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登高》在七言律詩中處於什麼水平?


杜甫的《登高》在七言律詩中處於什麼水平?

詩聖杜甫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杜甫的這首《登高》是不是七律第一,這個多少有點爭論,但處於中國七律中第一流水平,這一點確鑿無疑。

為什麼說《登高》屬於第一流七律呢?這事其實說起來話長了。

首先,從律詩的角度來說,詩聖的這首《登高》格律精嚴。

先看原詩: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律詩一般要求中間兩聯對仗,能做到中間兩聯對仗工整就可以了,但杜甫這首首聯也是對仗的,只有尾聯兩句不能算完全對仗。不過尾聯兩句是工整的,“艱難”對“潦倒”沒什麼問題。

律詩一般要求中間兩聯對仗,是因為如果通篇對仗,整首來看通常會陷於缺乏變化的困境,但杜甫這首在做到高度對仗的同時,整首詩的變化沒有受影響,這是非常見功力的事情,非頂級高手不能為。

變化體現在哪裡呢?舉個小例子。“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兩句中“猿嘯哀”與“鳥飛回”是對仗,但整體又不對仗,因為“哀”和“來”都是平聲,而且這兩個字都已經入韻。

第二,杜甫的這首詩雖然格律精嚴,但絲毫沒有刻板的痕跡,可見其律詩功力爐火純青。

律詩是很容易陷入刻板境地的,但是這首《登高》通篇渾然天成,詩意暢通,是律詩中質量極高的一首。

舉個別的詩做例子,比如《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黃鶴樓》寫的當然也是非常精妙的,詩意暢通無礙,這方面沒有問題,但作為律詩來說,它就不夠精嚴,屬於半古半律。

同類的還有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以上只是杜甫《登高》詩在格律方面的出眾之處,但這首《登高》的出眾之處絕不只是格律而已。即便不考慮格律問題,這首詩在氣象、意境、情感等其他方面,也是第一流的作品。

登高是古代重陽節的傳統風俗,杜甫這首詩寫於大曆二年秋,當時他在燮州。登高題材的詩,名篇還有不少,可以做個比較。比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首詩普及率非常高,“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句的知名度尤其高,詩本身的質量是沒問題的,但是缺點也很明顯,就是意境還是略淺了一點。

當然這不是王維的寫詩能力不行,而是因為一些別的原因。首先,王維擅長山水景物詩,這首不屬於他的強項領域;其次,王維身處的時代比杜甫略早,寫這首詩的時候王維還是一個十七歲的青少年,人生經歷比較少,心中有的只是很單純的鄉愁,意境不夠深遠。

而寫《登高》的杜甫,這一年已經56歲了,如果開一下上帝視角來看,他離去世也只有三年了。少年人一時落魄其實不是特別大不了的事情,畢竟年輕,未來尚可期,而杜甫暮年潦倒,其實已經心知自己此生再無多少希望了。

如果杜甫是一個很平常的人,那麼此時此刻的心境可能還比較坦然,但偏偏他是一個心懷大志的敏感的人。杜甫一生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此時油盡燈枯,無常迫命,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內心深處是無窮無盡的悲涼。

回顧一下杜甫的一生,少年時期是很安逸的。青年時期與李白等人交遊,出入京城王侯將相宅邸,對未來充滿信心。再之後經歷安史之亂,不惜別妻離子,輾轉千里,到靈武追隨肅宗,本想在君王身側倚馬草詔,匡扶社稷,但很快貶官,閱盡民間疾苦。杜甫詩作裡的三吏三別是個分水嶺,從此之後,他的功名之心徹底沒了。

客觀來說,杜甫也不是治國理政的料,但他是一個很善良的文人,沒什麼本事,但又特別有同情心,非常感性,卻又不擅長排解自己內心的憂慮,所以我猜測他大概率有抑鬱症。

杜甫到四川,其實日子過的也不順,勉強餬口而已,但因為健康已經毀了,他心知自己沒有杜少年頭可活,所以心裡最放不下的是故鄉。古人有葉落歸根的情結,詩聖也是如此,這個情結當代人可能有點不太理解。

