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在飄舞著蒲公英的田園裡,一輛馬車載著一位美麗的少女緩緩消失在了地平線裡,《於離別之朝束起約定之花》(以下簡稱《朝花夕誓》)正式落下了帷幕。

岡田麿裡首次導演的作品帶給了觀眾不少驚喜,我們看到了她的野心,看到了她的纖細,同時也伴隨著一些不足,她想要講的東西太多太多以至於時間不允許其講完,整體節奏飽受詬病。但即使如此,筆者依然為之動容,為《朝花夕誓》的美而動容,於是筆者一直在思考,《朝花夕誓》到底美在哪裡?又是如何為之讓我動容?為了放下縈繞心頭的疑問,筆者第二次走進了電影院,在二刷完之後,將心裡的一些想法以美學的視角進行了一些整理

從世外桃源到蒸汽朋克——崇高的瓦解

“天生之人,不是要我們做卑鄙下流的動物,……要我們做萬物的觀光者,所以它一開始便在我們心靈中植下一種熱情——對一切偉大的,比我們更神聖的事物的渴望。”

——朗基努斯

筆者認為《朝花夕誓》的“美”是

通過三幕舞臺所呈現的一種審美範疇的轉變,三幕舞臺各自的美學符號與其反差所帶來的多種多樣的審美體驗正是讓人為之動容的地方。

在《朝花夕誓》的開頭便塑造了名為伊奧魯夫的第一幕舞臺,縱觀其構成——蔚藍的天空,遼闊的草原,清淨如鏡的湖泊,夢幻的花田,象徵著聖潔的白(白衣,白雲,白色的建築),對稱的建築,這類先天帶有審美體驗的符號的能指構成了伊奧魯夫的自然生態,同時也讓觀眾心中的對伊奧魯夫產生崇高(sublime)的審美範疇。朗基努斯在《論崇高》裡把崇高拓展到一種審美範疇,他認為崇高是一種美,從客觀來說,大自然擁有崇高的事物,從主觀來說,人們天生就具有一種追隨崇高的慾望。所以《朝花夕誓》裡不遺餘力的塑造伊奧魯夫的自然環境與其國度,意在通過崇高所帶來的莊嚴,震撼,敬畏,神聖給予觀眾美的極盡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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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誓》劇照

伊奧魯夫宛如世外桃源,世外桃源式的存在共有特徵是遠離塵世,寧靜和平,青山綠水,可謂“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在作品中塑造這種存在其實並不少見,在新海誠的《言葉之庭》裡便是塑造了名為言葉之庭的近似世外桃源的狹義存在,男主人公對煩惱的釋然與自身感悟的成長正是通過在言葉之庭的所感所遇,同樣在宮崎駿的《龍貓》裡龍貓的樹洞也是此類的存在,故事衝突的解決與姐妹二人的成長都是與龍貓的樹洞息息相關。世外桃源式世界被視為角色成長的港灣與理想的盡頭,寄宿著觀眾對美的追求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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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葉之庭》劇照

梅扎特王國的入侵,意味著崇高逐步瓦解的開端,殺戮與掠奪破壞了世外桃源的平衡,暴力的介入粉碎了理想的和平,角色被迫走出舒適圈而進入未知的世界,這幕展開促使崇高開始轉型。當瑪琪亞從伊奧魯夫來到了外界的一個郊外,邂逅到了米多並在此安居。

郊區便是故事的第二幕舞臺,郊區的視覺符號是小巧的山丘,搖曳的小花,清澈的小溪,這類符號的能指構成了觀眾產生第二種審美範疇——優美(grace)這是對崇高的第一次瓦解。優美讓觀眾從中感受到了短暫的和平與愜意,於是故事便轉向瑪琪亞養子以及與米多一家的生活經歷,明快輕鬆的審美體驗緩和了崇高瓦解的反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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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誓》劇照

當蕾莉亞舉行婚禮的消息傳來,瑪琪亞便來到第三幕舞臺梅扎特王國,戰爭驅使梅扎特進入工業化革命,構築出了蒸汽朋克城市。蒸汽朋克所呈現的鋼鐵與硝煙充斥著冰冷與沉鬱是對崇高的第二次瓦解,優美也不復存在。故事氛圍增強了緊張與壓抑的氣息,戰爭的瀕臨逐步瓦解了日常的存在,俄狄浦斯情結的誕生與了斷加劇了母子關係的矛盾,從這裡開始,崇高已經轉向了悲劇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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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誓》劇照

《朝花夕誓》以三幕舞臺所蘊含的審美範疇的轉變,暗示烘托了故事的發展方向與基調,而從崇高兩次瓦解的過程所體現的落差與審美範疇的轉變,則是《朝花夕誓》第一種讓我為之動容的美。

