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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嫂子，讓我們共同撐起這個家
其貌不揚的楊梅有一個在財政局工作的小丈夫，高大帥氣，對她是百依百順，俯首帖耳，五歲的兒子，活潑機靈，聰明可愛。最近買了房，又買了一輛二手轎車，颳風下雨天，小丈夫全程接送，工作順利，家庭和睦，楊梅臉上寫滿幸福。她的笑，引起很多同事的善意的嫉妒和羨慕。楊梅比歐陽磊整整大了五歲，誰都奇怪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她是兩年前調到區委工作的，很少有人對她的過去了解，越是好奇吸引力越大，有人開玩笑問她施了什麼魔法讓歐陽磊服服帖帖的，她只是微笑從不透露。一次區委進行半個月的集中活動，我和她一起負責伙食。對於她的感情我也很好奇，這天看她心情很好，我小心翼翼地進入話題，也許壓抑久了希望有人傾聽，她沒有拒絕，我們邊擇菜邊聊，她向我講述了她的感情經歷……
二十二歲那年我大學畢業，當時黨政單位很難進，聽從爸爸的安排來到鄉鎮政府工作。爸爸是水利局的領導，他讓我到基層工作一段時間，再想辦法調我回城。那個鄉鎮距離縣城四十公里，初來時，寂寞孤獨，早知道這樣寧可進企業。來這裡的那年冬天，領導別出心裁，倡導幹部與貧困戶結對子，幫助他們解決實際困難。我結的對子是一對七十多歲的老夫妻，就在駐地旁邊的村子裡，老人複姓歐陽，老伴腿有殘疾，生活貧困。一個兒子忙於自己的家庭，對他們很少照顧，老人的大孫子非常孝順，每次做生意回家，總是給爺爺買些好吃的，給些零花錢，老人談到孫子讚不絕口。聽到老人的讚揚，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總想認識一下，可是沒有機會遇上。
和歐陽文第一次見面是在金銀花飄香的季節。這個鄉鎮地處山區山高地薄，不適宜農作物的生長，鄉領導因地制宜，號召農民改變荒山面貌，在山嶺薄地栽植金銀花，三十年過去了，荒山變銀山，一叢叢，一簇簇，一層層，鬱鬱蔥蔥，一片碧綠。每年的農曆四月，漫山遍野的金銀花盛開，空氣中瀰漫著金銀花濃濃的清香，沁人心扉。歐陽爺爺也有幾畝金銀花，這個季節是爺爺最犯愁的日子，金銀花需要採摘花蕾，完全開放商家就拒絕收購，即使收購價格也很低。每到這個時候，家家到處僱工採摘，爺爺沒有錢，僱不起幫手，每天早晨，他早早起來扶著老伴爬到半山腰的地裡，老伴雖然腿殘疾，總能給他幫上忙，她坐在帶來的小板凳上，一叢叢地採摘著。我知道爺爺的情況，決定這幾天不回家在這裡幫助爺爺，我雖然採摘很慢，總能盡到一份力。
早晨起來，我匆匆洗了一下臉，就急急忙忙地向山上奔去。遠遠地爺爺的身旁有一個高大的小夥子，我們一見，幾乎同時脫口而出：楊梅，歐陽文？很熟悉的感覺，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一見鍾情吧。
歐陽文和我同齡，臉上帶著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勞累了一天，吃過晚飯，我們坐在水庫邊上看著天邊的晚霞，從爺爺奶奶嘴裡早就熟悉了彼此，像老朋友那樣隨便聊著，歐陽文給我講起了他的家，他的生活……
七歲那年，媽媽癌病去世了，爸爸為了養家去城裡的建築工地打工，留下兩歲的弟弟和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那年他上一年級，奶奶殘疾不能下地，他放學後既要幫爺爺種地，還要照顧幼小的弟弟，小小的年紀飽嘗了歲月的艱辛。十三歲那年，父親又找了一個妻子，帶來一個三歲的男孩，歐陽文有了後媽。自從媽媽進門後，父子倆的關係慢慢疏遠了，過了一年，後媽生了一個妹妹，倔強的歐陽文受不了後媽的排擠帶著弟弟歐陽磊離開了父親，跟隨爺爺奶奶生活。
