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經典文學·浮生六記

靜水深流,潤雨無聲

三白、芸娘生逢“太平盛世”,中表姻親,青梅竹馬。在仍然很“封建”的時代,幾乎可以算是 “自由戀愛”而親上加親。結縭之後,“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即此一條,“便勝卻、人間無數”。

三白說芸娘:“其癖好與餘同”。兩人都屬“胸無大志”之類。芸娘一生,所向往的,不過是:“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

對此,三白本人也堪稱“同志”:

餘嘗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蹟,遨遊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難,俟妾鬃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儘可偕遊。”餘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有一次,三白到山中掃墓,撿到一些“有巒紋可觀之石”。夫妻合計,用一個宜興窯的長方盆,疊起一個小山峰,再用河泥種上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

到了深秋,蔦蘿蔓延滿山,有如藤蘿懸於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把這小盆景置之簷下,夫妻共同品題:“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可以說,這是兩位“泉石膏肓”的愛侶,經營他日愛巢的一個盆景式模擬試驗。誰知好景不長,有一天,貓兒爭食,從屋簷上掉下來,頃刻連盆與架都打碎了,“兩人不禁淚落”。

這個“模擬實驗”如此結局,表面看來,似乎象徵著芸娘“情愛烏托邦”終須被現實“撲碎”。

然而,揆之事實,三白、芸娘二十三年的恩愛,並不是“秋月春風等閒度”, 並不只是幻想、追求和等待一個將來的“他日”。 相反,他們從來都是“良辰美景,不放輕越”。且不說閨房內外,平日的廝抬廝敬、百凡體恤;煮酒衡文、蒔花種草種種情趣,即便是他們一生嚮往的境界,隨著愛侶攜手,“步步蓮花”,也早就已經領略和體驗。

二.

沈家住在蘇州滄浪亭愛蓮居西鄰。是人間六月天,室內暑氣蒸騰,炎熱難堪;而板橋之內,小河之畔有“我取軒”,是三白的父親宴客之處。“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三白求得母親准許,帶著芸娘到這裡消夏。芸娘罷了針繡,夫妻終日相伴

“課書論古,品月評花”。三白又“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七月秋暑灼人,在金母橋東,三白向一對老夫婦租借一間鄉居,兩人於是“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這個地方,“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 “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 “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

後來,三白還和芸娘一起,在書畫家朋友魯半舫家“蕭爽樓”借住了一年半。蕭爽樓“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廂,地極幽靜”。 移居時,帶來的一位僕人會做成衣,一位老嫗能紡績,加上芸娘會刺繡,靠他們三人的勞動自給自足。芸娘又善治烹庖,尋常的瓜蔬魚蝦,一經她手,“便有意外昧”。 三白好客,而一批愛好書畫的朋友,喜歡蕭爽樓幽雅,常帶了畫具來,終日品詩論畫。大家知道三白窮,於是每天湊出酒錢,交給芸娘置辦。芸娘有時“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而朋友們則“如樑上之燕,自去自來”。就這樣“良辰美景,不放輕越”。直到芸娘彌留之際,對於當日“蕭爽樓” 毫無拘束、“不嫌放縱”的日子,還是不勝依戀,認為“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由是觀之,三白、芸孃的情愛,並不是“烏托邦”。

三.

前文說過,芸娘一生所向往的,不過是:“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因此,對於夫君,她認為“不必作遠遊計也”。

這可不是嘴上說說的,每一天,都是柴米油鹽踏踏實實的現實。既然不教夫婿覓封侯,就要耐得住貧寒並且甘之如飴、知足常樂。芸娘一生,也的確如此躬行。

芸娘本人四歲便失去了父親,窮得“家徒壁立”。長大後,母親、弟弟,一家三口,就全賴她做女紅供給。弟弟上學從師,芸娘從來沒有讓欠過學習資費。出嫁後,丈夫“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不僅如此,她還常常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惠而不費地生活得相當有情趣。“唱隨二十三年”,她無怨無悔,從來沒有“藉詞含諷諫”,規範夫君投入“經濟文章”。

林妹妹也從來沒有對她的寶哥哥說過“那些混帳話”。然而,不少人疑心,即便木石緣成,按照“二玉”的為人行事,很快就得翻臉,“佳偶終成怨偶”。讀過《浮生六記》,看到三白、芸孃的範例,我更覺得那“佳偶終成怨偶”的推想,實在不足為訓。因此也為“二玉”公案放下了心。

