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路遙的日子


離開路遙的日子



時光倒回70年。

1949年12月2日,陝北一個王姓農民家庭,誕生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衛兒”。那年中國一共出生了1275萬人,他們都是共和國同齡人。

七年後,因為弟妹相繼出生,家窮無力撫養,“衛兒”被過繼給伯父。臨行前,父親找算命先生給他取了個大名“王衛國”。


與“建國”“愛國”一樣,有著鮮明的時代印記。

1992年11月17日,王衛國因為患肝硬化去世,離43歲生日還差半月時間。此時,他更為大眾所熟知的是其筆名——路遙。

那一年初,鄧小平南巡的一番講話,將改革開放事業重新拉入正道,此後中國就進入了高速發展時期。但經歷過貧窮、飢餓和苦難的路遙,沒法看到這些成果。

今年是路遙誕辰70週年,他已離世27載,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相當於一位研究生已完成學業。但有時我們又覺得他從未離開,因為他留下的作品,還在不斷感染著讀者。

他受難,他寫作,他離開。他也永恆。

那些讀過他書的人,很多已成為中國社會的中堅。在新版《人生》的腰封上,寫著馬雲和賈樟柯的推薦語。在普及本《平凡的世界》的封面,印著潘石屹的話:

“這部書我看了七遍”。

如果說一個作家用自己的生命寫下了作品,那麼這些作品的最大價值,就是影響了其他的生命。


01


1970年春天,21歲的王衛國在一份小報上發表了一首詩《我老漢走著就想跑》,那是他文學生涯的開始,也是“路遙”這個筆名誕生的時刻。

同一年五月,離路遙所在的延川縣一河之隔的山西汾陽,一個叫賈樟柯的孩子出生。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他自小對文字有感覺。

進入八十年代,經過文革的壓抑,整個中國展現出對知識的極度飢渴狀態。年輕人除了看電影、打檯球,讀書也是一種娛樂活動。

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各種期刊雜誌就像現在的公眾號,風起雲湧,動輒有幾百萬銷售量,甚至到了一本難求的地步。

汾陽縣城的十字路口有個報攤,上初中的賈樟柯,每天就和朋友聚在那裡聊天,等新雜誌來。


用他的話說:“在那個年代,文學一直是我非常重要的精神上的愉悅來源。”

沒書看了,就去錄像廳。那時流行武打片,據他回憶,光是少林寺的電影,就看了不下一百部。

看完電影后,滿身熱血沸騰,出了錄像廳,在馬路上看到個人,就要上去打架。沒有任何理由,就是想發洩。不過,他長得又矮又瘦,衝上去很猛,最後捱揍的往往是自己。

1981年,路遙躲到陝北甘泉縣的一處窯洞裡,花了21天時間,寫出了一部中篇小說《人生》,發表於《收穫》雜誌1982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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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雜誌由巴金創辦,是中國最具權威性的純文學雜誌。直到今天,如果一個寫作者能在《收穫》上發表一篇小說,就相當於被認可是“作家”了。

《人生》發表後,獲得了當年的優秀中篇小說獎,成為路遙的第一部代表作。

賈樟柯也看到了這篇小說。在這之前,他是一個懵懂的少年,看完後,他的思想發生了轉變。

故事的主角高加林,為了走出農村,去往城市生活,背叛了美麗善良的姑娘巧珍,但事不如人願,最後又回到了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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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深受觸動,他雖然是城裡孩子,但是他的班上卻有很多農村來的同學。他們學習非常刻苦,當城裡孩子放學後去踢足球、看錄像時,他們繼續在教室裡學習。

到了晚上,還點油燈自習,幾乎到了“頭懸樑、錐刺股”的地步。

一開始,賈樟柯對他們有些不屑,但看了《人生》,他明白了:


“在那個年代,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特別是通過讀書從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是一個巨大的轉折。”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城市戶口,有的人一出生就是農民,這中間存在著不合理的戶籍制度。一個農民想改變自己的身份,要經歷太多的苦難。

從那開始,他擁有了自主思考的意識,一直伴隨著他長大,到後來自己搞創作,都有對現實社會的關照。在一次訪談中,他說:

“我們已經忘了這個國家還是一個很貧窮的國家,或者說還存在貧窮。貧窮並不因為這個國家整體財富多了就不貧窮,貧富分化,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裡,多數人就變得更窮。“

雖然做了導演,但賈樟柯一直懷著對文學的感情。2019年,他發起創辦了“呂梁文學季”,主題為“從鄉村出發的寫作”,邀請了莫言等作家來參加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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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國城鎮化如火如荼,農村逐漸衰落,以農村為題材的文藝也在式微。比如趙本山就離開了春晚舞臺,因為他的農村喜劇,已不再適合這個時代。

而賈樟柯偏要從農村出發來探討文學,正是來自他的經歷和體驗。他一直記著當初讀路遙的感受:

“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覺得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但通過小說,它讓我理解了,我們熟視無睹的、習以為常的事物裡面,其實有很多值得我們去反思的東西。”

02


偉大的文學作品,可以穿越時間,可以連接空間。

出生於陝北高原的路遙,寫的是自己熟悉的家鄉人和事,但影響力可以觸及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感動到沿海城裡的少年。

沒有閱讀障礙,因為有氣質的共鳴。

1982年,《人生》發表的時候,一個叫馬雲的杭州小夥子,中學畢業,參加了高考。

他的理想很豐滿,雄心勃勃地報考了北大,但成績出來後,數學只有1分,瞬間體驗到了現實是多麼骨感。

多年後,他澄清說,其實他要報考的英語專業,不算數學成績,所以他就沒在意,在試卷上隨便填,但運氣也實在太差。

不管如何,還是沒考上,只好去搬磚。他和表弟一起去一家賓館應聘,人高馬大的表弟成功了,長得像小蘿蔔頭的他被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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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雲的父親愛好曲藝,對浙江文化圈熟,託人把他塞進了一家雜誌社。具體工作是,每天蹬三輪車給火車站的報攤送雜誌。來回十公里,每天往返十趟。

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看到了路遙的小說。火車站有那麼多雜誌,《讀者》《故事會》《今古傳奇》......只因為多看了一眼《人生》,人生就此改變。

書中,高加林對理想有著執著的追求,但每往理想靠近一步,就會有一種阻力橫在他面前,甚至不得不跌落到原點。

馬雲有一種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最打動他的,還是小說的開頭,路遙引用柳青的那句話: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業上的岔道口,個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

既然生活的道路註定是曲折的,那就應該坦然去面對。他一握拳,一咬牙,決定把三輪車蹬快點,不,他決定再次參加高考。

經過一年的複習,他進步很大,數學成績從1分提高到19分。還是落榜了。

第三次,數學考了79分,但總分離本科線還差5分。由於當年英語專業招生指標未滿,馬雲最終被杭州師範學院外語本科專業破格錄取。

而師範院校,也是賈樟柯那些農村同學們共同的目標,因為畢業後可以當老師,能有城市戶口。

走完了高考這關鍵一步,進入大學之後的馬雲,開始如魚得水。因為他英語好,又愛交際,善言談,先後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和杭州市的學聯主席。

畢業時,他還是唯一一個被分配到大學校園去教書的人,其他人都去的是中學。

1992年,路遙倒在了他追逐文學理想的半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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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無數中國人正迎著改革的春風,開始向他們的理想挺近。


這一年,在南巡講話的感召下,馬雲兼職創業,他發揮自己的外語特長,聘請退休老師,開了一家翻譯社。

三年後,他正式辭職,先是做電腦服務,之後是做黃頁,直到1999年,在杭州成立了阿里巴巴公司。那一年,是路遙誕辰50週年。

因為一本書,曾經的失意少年,逐漸成為商業鉅子。

2018年,在慶祝改革開放40週年之際,路遙和馬雲都被授予“改革先鋒”稱號。

他們都為中國人所知,不過一個是通過作品,一個是通過產品。

03


比馬雲大一歲的潘石屹,出生於甘肅天水。他本不應該是農民,但命運讓他做了農民。

他的爺爺和大伯,都是黃埔軍校畢業生,國民黨軍官。建國後,父親因此受牽連,被劃成右派,下放到農村。

在那個年代,這種政治落難家庭,要比真正的農民地位更低。在他的記憶裡,”村裡有二十七戶人家,我們家是最窮的。“

70年代初,甘肅發生了一次旱災,家裡沒有糧食吃,潘石屹的兩個妹妹,被送給了其他人家,就像少年路遙一樣。

村裡,200斤小麥能娶一個漂亮姑娘,100斤能娶一個普通的。小時候看到人家辦婚事,潘石屹就很發愁,擔心自己長大娶不上媳婦。

因為他們家沒有小麥,只有玉米。

他唯一的夢想,就是走出山溝溝。而唯一的出路,是學習。

1978年恢復高考,他成為全班13個學生裡唯一考上的孩子,進入蘭州培黎學院唸書。

學校的飯菜分甲乙兩等,他只能吃乙等。有位女同學,把自己省下的飯票送給他,和《平凡的世界》孫少平的遭遇一樣。

畢業後,他被分配到河北的石油部工作,月薪是101元。那時,他的父親已經平反,在縣政府工作,一個月是57元。

但潘石屹並不滿足,因為他遇到了路遙的小說。

1986年,路遙寫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想交給北京《當代》雜誌社出版。當時文壇正流行一股現代主義風潮,作家紛紛模仿西方文學風格,路遙的現實主義,被認為太“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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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來取稿的編輯,年輕氣盛,喜歡新潮的東西,覺得路遙的小說讀不下去,做出了一個決定:退稿。