歐陽文聰明，雖然學習的時間很少，他的成績在班級依然名列前茅。中考的時候，他考上了縣一中，知道爺爺奶奶供他讀書的艱難，學習更加勤奮，他想考上大學，畢業後找份好工作，讓爺爺奶奶過上好的生活。事與願違，高三的時候，一場變故他輟學了，爺爺收玉米的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本來貧困的家雪上加霜，為給爺爺治傷欠下了一大筆債，他不想放棄學業，幾次找爸爸商量，都被媽媽罵了回來，爸爸低著頭一聲不吭。他看看殘疾的奶奶，十一歲的弟弟和床上躺著的爺爺，不得不離開學校的大門。
十六歲的他離開校園一片迷茫，幹什麼，應該做什麼他不知道，開始時他在工地打零工，推小車，運水泥和灰，年紀小力氣小，收入甚微，後來他去了一家飯店做服務員，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做生意的商人，他看他頭腦活絡就讓他做起了幫手。幾年過去了，他熟悉了生意經就離開老闆自己單幹。剛開始他買了一輛舊三輪車，拉著當地的土特產去外地，再從外的運來貨物在當地銷售，雖然很辛苦，掙錢還可以，兩年後他還清了債務，去年他換了一輛農用輕卡，開始收購金銀花。他有個更大的計劃：未來幾年註冊一家農副產品貿易公司，好好大幹一場。
我看著他躊躇滿志的樣子，問：你恨你爸爸嗎？
歐陽文搖搖頭：不恨，命運如此恨有何用。如果不是命運所迫，我也許不懂得生活，不知道奮鬥。這幾年經歷多了，我也理解了他，經常回家看看，雖然後媽對我們還是很冷淡，畢竟是一家人，弟弟妹妹懂事了，我不想讓兄妹之間有隔閡，親情是最重要的。他告訴我，弟弟歐陽磊已經讀高二，學習成績很好，他鼓勵他一定考上大學，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上大學的機會，希望弟弟完成自己的願望。他要多掙錢，供弟弟完成學業，還有妹妹和繼母帶來的弟弟，那都是他的希望。
聽著他的訴說，我對你這個大男孩產生了好感，外表瘦弱的他竟有如此寬闊的胸懷。以後的日子，去歐陽爺爺家的次數多了，我想替他分擔，讓他專心創業。見面的次數多了，每次和他談過話，對他的好感就增加幾分，愛情充實了我的生活。回到家，我不再向爸爸媽媽訴說鄉鎮的寂寞，不再提回縣城的事情。一年很快過去了，爸爸給我辦好了回調的手續，我拒絕了。爸爸媽媽皺起了眉頭，姐姐玩笑地說：老妹，不是山裡有男朋友了吧？想紮根農村一輩子。姐姐的話讓我想起了歐陽文，我認真的和爸爸媽媽談起他。媽媽當然一百個反對，爸爸沒有表示，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你說的男孩子自立自強，爸爸欣賞，可是農村生活很苦，你受得了嗎？”我說：“爸爸，我長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第一次上門，歐陽文開著新買的白色轎車，那時私車很少，已經結婚的姐姐眼睛裡充滿了羨慕。經過交談爸爸喜歡上這個聰明有頭腦的男孩，同意我的選擇，媽媽雖然不樂意看爸爸不反對也只能聽之任之，但是前提條件必須在城裡買房。歐陽文同意，他說暫時住在老家，車子是給我買的，為了我上班或者方便。那年元旦，我們結婚了。我是大學生，國家幹部，找個農村人很多同事同學不理解，看見他們疑惑的目光，我只是笑不想解釋。
春節第二天，我們回家拜年，剛巧我姑媽和表弟也來了。吃飯的時候全家人高興喝了兩瓶白酒，歐陽文也喝了幾杯。下午該走了，表弟要求歐陽文去送他們。因為喝了酒歐陽有點猶豫，禁不住表弟的幾次懇請，他答應了。表弟高高興興地坐到副座，我不放心也跟隨上了車和姑媽坐在後邊。姑媽家離城裡不足二十公里，快到家的時候，迎面來了一輛客車，歐陽喝了酒，車速太快，他一時驚慌，車翻進路邊的深溝裡……