杜甫一直希望自己能回洛陽,但此時他既沒有錢,也沒有健康,完全無力去達成這件事,內心非常絕望。而就在這個心境裡,他登上了燮州附近的高山。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這兩句是實景。川中多猿猴,李白在《早發白帝城》裡也有寫道: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詩仙這兩句比較明快,心情是很好的,而詩聖此時心情悲痛,猿聲入耳盡是哀思。

東晉時,桓溫伐蜀,途中有士兵捕小猿入舟,母猿在岸邊一路追趕,哀嚎終日,之後跳入舟中而死,士兵們破其腹,內中肝腸寸斷,桓溫聞之不悅,令人放了小猿。此時杜甫登山,清猿長嘯,空谷傳響,哀轉不絕,詩聖內心之痛也是肝腸寸斷。

那清風渚上的白沙,那天邊迴旋的飛鳥,那無窮無盡的無邊落木與滾滾長江,能帶走那無窮無盡的哀傷往事嗎?張雨生在《大海》中唱道: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念,就讓它隨風飄遠。

那遠方,又是哪裡呢?

再看後面四句: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羅大經《鶴林玉露》評此詩:“萬里,地之遠也;悲秋,時之慘悽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

十四字中含八意,但這八意其實都是非常淒涼的情感,內心幾乎絕望至極。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兩句結尾總給人一種不像結句的感覺,但它就是結句了。重陽日登高,按風俗是要飲菊花酒的,但杜甫此時病痛纏身,只能戒酒。他此時的心境,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說,但真要說的時候,又覺得那些都不必說了。遠客悲秋,老病止酒,其心境之悲涼可想而知。

想象一下,杜甫站在山頂,眼前天遼地闊,秋風獵獵,萬物蕭森,正是壯士遠行之際,而他年老力衰,體弱多病,落魄他鄉,少年時的凌雲壯志,中年時的顛沛流離,老年時天涯羈旅,無盡往事不知從何說起,滿腹心事不知可對何人言之。

這後四句詩實在是沉痛無比。

這首《登高》,除了在格律、氣象、意境等方面都極為優秀之外,其實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這首詩一悲到底,沒有任何亮色,把人生的悲悽寫到了極處。

這個方面有點類似於高鶚續寫的《紅樓夢》,他沒有按照傳統套路去寫一個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而是寫了一個非常悲涼的結尾,而這個結尾是最符合曹雪芹原意的,因為那個故事本就不是一個喜劇故事。

杜甫的《登高》也是如此,它是一個寫盡詩聖一生坎坷命運的悲悽寫實之作,它沒有什麼亮色,也沒有什麼期盼和期待,它只有一腔憤懣與沉痛。憤怒出詩人,就是如此。

杜甫寫完這首詩之後不久,在明知自己無力返鄉的情況下,依然於次年離開四川,乘舟而下,輾轉千里,希望能有奇遇助其返鄉,這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選擇,也是人生最後一搏。

但是,這最後一搏並沒有達成心願。他想回洛陽去,但他沒有錢了,不但不能北歸,還被迫南行,離家鄉反而越來越遠了。

大曆四年春,他離開岳陽,去長沙住了一年。大曆五年,他在長沙遇到了一位故人,這就是唐代的音樂家李龜年。

李龜年是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最知名的音樂人之一。那時候天下承平,娛樂業非常繁榮,玄宗自己也是一個大玩家,李龜年深得寵幸。

李龜年那時候經常在楊玉環面前表演安祿山的醜態逗樂,並常常混跡於王侯將相府邸。當時杜甫正是青春年少的時節,他也時常在這些場所出入,與李龜年早就是舊相識。安史之亂後,李龜年流落江南,成了街頭藝人,賣唱為生,生活也是相當困苦。大曆五年,杜李二人在長沙相逢時的心境,真正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杜甫當時寫了一首詩送給李龜年,這就是詩聖平生最後一首詩作,《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首詩乍一看,情感非常平和,然而大唐八千里破碎山河,詩聖六十年人世滄桑,都融在這短短的四句詩裡了。

寫完這首詩之後不久,詩聖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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