揍。

三次捱揍,打下的是愛,讀懂了就是幸福。

十分感激三記打,我稱它“三戒”。

(一)戒欺--《耳光下的誠信》

第一次挨父親揍,是在我八歲時。捱了父親整整三個耳光,聲音很響。

那時候祖母病重,時日不多,大伯就把祖母接去他家。在接祖母走之前,祖母一直生活在我家。祖母一共兩個兒子,因為祖父是父親料理的後事,所以按照農村的規矩,大伯和父親兄弟兩個的約定,祖母的後事由大伯處理,這是農村特有的贍養父母的倫理秩序。雖然料理後事有約定,但是每個兒子都有贍養父母的義務,祖母大部分晚年時光都是在我家度過,父親母親對祖母很孝順。父親言傳身教,小時候我就在心裡暗下決心,將來我也要對父親母親孝順。祖母被大伯接走後沒幾個月就因為疾病折磨去世了,而我的第一次捱揍就是在祖母病重期間。

祖母被接去大伯家的這幾個月,就是祖母生前的最後時光,有很多親戚朋友來看望祖母。我家離大伯家有十多里路,那時候不通車,每次去都要依靠步行,儘管如此,父親父親也經常去大伯家看望祖母。有一次父親母親去看望祖母的時候,正好學校放假,帶著我一起去。

因為很多人來看望祖母,看望的人都會帶來一些禮品,熟食副食之類的很多。早上我們到達的大伯家,看望祖母之後,下午父母要回家。

大伯問我要不要在他這裡玩幾天再回去,我在猶豫中,然後大伯哄我說:“如果我不回去,繼續在這裡呆,就給我娃哈哈喝。”

因為那時候小,山裡偏僻,沒有喝過娃哈哈,一受誘惑就欣喜地滿口答應。父親母親看我答應留在這裡之後,給祖母打了招呼之後就啟程回家了。

大伯按照之前的約定,兌現了給我娃哈哈的承諾。我拿過娃哈哈就開喝,心裡樂開了花。

自嘲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很快就喝完了,也沒有喝出來什麼味道。

喝完之後,我心裡的小算盤就開始打了。東西喝完了,才想起來父親母親已經回家了,馬上就反悔了。

我哭著鬧著要回家,給大伯說了一聲,就自己沿著大路跑下去,追父親母親。

雖然人小,但是跑的很快,經過我一番飛奔汗流就追上了父母,其實不是我跑的快,主要是父親母親遇到了熟人,在路上諞了一會兒,耽擱了一會兒。

追上父母之後,我的悲劇就開始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看著氣氛就不對,父親的表情很意味,我雖然人小,但是會看臉色,自尊心強,誰臉色不好,一下子就發現了。果不然,一頓打已經在父親心頭醞釀了。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把娃哈哈喝了嗎?

我說娃哈哈喝了。然後話剛剛落地,三個響耳光就上臉了。

我感覺臉在發燙,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真的很疼,是真打,我哇得一聲就哭了,母親心疼壞了,抱著我就問父親為啥打我。

然後父親就說:“人窮但是要講信用,戲劇裡面都有不為五斗米折腰。你答應了,喝了娃哈哈就不回家。現在娃哈哈喝了,人還耍賴跑了,這樣的白話兒子該打。從小不講信用,沒有誠信,長大了,更沒有信用。接受了別人的條件,就要兌現,男子漢一口唾沫一口釘,你這樣算什麼,是好吃嘴還是騙吃的白話簍子。”

母親聽了之後,只是碎碎念地責怪父親對我下手太重,但是顯然母親認為父親教育的對,只是母親偏愛我,我被打了,心疼我。

那個時候對於裡面很多話,並不完全懂,只知道自己因為不遵守約定捱了打。

後來,我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明白了父親的用意。做人要誠信為本,要戒“欺”。

想要和得到之間首先是要做到。

人無信不立,路會越走越遠,但是誠實不能改變。

那三記響耳光,時時在耳畔迴盪,提醒我誠實守信是立身之本,要做一個誠信守信的人。

(二)戒參--《共犯的啟蒙》

瓜田地下不納履,桃李樹下不正冠。古有瓜田李下的經驗。

老家有吃不到羊肉惹得一身羶的俚語。

老家的秋收,莊稼人會把玉米秸稈割掉,捆成一捆一捆的,堆在房前屋後,做飯的時候用來引火,也可以將玉米稈絞碎在冬天沒有青草的時候用來喂牛。玉米稈燃盡生命,把最後的餘熱也獻給莊稼人。