說到這裡，楊梅停了下來，情緒變得激動，眼裡湧上淚水，我預感到什麼。她平靜一會繼續說：表弟和他當時就沒有了呼吸，我和姑媽也昏過去。歐陽文走了之後，我陷入悲痛和內疚之中，他是為了我們家才出事的，是我們對不起他。歐陽磊那年高考，哥哥走了，他失去依靠，學業面臨危機，爺爺奶奶也是臥床不起，公公的頭髮幾天就全白了。那段時間，我不敢那個回家，我怕看見那一雙雙悲傷的眼睛，怕看見躺在床上的爺爺奶奶，怕看見房間裡嶄新的傢俱，鮮紅的喜字。爸爸說：事已至此，你必須學會面對。休息一段時間後我上班了，回到婆家，沒有人怪我，奶奶和婆婆對我很好，家裡人很少提起他。奶奶說，走的已經走了，活著的人要好好過，遇到合適的人，他們會祝福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我的愧疚就會增加幾分，不知道怎樣去回報他們的大度。過了幾個月，我被調到了離縣城很近的一個鄉鎮，離開傷心地，我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麥收季節忽然接到爺爺的電話說公公突發腦溢血去世了，本來已經平復的心情再一次亂了。家裡的又一棵頂樑柱倒了，我回到那個陰雨濛濛的家裡，看到的是老老小小一雙雙無助的眼睛，我矛盾，彷徨，怎麼辦？這一切和我還有關係嗎？歐陽磊說，我不讀書了，打工掙錢養家，把上學的機會讓給弟弟妹妹。他的話讓我想起來歐陽文，弟弟就要重複哥哥的路，不能。那一刻，我做了一個艱難而又沉重的決定：好兄弟，好好讀書，家裡有我，在你沒有完成學業不能自立的時候我不會離開這個家。
這個決定就是一個千斤重擔，是一座大山。媽媽罵我，姐姐罵我，姐夫說我自找苦吃，爸爸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我明白爸爸的意思。我是不是錯了？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我在那個家待過，有過愛，有過溫暖，我曾經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不能讓一個有著大好前程的孩子失去前途，那是他哥哥的希望和遺願。不知道未來怎麼樣，既然選擇了就義無反顧地走下去。那年高考，歐陽磊以六百多分的成成績考上了省財經學院。接到通知書那天，我哭了，歐陽磊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嫂子，我讀不讀？”我說：“讀，無論多麼難，嫂子一定要讓你完成學業，你哥哥在看著你呢。”
從那年夏天開始，我過起了節衣縮食的生活，承擔起了歐陽磊讀書的費用。那時的工資是一千二百多元，每個月給他生活費，再給爺爺奶奶買些營養品就所剩無幾，吃飯都是問題，天天賴在媽媽家。那幾年我不捨得添一件新衣服，用的還是一個老牌諾基亞手機，爸爸給我的錢我都用在補貼家用上。姐姐天天數落我，幾次讓我斷了歐陽磊的經濟，我說：“姐，就當我贊助一個貧困學子吧。”大三那年爸爸去省城出差，順便去學校看了歐陽磊，寒冬臘月天氣很冷，歐陽磊沒有棉衣凍得臉色發青，爸爸以我的名義給他買了一件羽絨服。說實話，那幾年是爸爸默默地支持我，如沒有爸爸，我根本沒有力量支撐那個家。
我的所做所為受到村民和領導的稱讚，這些讚譽讓我臉紅，我是那個家的罪人，如果不是為了我家的事情，歐陽文不會送了命，憑他的聰明才智他一定有了自己的公司，他們家一定生活得很富裕。我愧疚自責，幫助那個家是為了減輕內心的負罪感。我不是個高尚的人，出發點是那麼自私。漸漸的，我由贖罪的心理轉換成一種責任，和那個家有了一股割捨不斷的親情，無形中我成了一家人的依靠。有一次，弟弟問我：嫂子，我也想考大學，和二哥一樣去省城讀書，可是媽媽說，二哥讀書都是用的你的錢，她老了沒有錢讓我上學，明年初中畢業就讓我去學修車，掙錢讓妹妹讀書。我知道婆婆擔心什麼，弟弟是她帶來的，我不會也不可能再去攬這個包袱。晚上吃完飯，我對婆婆說，以後不要再提讓弟弟退學的事情，只要我在這個家不離開，生活再清苦也不會讓弟弟妹妹失去學業，只要他們學習好想讀書，我一定不會置之不理的。婆婆哭了，跪在我面前，那一刻，我懂得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歐陽大學畢業後，放棄了留校的機會，來到財政局工作，我可以鬆一口氣了。