然而,即便是我們主觀上完全能做到“知足常樂”,幾十年人生,難免遇到種種坎坷。最困難的時候,三白的家長,將他們逐出家門,切斷接濟,對於三白,就有如《傷逝》裡的“接局長諭,著史涓生毋庸到局上班”。 那時,史涓生“明白”了,活著乃是人生第一要義,他毅然決然地捨棄當初相約一起奔向理想的同志加愛侶子君,雖然明知這樣做等於將她置之於死地。

儘管芸娘所處的是“革命尚未成功”的年代,“封建”,比子君的時代要嚴酷得多,然而,得知被家長驅逐後,她哭泣著說:“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捨”。她確信,夫君絕不會舍她而去。

有時真讓人困惑:芸娘為什麼反而會比子君幸運些?作為對比的,我指的不僅是由“拋棄”與否而導致一生一死的不同,更本質的,還有兩個男人不同的“人心”,以及這兩種不同的“人心”分別給予兩位同衾人的安慰和絕望,這種更大的不同。當年林覺民烈士捨棄了自己至愛的“意映卿卿”,從八閩遠赴百粵,奮勇捐軀,本意不正是為了普天下千千萬萬的“卿卿”,將能生活得遠勝於前清的“卿卿”麼?可是,唉,難怪要“傷逝”了。

四.

有人說,一個男人,總得經過一個女人(妻子或情侶)的薰陶規範,才能成熟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打個很不恰當的比方,用數理語言說,就是一個男人,總得經過一個“算符”( 女人)的“作用”,才能呈現出他的“本徵值”。或許,經受不同的算符的“作用”, 男人會呈現出不同的“本徵值”。

《聊齋。鳳仙》故事,狐女鳳仙的幾位姐夫不是有錢就是有勢,為了讓夫婿長進、爭氣,她送給丈夫一面鏡子,用以督導他讀書:每當夫婿努力攻讀,就可以在鏡子裡見到鳳仙“盈盈欲笑”;反之,就見到她“慘然若涕”。終於,夫婿讀書成功,一“舉”成名,可以昂然立於僚婿之中,皆大歡喜。篇末,有異史氏曰:

“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恆河沙數仙人,並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

和鳳仙相比較,芸娘是完全不同的“算符”。《浮生六記》如果也能有“異史氏曰”,會不會驚呼,要是像芸娘這等女人多了,豈不是在和帝輦之下爭奪人才,把天下許多昂藏七尺好兒郎都“作用”成了像沈三白那樣的窩囊廢物?

當然,即便有這種想法,也只是說說氣話而已。世界上永遠有千萬種人,真正能夠“成功”的人士是少數,大部分總是芸芸眾生 ―― 兩頭小,中間粗,符合正態分佈曲線。更何況,男人中也還會有扶不起來的阿斗,也不去說什麼“機會”、“運氣”、“福氣”。。。之類“因素”了。簡單點說,功業、事業、學業、家業。。。對於三白、芸娘這類本來就“不求上進”的人,“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應該說已經是“求仁得仁”,可以無憾。畢竟,並非世間每一對夫婦都能有這樣的福緣。

芸娘最後說:

“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乾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

回首“唱隨二十三年”, 因為“無憾”, 中道相離,“憾”更無窮 —— 是自己沒有福氣。。。

不,是三白沒有福氣。

詩書陶育,蘭語慧心 —— 芸娘二贊

一.

《浮生六記》一開始便這樣介紹芸娘:她四歲失去父親,窮得“家徒壁立”。長大後,母親、弟弟,一家三口,就全賴她一雙手做女紅供給。弟弟克昌上學從師,芸娘從來沒有讓欠過老師的學費。

家計如此困難的情形,芸娘奮一己之力承當,不但堅持讓弟弟上學,而且“克昌從師,脩脯無缺”。讓我們看到,在芸娘心目中,對於“讀書”是十分的重視。相信在她的家庭開支計劃中,“老師的學費”一項,會是排在首要位置。這樣的女孩子,窮得好有志氣!真教人好生敬重。當代倒是常常聽到,貧困地區“給民辦老師工資開白條”,相去又何可以道理計?!