80後女作家蔣方舟,也曾說自己小時候不是很喜歡讀路遙,因為相比外國文學,有些粗糙。後來有個人的看法,改變了她的觀點:

“路遙的文筆雖然糙,但有一種從石頭當中掙扎出來的韌性。”

退稿對路遙打擊不小,但兜兜轉轉,最後反倒被“文化沙漠”之地的廣州花城出版社給看中,得以發表。隨後,小說得到了讀者的普遍推崇,掀起閱讀熱潮。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將其錄成長篇連播節目,收聽人次有3億之多。

潘石屹初讀這本書,就愛上了:“從中我讀到了一種美,一種苦難的美,一種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迸發出的美。這種美深深地吸引了我。”

書中孫氏兄弟不安分現狀、決心改變自己命運的行為,激勵了他。他決定辭職創業。

臨走前,辦公室30多個人都勸他再考慮考慮,別鬼迷心竅走錯路。只有一個老頭叮囑他:“小潘,要飯都別回頭了啊。”

他一路南下,來到改革前沿陣地,進入海南一家磚廠,很快當了廠長。而《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安就是在村裡開磚廠,走向致富之路。

這種相似性,更讓潘石屹對小說產生了好感。他說:

“每一次在我人生低潮的時候、碰到困難的時候,覺得這個坎過不去的時候,我就讀上一遍《平凡的世界》。”

1992年,路遙去世之時,在海南掏得第一桶金的潘石屹,和幾個小夥伴在北京成立了萬通房地產公司,從搬磚變成搬金磚,成為商界風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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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他到延安參加一場房地產活動,特意去參觀了路遙紀念館。在館長的描述裡,“他來了之後,緊緊抓住了我的手”,彷彿長征的紅軍在延安見到了親人一樣。

去墓前祭奠時,他發現墓地很破爛,便捐出10萬元進行修繕,並要求在墓前種上一棵杜梨樹。

那是書中田曉霞和孫少平約會的地方。

2011年,賈樟柯監製過一部廣告片《語路》,主角就有潘石屹,這是兩位路遙粉絲的合作。

片子裡,潘石屹講了一個故事:

小時候他站在山坡上放羊時,會久久盯著隧道口,看著火車從哪裡駛過,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坐上火車,去往更遠的地方。


04


除了名人,還有更多的普通人,受到過路遙的影響。

開卷公司對全國長篇小說銷售情況,進行了數據統計,每兩個月公佈一次排行榜。2014年2月,《平凡的世界》登上榜單冠軍,並持續了23個月。


前十名中,他獨佔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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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介紹,如今《平凡的世界》的總銷量已經突破1800萬冊。

這三十年來,中國起碼有10萬+本長篇小說問世,很多紅極一時,但像路遙這樣能贏得持續而廣泛的關注,只是少數人。

在清華大學圖書館的借閱榜單裡,路遙的書多次出現在TOP10。與之並列的是《明朝那些事》,以及金庸的《天龍八部》《鹿鼎記》等。

經典之所以是經典,就在於它能與不同時代的讀者心靈引起共振。人物身份、故事背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是對生命的態度。

也有人批評說,路遙的小說是心靈雞湯,勵志意義大於文學價值。但他不像現在的一些雞湯作家,出去旅個遊、開個店,就以為經歷了多麼豐富的人生,開始誇誇其談,好為人師。

他的作品,真正是用生命寫就:“每天18個小時的寫作,小屋子煙霧瀰漫,房門後簸箕裡盛滿菸頭,桌上扔著硬饅頭、幾根麻花、幾塊酥餅,他頭髮蓬亂,眼角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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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總結為,這是一種殉道式的寫作。

在路遙就讀過的延川中學,有一門選修課叫《走近路遙》,為的是讓大家能被路遙所激勵。

科幻作家劉慈欣,曾受路遙的感召,想寫一個農民題材的科幻小說,描寫一個農民工,如何從縣城奮鬥,一直奮鬥到北京,奮鬥到太空,去月球幹活。

小說的名字叫《非凡的世界》,主人公就叫孫少平。

但花了兩三年時間,也沒有寫成,因為他發現自己對農村生活不熟悉,怎麼寫都不對味。

離開路遙的日子裡,世界改變了很多,又似乎未曾改變。

大學教育發展這麼多年,其實大學生只佔據總人口的8.86%,本科生更低,佔4.43%。

通過知識改變命運的人,依然是少數。

研究路遙的專家梁向陽教授,說過一句話:

“只要中國社會有等級存在,有城鄉二元對立結構存在,就有路遙的市場。他的東西很乾淨很美好,我們不乏對苦難的寫作,但他能把苦難轉化為精神動力,他的小說中,人情溫暖。我想只要是奮鬥者,都需要溫暖。”

而人生永遠離不開奮鬥,這就是路遙留給我們的遺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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