秋收以後,在村裡,可以看到家家戶戶房前屋後的玉米秸稈堆。秸稈經過太陽的溫暖,已經變得幹黃。

那時候和村裡的小朋友都在玩一種“做飯飯”的遊戲,就是找一些草當做蔬菜,用石頭片當做菜刀,小夥伴們各自負責各自的職責。做出來各式各樣的青草大餐、水果沙拉來供大家分享,並不吃,就圖好玩。

記憶中的第二次捱打就是在一次“做飯飯”之後。

那一次,飯後村裡幾個小夥伴找我一起玩做飯飯遊戲,地點就選在一個本家大伯的玉米秸稈堆後面,因為玉米秸稈堆可以擋住我們,可以自由的玩。玩著玩著,其中一個小夥伴發現了玉米稈上的一個鞭炮外包裝的紅色炮紙皮,小時候都喜歡玩鞭炮,一個小朋友,就說想在開飯前給響炮。就是把炮紙皮點燃,可是我們都小,沒有火柴、更沒有打火機。

在小夥伴們,為難之際,我就說我給找火柴,就跑回家裡取出來火柴,飯飯做好了,火彩也準備好了,那個小朋友,就拿起火柴點著了炮紙皮,拿起來,嘴上學著噼裡啪啦的聲音。大家可開心了。

樂極必反,不幸馬上就要上演了。

一陣妖風颳過,點燃的炮紙皮被吹飛,吹到了玉米稈上面,玉米稈很乾,不一會兒就著,我們一看點著了就慌,拿起石頭砸,火在風的作用,開啟燎原之勢。我們都嚇壞了,就喊著著火了,跑開了。等大人們趕到案發現場,火勢已經不可控制,好在玉米稈的周圍沒有可燃物。大人們索性沒有撲火。

火越燒越大,玉米稈的熊熊烈火很熱烈,不一會兒玉米稈就被燒完了,化為一灘灰燼。

索性火除了損失玉米稈之外,沒有殃及別的無辜。其實第二年我才發現,本家大伯放玉米稈一側的一棵梨樹死掉了,我想應該是被火烤熟了。

火燒完之後,大人們就開始調查真兇了。我父母聽聞後就趕了上來,小夥伴說是我拿的火,我父親二話不說,拿起旁邊的棍子,對我屁股一頓打。當時心裡想著可冤枉了,又不是我點的火,憑啥打我。

父親說,你不參與,會打你嗎?給殺人的人,提供刀也是犯罪。你拿火柴給其他娃點火,你能沒有錯嗎?