或許是天性聰明又喜歡讀書,芸娘“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長大後,有一天,在書簍子裡翻到一本書,裡面有《琵琶行》,她按照幼年熟讀的文句,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這才開始識字。儘管鎮日價刺繡、縫縫補補養家活口,她硬是在“刺繡之暇”,找出零星時間認字讀書。時間長了,也就“漸通吟詠”,能寫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詩句。出嫁後,她和丈夫評詩衡文,滔滔不絕,還說得頭頭是道呢。

我們知道,芸娘生活的年代,女孩子並不一定需要讀書識字。她在如此困苦艱難的條件刻苦自學,固然可嘉可敬;她的學習方法,我覺得也很受啟發。

芸娘沒有老師,她只是在學說話的時候,就像學唱歌一樣,通過跟讀,背熟了《琵琶行》。當然不可能有“講解” ――說了她也不懂嘛。更不會有我們如今“科學教學方法”的什麼“時代背景”、“詞語學習”、“虛字用法”、“解釋帶點的字”等等教學和練習。可她還是讀懂了《琵琶行》和其它的詩詞,還學會寫出頗為像樣的詩詞。

我的想法,芸娘讀書,走的正是“最短程線”。具體到語文學習,也就是“整體模仿”。文章,整篇的學,不作“分析”;總體消化吸收,這其中,音律、句法、修辭、韻味。。。什麼都在其中了。然後,“另存為”自己腦子裡“硬盤”的某文檔,待到要寫作吟詠時,“調用”的速度很快,幾乎沒有“內阻”。如珠妙語,奔湊筆端,有如“群山萬壑赴荊門”,自己會完全感覺得到下筆有神,一氣呵成。

二.

三白的弟弟啟堂娶媳婦,催妝時偶缺珠花,芸娘馬上拿出她自己納采所收受的珠花交給婆婆使用。周圍的人都替她感到可惜。她說,女子屬純陰,而珍珠乃是純陰之精,用珍珠作首飾,會把“陽氣全克”,又有什麼值得寶貴的?我們或許會疑心,這未必是真心話,只是她為了討好婆婆,對眾人如此解釋而已。

後來,三白還和芸娘一起,在書畫家朋友魯半舫家“蕭爽樓”借住。三白和一批愛好書畫的朋友,終日品詩論畫。大家每天湊出酒錢,交給芸娘置辦。芸娘千方百計,給予最好的支持,有時還“拔釵沽酒,不動聲色”。這“不動聲色”,就應該是出於本心,不是偶然的了。

作為閨中少婦,芸娘沒有看重首飾,但對於破書殘畫,反而極其珍惜。她看到字畫有破損,一定要找故紙把它們粘補成幅;並且蒐集起來,分門別類,“匯訂成帙”,還冠名為“棄餘集賞”。偶爾在破笥爛卷之中,哪怕看到一張字紙,內容很可以看看的,她都驚喜“如得異寶”。在做女紅和持理家務的閒暇,芸娘就這樣不嫌瑣屑、不憚其煩地“收舊利廢”,連舊時鄰居馮老太也留心收買一些破廢舊書卷賣給她。於此可見芸娘尊重文化、敬惜文字的一片真情和慧心。

芸娘,連“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一個窮苦女兒,自強不息,終致胸有詩書,氣度高華。天性相近,固然是一個重要因素,而“詩書”陶冶人的力量,亦大矣哉!讀書明理而又得趣,少卻許多機關和心計,正芸娘立身處世,受人敬重之長處;不幸,也正是她身處封建大家庭公婆小叔之間,面對種種機詐,立足生存之短處。興念及此,曷勝概嘆!

三白曾經這樣追憶芸娘:

“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歸吾門後,餘日奔走衣食,中饋缺乏,芸能纖悉不介意。及餘家居,惟以文字相辯析而已。卒之疾病顛連,齎恨以沒,誰致之耶?餘有負閨中良友,又何可勝道哉?!”丈夫“奔走衣食,中饋缺乏”,妻子“能纖悉不介意”,實在難能;三白

得此“閨中良友”而庇廕無力,又豈是“有負”兩字“可勝道哉?!

愛好天然,襟期磊落 ―― 芸娘三贊

一.