幾年來有很多人給我介紹男朋友都被我拒絕，我不能離開那個家，也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揹負那樣一個家庭。現在他畢業了，我再無牽掛，在媽媽和親人的勸說下我決定尋找自己的幸福。就在這個時候，歐陽磊在爺爺奶奶的陪同下來到我家，鄭重地對我爸爸媽媽說要娶我。他的話讓我們家掀起波瀾，我已經三十歲，是個已婚的女人，想找一個未婚男子實屬不易，媽媽姐姐考慮我的條件他的工作欣然同意，我卻陷入矛盾之中。我比他大了整整五歲，年齡的懸殊在我的心裡形成一道坎，另一道坎就是感情，在我心裡，他一直是弟弟，猛然間轉換成愛人，我怎麼也無法接受。姐姐罵我傻，他年輕帥氣，單位又好，你有什麼理由拒絕？再說他能有今天全是你的功勞，他這麼做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人。姐姐的話使我找到矛盾的根源，他是可憐我，同情我，為了報恩，他就是弟弟，我永遠是嫂子。
我回絕了他，他哭了，“嫂子，讓我最後一次叫你嫂子，在我心裡你就是我最愛的人，你的善良、你的恩情讓我永生銘記。我告訴爺爺奶奶想娶你，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他們激動地連連催促我。你的拒絕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家負擔太大，在這個家的確太累。可是一直以來你是家的脊樑，這個家不能沒有你，你就是幸福，是我的依靠，嫂子，答應我，不要走，我們共同撐起這個家！那天去哥哥的墳上我告訴他要替他照顧你一輩子，哥哥笑了，同意了，他祝福我們，牽手一生，白頭偕老！”
週末我回到那個家，爺爺奶奶百般哀求勸說，弟弟妹妹一個個拉著我的手，婆婆看著公公的遺像默默無語，看著幾年來相依為命的老老少少，我忍不住同意了。在爺爺奶奶含淚的笑容裡我和歐陽磊牽手走到了一起，生活和睦平靜。一年後我們的兒子出生了，在兒子呀呀學語的時候，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兩年前，兒子該上幼兒園了，我調回縣城，住在媽媽家裡，看我們生活幸福美滿，爸爸媽媽放心了。去年財政局新小區竣工，我們買了房子，幾經曲折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有家有孩子，有疼愛自己的丈夫，作為女人我應該知足了，但是我心中總有一個結。
楊梅停住了，我不解：這麼多年的辛苦付出有了圓滿的回報，命運總是公平的，你安心享受你的幸福，還有什麼心結呢？
楊梅說：心結就是“回報”二字，我懷疑我們結合沒有感情的因素，只是為了回報，就像我當初決定資助他讀書一樣，只是為了減輕內心的愧疚和負罪感，他這麼做是不是為了報答我？結婚後他對我言聽計從體貼入微，對我爸媽的孝順勝過我這個做女兒的，爸爸媽媽的同事和鄰居人人羨慕，今生如此我應該知足。可是我一直在感情和感激的漩渦中彷徨，是弟弟還是老公我至今迷茫，究竟這是愛情還是親情？我從嫂子的角色中不能掙脫，他在我心裡就是弟弟，我曾努力過，那個陰影就是揮之不去，我不知道這個情結會控制我多久，如果我不改變有一天他會不會離開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又該怎麼辦？
她沉默了。
我無言地看著她，聽完她的故事我才明白幸福背後的沉重，人生沒有完美，得與失往往都是共存的。楊梅，不要再糾結，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拋開所有的煩惱，明天會更好，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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