父親的這些話,我在心裡牢記了許多年。

至於被毀的玉米稈,都是一個村的,家家戶戶之間多多少少,都扯的是親戚或者朋友,被毀的玉米稈就沒有讓我們賠償。

但是我的這頓打,卻挨的難忘。

後來,走出山村。在大學的刑法課上,學習了“共犯”理論,回過頭來,想想父親當時打我,打的多麼有道理。

別人幹壞事,在不能阻止的情況下,也不能參與,更不能圍觀。

放火罪中,提供火柴的也是共犯,這是共同犯罪。提供工具,即使沒有直接參與行為,也可能構成幫助犯。

這頓打,讓我明白,一些行為即使不直接參與,也不能圍觀,圍觀者旁觀者很多時候也是幫兇。

不要以為沒有直接參與,就覺得自己沒有罪過。

就像校園霸凌中,那些沒有直接參與的看熱鬧者,那些助威吶喊者,那些為欺凌站臺者,其實都是幫兇。

這一記打,是“戒參”,是遠離圍觀,不做幫兇,這是共犯的啟蒙。

(三)戒黑--《鐮刀把的教育》

心不能黑,在村裡,鄉親們把做壞事的人說成心蛆,心長蛆了。

鄉親們的內心都擁有有著樸素的善良,都憎恨那些心蛆的人。

老家的端午節,鄉親們在早晨都會去割艾草,這是節日的傳統。

有一年端午節,早晨,我也學著大人的模樣去割艾草。約著同村的玩伴,去鄉間的路邊割艾草。

我和玩伴一人一把鐮刀,邊走邊玩。雖然小,但是很挑剔。專門挑選又粗又直的艾蒿割。

五月端午,農曆的五月,老家剛剛經歷完春天的熱鬧,樹木都長出了新的葉,很清新。早晨的綠和中午的綠不一樣,嫩綠和濃綠不一樣,美好自然。

早晨,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在天然的氧吧裡面,十分舒服。

老家的槐花也是五月盛開的,走在密林間的山路,安靜的可以聽到洋槐開開放的聲音。

我家門前五百米以下,就是整片整片的洋槐林。從上往下俯看,白花花的一片,濃香瀰漫。

我和夥伴暢遊在之間,早放的槐花有許多已經成了落花,新的又繼續盛開。在林間,踏著白地毯上,那時候我腦海裡還沒有葬花的概念。

割到又粗又直的艾草,我們抱著就沿著小路回家,準備回去吃粽子。

經過一條小路,路兩邊是玉米苗,玉米苗才尺把高,一排排、一行行很整齊,玉米苗不大但是看起來很壯,很挺拔。同行的小夥伴拿著鐮刀,鐮刀刀柄對著玉米稈,刀疤斜向上,拿在手中,一勾,一苗玉米稈就斷了,就像戰士被砍下了頭,小夥伴邊走邊勾,一行玉米稈都被毀了,全部被殺了頭。

我沒有幹過壞事,不敢弄,也覺得不道德。但是同行的小夥伴一直燒我激我,說我怕說我膽子小什麼的,我一聽,呵,居然質疑我的膽量。腦袋一熱,於是我也拿著鐮刀割了一苗,給它殺了頭。還對夥伴說,我就敢。極其洋洋自得地就一起回家了。

回到家還給父親母親邀功,看我割的艾草好吧?其實幹了壞事,內心是惶惶不安的。

剛準備吃粽子 ,就東窗事發了,一起割艾草的小夥伴的父親就下來了,說我把別人的玉米苗割了一行。

父親,聽後沒有二話,拿起我割艾草的鐮刀,倒握著,就拿鐮刀把揍我。鐮刀把打人可真疼。其實內心覺得很冤枉,顯然是同行的小夥伴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我。但是因為我自己也手賤了,割了一苗,被打也就認了。

打完我之後,父親就開始教育我。我看著父親的脾氣平靜下來,就告訴他我其實只割了一苗,是最後被激將法之後割的。父親說:“我也是種莊稼的,你見過莊稼人的辛苦,從種子到苗的過程要付出多少勞動,你害人,丟我的臉是小,主要是這樣是心黑的行為,不道德,壞事做了就會良心不安,人家背後罵你,也不好聽是吧?還有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被人一激將就去做壞事。男娃要面子但是不能違背道德。”

我低下頭,說“嗯,以後再不敢了”。

父親安排我吃完粽子之後,去拿個壺,去給割掉的玉米澆水,看玉米還能不能活。以後有空就去給澆水。他也去找玉米地的主人給道了歉。後來這些玉米終究還是死了。

我想人被割掉頭會死掉,玉米被割掉頭也一樣,會傷心,也會死掉。

後來長大一點,家裡種田,也幫忙父母幹活,慢慢地理解了莊稼人的辛苦。親身體會了,才知道春種秋收的不容易,才能真切的體會鋤禾日當午的艱辛。我明白了自己當時割玉米苗的錯誤。

一顆種子從發芽到結果的過程很艱辛。

每一刀割掉的也不光是玉米稈,還有自己的道德和良心。

鐮刀把這一打,打掉的是不講良心的惡,戒掉的是“黑”心,拿起來的是做人的良心和同理心。

農民的兒子,土地的兒子,更應該熱愛這片土地,尊重農人的勞動。

三記打,三戒記。

感恩父親,更要做一個誠信、守規矩、有道德、有良知、有同理心的人。

--又逢新春倍思親,謹以此文獻給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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