芸娘和三白結縭以後,夫妻之間,芸娘常常表現得“迂拘多禮”,像個“腐儒”。丈夫為她做點小事,如遞過毛巾扇子之類,她總要站起身來接過去;為她整整衣衫,她也要連聲說“得罪”。起初,三白很不習慣,認為夫妻之間,“多禮”顯得虛假,“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娘反駁說:“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三白無言以對,只好說自己只是“戲言”。芸娘說:“世間反目多由戲起”,並希望丈夫以後切莫相戲。

表面上看,芸孃的“多禮”容易讓人誤認為是虛偽。然而,她擔心的“世間反目多由戲起”確是實情,我們從自己現實生活中的見聞或者經歷都不難印證。夫妻之間因為玩笑話而“反目”的,屢見不鮮。雖說“夫妻無隔宿之仇”, 也有因為兩句玩笑話,礙於面子,各不相讓,甚或導致離婚的。日常生活中,朋友、同事之間,相熟了也就容易“輕慢”。偶爾開個玩笑,言者無心,聽者誤會,因而“反目”結怨的,更是在所多有。

芸娘其實生性活潑,“愛好天然”。

于歸不久,月夜隨三白遊隔壁滄浪亭,她想:“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七月秋暑,夫妻倆租借一間鄉居避暑,白天垂釣於柳陰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後來為著偕游水仙廟,她欣然女扮男裝,穿上丈夫的袍服,“攬鏡自照,狂笑不已”。 後來還假託“歸寧”,跟三白遊覽太湖。看到“風帆沙鳥,水天一色”的

氣象,她感嘆說:“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她一生嚮往,只是夫妻二人“布衣菜飯”,“相與優遊泉石,訪名山,搜勝蹟,遨遊天下”。

當年,伴隨著“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詠歎,宦家小姐杜麗娘追求愛情熱烈大膽、生死以之。湯顯祖的《牡丹亭》,作為美麗的神話,至今廣為人們傳誦和喜愛。同樣“愛好天然” 的小家碧玉芸娘,從小自食其力,養家活口;出嫁後和夫君唱隨二十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杜麗娘的夢幻,在芸娘身上穩穩地成為真實。為芸娘贊,餘豈“”哉?

二.

江南水鄉,港汊縱橫;“蘇州園林”,名滿天下。小橋流水,深巷杏花,留圓拙政園獅子林,給遊人留下的是“小巧玲瓏”的總體印象,往往會忽略“五人墓”的豪情,虎丘山的劍光;盤門的水陸城牆,太湖的煙波浩瀚。

老城廂中穿街過巷,一條窄窄的小河旁,這裡就是滄浪亭,雖然看不出什麼“滄浪”。隔鄰,就是當年芸娘居住的地方。三白說:“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的是正評。正如吳儂軟語,天真嫵媚,並不妨礙吳門胸襟,自然寬曠。

芸娘出嫁前,靠自己勤勞刺繡,養活全家。嫁入沈門以後,即便丈夫“奔走衣食,中饋缺乏”,她也“能纖悉不介意”。作為一介女流,身處封建大家庭中,她從不蜚短流長,蠱惑謠諑,爭權奪利,搞陰謀詭計。她愛重字紙,輕舍珠花,情趣高尚。而同在一個屋簷下,有七尺昂藏的小叔子啟堂,其為人也,猥瑣貪鄙,陰險狡詐;只認得一份家產,全無親情血性。他把或許是先天遺傳的師爺奸險,竟用到家門之內,對付忠厚友于不設防的兄嫂,鬚眉濁物,惡婦不如。一女一男,女流具男子之襟懷才識而男兒有愚婦之小肚雞腸,陰陽錯位,對照鮮明,竟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更反襯著芸孃的光風霽月,光耀玉堂。

三白出身幕僚家庭,並跟隨父親習此為業,卻喜歡結交一班詩畫朋友。有段時間,三白一家借住在友人的蕭爽樓中,朋友們聚在一起,終日詩酒唱和。對此,芸娘非但沒有“借辭含諷諫”,反而一力支持,有時甚至“拔釵沽酒,不動聲色”。 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回首平生,她還念念不忘蕭爽樓中歲月,看作“真成煙火神仙矣”。而我們記得,蕭爽樓是有規矩的,那是:“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斤。有四

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

芸娘歡喜無限地融入“蕭爽樓”中,並將它作為一種理想境界。襟期磊落,真如晉宋間人。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

是為三贊。

絕頂聰明,觸手成趣――芸娘四贊

一.

