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散文:沒有故鄉的人,沒有退路


張悅然散文:沒有故鄉的人,沒有退路

我在濟南出生,在那裡度過童年和青春期,直到十八歲讀大學才離開。父母也都是在那裡長大的,爺爺家和外公家相隔只有幾條馬路。所以除了它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可以稱之為故鄉的地方。

可是我對這座城市似乎毫無感情。或許有,卻不在我可以感知的範圍內。

無論多久不回去,也不會想念。不想念那裡的馬路,不想念那裡的食物,也不想念那裡的方言。遇到濟南來的人,不會覺得親切,聽到別人誇讚那裡,也並不感到驕傲。看全國城市天氣預報,聽到它的名字,也不會想知道那裡的天氣是怎樣的。對於那座城市,沒有絲毫的歸屬感。

就算是在夢裡,也絕少會回到那裡。當然會夢到童年的事,很多,但在那些夢裡,故事的背景都是架空的,孩子們在沒有名字的街道上奔跑,周圍的樓房面目不清。如同幼時的剪紙,人形被沿著邊線挖拓出來,貼在一張白紙上。

或許是紮根太淺的緣故,沒有太多勾連與絞纏,以致後來那些根鬚是如何一點點離開了泥土,也完全不知道。只是從未覺得痛。

回想起來,那些年的成長裡,似乎一直有一種去故鄉化的傾向。或者說,去的不是故鄉,而是地域性。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已經開始試圖擺脫故鄉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跡。首先是擺脫方言。那是八歲那年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講的是濟南話。那一年,跟隨在大學教書的父親搬進大學家屬院,轉入附屬小學。那裡的小孩都講普通話。這讓他們感覺自己有別於那些“社會上的孩子”。

而剛來的我,就是“社會上的孩子”。

張悅然散文:沒有故鄉的人,沒有退路

“你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當我無意用了方言裡的某個詞,同桌就故意流露出一臉費解的樣子。我則紅了臉龐,羞愧難當。後來對開口講話就變得很警惕,每次先要在頭腦中揀選一番,確保每個詞都是標準的。那些方言裡的詞語,被我揀起又丟掉,扔得越來越遠。因為廢置太久,最終離開了我的字典。想來因為羞恥而做出的改變,大抵都會有矯枉過正的傾向吧。

那座大學坐落在城市的最東邊,當時周圍還很荒涼。要坐很遠的車才能到市中心,只在週末的時候我們才偶爾會去。大多數時間,我們幾乎不離開那座大學校園。一切都在裡面了。我的家、我的小學、郵局、銀行、醫院、游泳池、圖書館、公共浴室,還有放映電影的社會禮堂……那座校園是一個城中城,隔絕於喧雜的市井。如果說我真的有一個故鄉的話,我的故鄉應該是那個校園。它是孑然孤立的存在,無法被視作是那座城市的一部分。

搬進那裡的時候,激揚、絢爛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過去了,理想雖然已經被撲滅,但商業時代還未到來,九十年代初的大學,像一座末世的花園,尚有一點羅曼蒂克的氣息逸蕩在空中。穿著粗毛呢裙子的女學生捧著詩集穿過校園,傍晚的圖書館前面,三兩個男生坐在草地上唱歌、彈吉他。假日的迴廊裡,擠滿了詩社的人,念著我聽不懂的華美詩句。父親教中文,擔任某個班級的輔導員,曾經把他們的畢業紀念冊帶回家來。我翻看著那些學生的照片,他們渺渺地站在山谷裡和溪澗邊,迎著灼目的陽光,一臉的憧憬。在那些深情的留言裡,被提到最多的詞語是“夢”、“風景”和“遠方”。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看起來不太真實。剔透、純真,沒有煙火氣,像書裡走出來的人,兩隻腳懸在空中。我無端地牽掛著這些完全不認識的人,想知道他們去了哪裡。我幻想著自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遲早會的,我以為,等我長大了就會變成他們。誰知我在走,時代也在走。我沒有成為他們,而他們也不再是他們了。那本畢業紀念冊一直被我放在床頭櫃裡。不知道是否把它放得近一點,他們的夢和遠方,就會也和我有關。我把自己的夢織進了他們的夢裡。那些應該深埋在故鄉的根鬚,或許也都紮根在了他們的夢裡。

沒有熙攘的街道。沒有喧雜的市場。沒有小市民的智慧與矇昧。那座大學校園就像一隻巨大的鐘形罩。我在其中生活了近十年,蓄養出一副耽於夢想的性情,日後走到現實裡去,如同曝露在太暴烈的陽光裡,始終無法睜開眼睛,將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張悅然散文:沒有故鄉的人,沒有退路

此外,還有另外一股力量,將殘剩的根鬚拔離出那片土地。九十年代初,出國成為一種潮流。班裡有同學的父母,趁著因公出訪的機會跑到美國,在那裡留下來。還有人的父母下了海,去莫斯科做生意。雖然只是極少數,卻給這座閉塞的校園帶來一絲不安分的空氣。那時候,有個女生的媽媽在日本,給她寄回印著玫瑰花的太陽裙和鑲滿碎珍珠的髮卡。體育課上,她站在正午的太陽底下,那隻髮卡裡的每顆珍珠都像一隻小碗,溢滿了陽光。她帶我們去她家玩,用鏤著金線的骨瓷杯子喝茶,拿出梳著栗子色麻花辮的洋娃娃給我們看。後來同學當中盛傳,她媽媽在日本做的是不正經的職業。我也是流言的傳播者之一,對此毫不懷疑,或許是出於一種陰暗的嫉妒心理。我還很嫉妒前排的一個女孩。假期和父母出去玩的時候,她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丹麥少年,彼此留下聯絡方式,後來一直通信。聖誕節的時候,那個少年寄給她一本硬殼童話書,還有一塊巧克力。很快,各種舶來品湧進我們的生活。韓國文具、美式快餐、意大利冰淇淋。我努力學習,只為換得它們中的一兩件作為獎賞。我喜歡被它們包圍著的感覺,令我覺得好像生活在別的什麼地方。是的,生活在別的地方而不是故鄉。

我對那座中庸、沉悶、寡趣的城市早已不耐煩,一心只想快點離開。

懸在半空中的不真實的校園,舶來的物質,這一切離間著我和故鄉的感情。上大學那一年,我去了新加坡。坐上飛往熱帶的航班的時候,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終於是離開了。

從此,繁華的大都市很快將我淹沒。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生活方式,光怪陸離的夜色。我抽著舶來的香菸,聽著世界音樂,用那隻國際胃消化著各種奇怪的食物。樂不思蜀。誰還記得故鄉在哪裡呢?

這樣過去許多年。直到某一天,穿過過街天橋,站在熙攘的路口,跟隨行色匆匆的人群穿過人行橫道。毫無預感,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覺自己是一團異物,格格不入。我怎麼會在這裡?大夢初醒般的驚覺。

大都市那張絢爛的臉已經褪盡了油彩,變得蒼白而猙獰。我想離開,但鐵籠的門已經降下來。就算曆盡千辛萬苦逃出去,我又該去哪裡呢?

沒有故鄉的人,是沒有退路的。

他們都說,這和年齡有關。隨著年齡的增長,終有一天會聽到故鄉的召喚。我騰出耳朵,在寂滅的黑夜裡仔細地聽著。我一直等著,等著它來找我。像個站在十字路口迷路的孩子,等著他的母親遠遠地出現,喚他說,該回家了。

(本文摘自當代中國出版社自《我們經驗裡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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