生與死,壽命論的終局——悲劇的基調及其詩性昇華

如果人類沒有死亡,文明就顯得既無意義也無必要
——博爾赫斯

人類對死的理解是從毀滅開始,不管是博爾赫斯還是海格默爾,他們都認為悲劇(Tragedy)的終極本源就是“死”。但《朝花夕誓》卻先給我們引入了一個永生的存在——伊奧魯夫族。永生設定帶來了名為壽命論的問題,這類問題是悲劇的審美體驗的另一種構成。壽命論這個說法最初在東方project的同人作品裡大量出現,它所指代的主體一般是永生不老的種族,所指代的客體一般是與主體結下深刻羈絆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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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project》裡紅魔館裡十六夜咲夜與蕾米莉亞正是壽命論的悲哀體現

與戰爭所造成的人為原因的死大不相同,壽命論所呈現的死是宿命,充斥著淡淡的憂傷與無奈,在歲月的無情流逝前生死與羈絆都顯得如此蒼白,其帶有濃重神話色彩的死極大化了悲劇審美體驗中哀愁與遺憾的部分。因此壽命論似乎是一個悲劇的終局,其無希望可言,也無路可逃,因此許多摻雜壽命論問題的作品很少會把故事的時間線敘述到盡頭。比如《狼與香辛料》動畫的結局就停留在赫蘿與羅倫斯結婚(即便是原作也只是講到了婚後生子的生活),在《夏目友人帳》裡夏目與貓咪老師還賬的路更是遙遙不見盡頭,創作者們要麼無限延長壽命論終局的到來,要麼直接停留在中途一個階段作為留白。這種對其終局的逃避是對避免悲劇的到來而無可奈何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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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與香辛料》,赫蘿不會逝去,而羅倫斯會,這種悲哀讓我們束手無策

對於永生的伊奧魯夫族人來說似乎沒有“死”的概念,在海德格爾的理論裡是一種不完全的“生”,他認為死亡是被固化在生存的概念裡的,這是一種天性,不能將二者對立起來。所以《朝花夕誓》依然是通過三幕舞臺循序漸進的引入並深化“死”的概念

第一幕瑪琪亞從被強盜洗劫的村子裡,看到一位被殺害的母親抱著嬰兒的時候,她第一次意識到了“死”,永生的她意識到了“死”的殘忍與恐懼。第二幕米多家陪伴他們多年的狗壽終正寢,讓沉浸於愜意明快生活中的瑪琪亞第二次意識到了死,而這次對死的意識則讓她明白了離別。身邊的人會先死亡而帶來的離別,並響應了長老那句“愛上他人,你就會變成孤獨無依”。

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終局,也是一個孤獨的詛咒,這個詛咒讓瑪琪亞感到了手足無措,而由此之後瞬間轉入的第三幕舞臺,對“死“多方面的詮釋與崇高/優美的喪失正是讓觀眾感受到悲劇的開端。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朝花夕誓》劇照

第三幕舞臺之所以是悲劇的開端與爆發,是因為引入了戰爭的概念,戰爭意味著日常與和平的徹底喪失,並且伴隨著大量的死亡。”生“與”死“的對峙的過程便形成了名為悲劇的審美範疇。死亡是客觀的,而對死亡的畏懼是主觀的,詩人看到殘花凋落而感到悲哀,因為殘花凋落是一種死亡的意象,令他聯結到自己的結局,人類面對死亡會感到無可逾越的遺憾與惋惜,欲說還休與縈繞不去的哀愁之意和畏懼之心是悲劇的一種審美體驗,設立“生”與“死”的對峙衝突便是這種悲劇美的表現形式。

弗洛伊德認為,死本能在廣義的人格結構理論之中是作為與性慾(生本能)分庭抗禮的結構存在。《朝花夕誓》裡面的死是通過掠殺,病弱,戰爭來呈現的話,那麼《朝花夕誓》裡面的生則是伊奧魯夫,郊區與子嗣。同樣在《夢的解析》裡弗洛伊德還寫道:

“烏蘭德在他的《埃博斯坦伯爵》中,曾利用鎖和鑰匙的象徵編造了一段生動的通姦情況……..同樣,夢中的諸多風景,特別其中有橋樑和長滿叢樹的小山,顯然就像在描繪生殖器。”

所以,森林,洞穴,空間,花田,嬰兒等等象徵著繁榮生命力的物象都被弗洛伊德視為“生”的存在,《朝花夕誓》從頭到尾貫穿著這種生與死的對峙,這裡只列舉部分進行說明——在瑪琪亞被古龍第一次帶離伊奧魯夫而來到荒蕪的樹林裡時,看到家鄉被毀滅並且走出舒適圈無所適從的她,曾經在懸崖上想要自殺,這時候止住瑪琪亞步伐的是嬰兒的哭聲,象徵著生命的嬰兒製作了瑪琪亞尋死的念頭。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在梅扎特戰爭階段,蒂塔生孩子與艾瑞爾殺敵的鏡頭不斷的交接切換,鮮血與硝煙所構成的“死”與子嗣誕生的“生”宛如絕望與希望的對抗。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最後瑪琪亞在郊區送別艾瑞爾的時候,艾瑞爾的死與花田/子嗣的生構成鮮明對比,瑪琪亞在花田裡面回憶起長久以來養育艾瑞爾從出生到老死的過程,其胸前的蒲公英花瓣也緩緩凋謝飛散,將人的死與花的死進行了一種聯結,在這裡便把審美體驗完成了詩性昇華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我們會為“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而憂傷,會為“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而哀愁,自然的意象與人類的“死”的勾搭自古以來便是詩性美的體驗。