芸娘四歲喪父,窮得“家徒壁立”。長大後,她做女紅刺繡供給全家生計,而全靠自學通文墨。她“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後來,她硬是在“刺繡之暇”,找出零星時間認字讀書。時間長了,也就“漸通吟詠”,能寫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詩句。

出嫁後,她和丈夫評詩衡文,滔滔不絕,頭頭是道:

芸發議曰:“杜詩錘鍊精純,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餘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

餘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芸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

芸娘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讀書認字,無師自通,而且多有自己的識見。除了刻苦自厲,更可見她聰明穎悟。

芸娘“慧心不僅在筆墨也”。有一年,芸孃的堂姊出閣,三白跟隨母親過去祝賀,但見別人都穿著鮮美的衣裳,芸娘“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要不是精巧的繡工,她又怎麼能光靠刺繡養家活口,而且從來不會短缺弟弟上學的學費呢。

二.

三白的小家庭,仰仗家長供給,本身沒有什麼經濟來源,生活自然比較拮据。三白說:“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 雖然貧窮,芸娘慧心巧手,別出心裁,把生活安排得饒有情趣。衣食住行,都見巧思和韻味。丈夫的許多衣物,都是芸娘妙手親裁:“餘之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瞄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

食:“餘愛小飲,不喜多菜.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盞視之,如菜裝於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圓盤一隻,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

“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有段時間,三白一家借住在友人的蕭爽樓中,朋友們聚在一起,終日詩酒唱和。日常聚會,

由芸娘安排得惠而不費:“餘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餘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

靜室焚香:“靜室焚香,閒中雅趣。芸嘗以沉速等香,於飯钁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中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

胸中丘壑:“餘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於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閱,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溼糝之,幹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於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廛巖凹凸,若臨江石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置之簷下與芸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

以簾代欄

“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芸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餘曰:“如何?”芸曰:“用竹數根,黝黑色,一豎一橫,留*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後於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偶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此“就事論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活花屏法

“餘與芸寄屆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芸識字。鄉居院曠,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擋,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多編數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紆迴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此真鄉居之良法也。”

行:蘇州城有南園、北園,菜花盛開,可是附近卻沒有酒家可供小飲。蕭爽樓的朋友們商議,覺得如果自己帶著食盒去,“對花冷飲,殊無意昧。”於是有主張“就近覓飲”的;有主張“看花歸飲”的,但都比不上“對花熱飲為快。”眾議紛紜,都沒有好辦法。芸娘笑著給出了個主意,讓他們以“百錢僱餛飩擔子而往”。因為餛飩擔子“鍋、灶無不備”。 芸娘先把小菜烹調好了,到其時再一下鍋,很方便。三白又擔心沒有烹茶的器具,芸娘又出主意:“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三白和友人都歎服。結果喝酒賞花,玩的很開心。回來時,芸娘問:“今日之遊樂乎?”他們對芸娘說:“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三.

前文三白說:“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芸娘出嫁前,擔負著一家生計,還要供弟弟上學,除了靠自己勤勞刺繡,相信早就習慣了利用“竹頭木屑”之類“不費錢”的資源,巧作安排。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是“良有以也。”

一般說來,在比較拮据的條件下,會安排,巧當家,慘淡經營,或許可以做到“過得去”甚或“略有贏餘”,卻不一定便有韻味。而芸娘愛重字紙,輕舍珠花;“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豪爽高雅的本性,使得“惠而不費“的策劃,不會透著“小家子氣”;加上滿腹詩書,胸有丘壑,自然在種種巧妙安排中,觸手都成妙趣。

幾千年來,我們的女性同胞作為“職業經理人”執掌“中饋”。她們懷著對自己家庭的無限熱愛,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將平凡的生活安排得富有情趣,“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她們往往還會居安思危,,只不過平時和家人一起言笑晏晏,不動聲色;而近憂遠慮,悉數獨力承當。一旦面對種種“突發事件”,男人只會踱步長嘆、束手無策的時候,她們早有“妾籌之久矣”的應對預案,可以立時啟動,儘管未必“足可應付”。表面上似乎婦女仰仗丈夫為“所天”,實際上一家之計,男人往往依賴“娘子”。這一切,在歷史和傳奇中,有著太多感人的記載,俯拾即是。

儘管時移世易,“娘子”們早已穿上白領粉領,和男士們分庭抗禮,各領風騷;然而,在我們周圍所見的幸福小家庭中,先撇開回家做飯、帶孩子等等不談,適時的巧作安排,在家庭中策劃和營造一種溫馨氣氛,多數情況下,還是端賴女士。

春蘭秋菊,各是一時之秀。

芸娘不是神。“絕頂聰明,觸手成趣”中,我們看到古往今來千千萬萬勞動婦女善良智慧的身影,是為“四贊”。

回顧經典文學·浮生六記
<section>
<section>
<section>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