托馬斯曼曾說過:

"如果沒有了死亡,地球上很難出現詩作"

正是因為有了死亡,詩國之王才不會變成目不識丁的野人,悲劇是人類文明的母題,死亡是悲哀的本源,而這種悲哀則是詩性文明之母,《朝花夕誓》裡第三幕從壽命論的終局與生死對峙所呈現的惆悵哀婉的悲劇感,是讓我為之動容的第二種審美體驗

離別與邂逅——悲劇的破局與莫比烏斯環式的帷幕

"悲劇的引起憐憫和恐懼而使人得到淨化"
——亞里士多德

《朝花夕誓》的主題很多很多,其中離別和邂逅必然是核心的主題之一。在《朝花夕誓》裡面,離別一族之所以稱為離別 一族,是因為其永生的特性註定是一生都在不停的進行離別,所以伊奧魯夫這個封閉國度宛如鳥籠圈起來所有伊奧魯夫族人,與外界的徹底隔離杜絕了離別所帶來的負面感受,假若逃到了外界,不停的離別便會給予伊奧魯夫族人無盡的孤獨,這正是我上述所說到

壽命論的終局,同時這也是悲劇的死局。

悲劇之所以是悲劇,正是因為其毫無希望可言,主觀畏死的客觀化催生了悲劇意識的不朽性,也是我上面說到的許多作品不會把故事的時間線敘述到盡頭以逃避這個BAD END死局。但《朝花夕誓》卻大膽的對壽命論的終局的敘述進行嘗試,並通過引入“邂逅”這個主題來對悲劇進行破局。縱觀《朝花夕誓》整個故事,不難發現瑪琪亞一直都在進行離別與邂逅,在故事的開頭她離別了伊奧魯夫,邂逅了艾瑞爾與米多一家;隨著故事的進行,她離別了米多一家,邂逅了蕾莉亞與克里姆;之後離別了蕾莉亞與克里姆,又邂逅到了長大的蘭格;而後離別了艾瑞爾與蘭格,又邂逅到了蕾莉亞與克里姆;最終見艾瑞爾最後一面,永遠離別了她最愛的兒子,然後開始新的邂逅..............瑪琪亞最終也回到了伊奧魯夫,也回到了郊區,重新邂逅回她所熟悉的地方。

可以發現,邂逅所帶來的希望正是對壽命論的終局所帶來的絕望進行破局,曾國潘曾經把“屢戰屢敗”換成“屢敗屢戰”所蘊含的意義與這種破局法異曲同工。《朝花夕誓》通過表達“不停的離別,然後不停的邂逅”打破了悲劇的線性死局從而為影片落下帷幕,筆者想稱之為莫比烏斯環式帷幕。

假如離別的悲劇是這條環的一面,邂逅則是另一面,岡田麿裡把環正反互接聯結了起來,從而讓永生的瑪琪亞一直在莫比烏斯環上行走。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這種極致的哀愁與美好的交融正是《朝花夕誓》結尾最為觸動人心的第三種審美體驗,也正如這張海報一般,走向是 未知 而遙遠的遠方。在開頭,瑪琪亞乘坐古龍飛向了天際,在最後,瑪琪亞依然也是乘坐古龍飛向了 天際,只是想必這兩片天空,對於瑪琪亞 來說意義早已不同,是她永遠無法忘記的一段人生開頭與結束。

《狼與香辛料》裡最後一幕是羅倫斯和赫蘿走向了田野,《叛逆的魯路修》裡最後一幕是CC載著馬車開向了遠方,《蟲師》裡最後一幕是銀古緩緩消失在了山林的地平線裡。《朝花夕誓》亦是如此,美好的補足與蘊含希望和未來的憧憬為《朝花夕誓》畫上了一個 完美的句號,最後也允許筆者以瑪琪亞最後的臺詞大意為本文畫上句號

《朝花夕誓》的悲劇美學淺讀

"不斷的離別,不斷的有新的邂逅
所以離別不只有痛苦,還讓我學會了愛


所以我會繼續編織著艾瑞爾的西比奧爾,永遠不會忘記這段經歷
艾瑞爾
我愛著你"

參考書籍:

《論崇高》朗基努斯

《哀歌:論文明消極的美學氣質》梁超

《悲劇的誕生》尼采

《夢的解析》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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