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紀》是張愛玲的未完成之作，但也許未完成本身就是這篇小說的結尾，開放式結尾。讀者最關心的，莫過於祖孫兩代女人的結局，準確地說，是匡家孫女瀠珠的命運。至於祖母紫薇，她的結局已經定了，最多會略微改變一下對子孫尤其是對孫女瀠珠的態度——不過，要求一名強勢的、頑固的老年人做出改變，想想就可以了，不必抱有期望。

瀠珠就不一樣了，我們對她是大可指望一下的，雖然也很難，但她還年輕，又是個有點頭腦和脾氣的人，拼力爭一爭，不見得像她祖母紫薇所想的，過一日，是一日。

缺愛的瀠珠，容易接收到旁人的關愛

瀠珠出生在一個早已敗落的貴族大家庭中，祖母紫薇曾是相府的千金，但是祖父和父親都很無能，多年來一家三代的生計，全靠祖母變賣嫁妝來維持。

瀠珠生在這樣的家庭中，得到的是好的身份和一點基本的教育（初中畢業）。雖然這個破落貴族的身份如同雞肋，但也是瀠珠立足社會的護身符。初中學歷雖低了些，找不到理想的職業，但要賺點錢零花，也是綽綽有餘。

瀠珠的處境，並不比同齡女孩更糟糕，她最大的麻煩在於家裡長輩還端著架子，不允許她出門工作。

匡家的女人，如同張愛玲其他小說中寫到的沒落貴族家庭的女子一樣，合乎她們身份的只能是做女結婚員。但在瀠珠身上，這點兒堅持已成了掩耳盜鈴。瀠珠的同學介紹她去藥店做事，代表家庭權威的祖母知道此事，只是為了面子，假裝這事兒沒發生。

母親替瀠珠遮掩，祖母裝聾作啞，真的怪罪起瀠珠，還有個一輩子要跟祖母唱反調的祖父幫忙。由此可見，破落戶小姐匡瀠珠出門工作這件事，已經過了家庭這一關，由著她在外頭闖了。

起初瀠珠只是在家庭之外換換氣，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可以藉由這份工作得到一點點放鬆。後來卻來了個毛耀球，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人都透著不道地，瀠珠卻滿懷感激地承受了來自他的關注。

對於毛耀球的追求示好，瀠珠的態度是承受，而不是接納。

瀠珠不傻。毛耀球的外表、舉動、蹩腳的英文、初中都沒畢業的學歷，特別是他那種雖然嫻熟卻上不得檯面的追求方式，瀠珠都不滿意。

她不會接納這樣一個人，卻願意承受毛耀球的關注和示愛。

瀠珠是缺愛的，自從有了弟弟，她在家裡就沒有任何地位了。

缺愛，讓瀠珠難以抵擋毛耀球的追求，也讓她對這個人多多少少有一點感情。

但是缺愛，就是她跟毛耀球交往的全部理由嗎？

情場混混毛耀球的價值所在

我們來看看毛耀球在瀠珠眼裡是個怎樣的人。

他的長相併不好看，雖然個子高高的，卻跟英俊帥氣無緣，讓瀠珠失望。

他的談吐也很油滑，別的不說，英語講得不好，故意說得快矇混過去，就可見他的狡猾與狼狽。

但是，開了間水電材料店的毛耀球，是跟瀠珠的祖父、父親不一樣的男人，能賺錢，有本事。這就讓他在瀠珠眼裡有了價值。而這分價值，可以讓瀠珠跟他繼續交往下去。

為什麼這樣說呢？得由瀠珠的處境說起。

瀠珠並非一生下來就沒有地位。她是家裡的第一個女孩，後面又添了幾個妹妹，在弟弟出生之前，她是很嬌貴的。

“瀠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地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每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時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這一段話，已經清楚地點出瀠珠地處境有多尷尬。

<strong>曾經備受嬌寵，之後被扔在一邊，讓她嘗過被重視的滋味，那種失落感和痛苦會更加強烈。這段話點明瞭瀠珠的失寵是在她七八歲時，這個歲數的孩子已經懂事了，但對於世態炎涼，又是懵懵懂懂的，對於自己境遇的改變，反應不過來，只是“呆呆地長大……簡直有點蠢”。

我們可以替她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她長大後會如何看待自己的境遇。

一方面她會覺得沒人當她是個東西，覺得祖母紫薇根本覺得她活著就是個錯誤，另一方面，童年得到過的受尊重的經驗，必然會令她想重新贏得那份認可。

而她要得到認可，關鍵就是要得到匡家靈魂人物紫薇的認可。

但是祖母紫薇對瀠珠簡直是一百樣看不慣。何止是她，對於所有匡家人，從她丈夫到她的兒孫，她全都看不起。這些人靠她供養，吞噬著她的財產和人生，卻全都不知感激和回報，她的付出全是浪費和犧牲。

瀠珠出來做事，賺錢雖少，談不上替祖母減輕負擔，卻也是一種姿態。可惜祖母根本看不上眼。

那麼，她交往的對象是個有本領的、會賺錢的男人，雖然從階層、身份上來講，過不了祖母那一關，但至少在經濟的角度來講，對她的家庭是有益的。

瀠珠的未來如何，取決於她的價值觀

瀠珠跟毛耀球的交往，讀者與她的僱主——格林白格太太一樣，沒當回事。

毛耀球就是一個經常來店裡搭訕的顧客，他買點東西送給瀠珠是可以的，瀠珠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也是可以的——只要瀠珠不往心裡去，這樣的交往可算是普通社交行為。

因為旁觀者都看得出來，毛耀球是個情場混混，搭訕匡瀠珠，就是解悶兒。可惜，瀠珠雖然不愛毛耀球，卻拿這段交往當了一回事。

在瀠珠祖母生日這一天，與毛耀球同居兩年的舞女找到藥店來，指控毛耀球始亂終棄，拋棄了懷孕的她。這幾乎是在讀者意料之中的事，讀者沒料到的是，為了祖母對自己的態度很壞，瀠珠心裡委屈，原本決定要跟毛耀球斷交，後來又跟他繼續交往下去了。

“家裡人如果知道了應該給她一點獎勵和支持，萬萬想不到會這樣地對她。”

這時候，若是紫薇對這個孫女體諒一些，恐怕就不會有後面的故事發生了。瀠珠與毛耀球約會時，對方不規矩，瀠珠以一個巴掌結束了這段關係。事情鬧到這樣的程度，紫薇仍舊沒有對瀠珠表示出絲毫的體恤，這才讓她情緒失控，大大地發洩了一通。

這不禁讓人產生一個疑問：難道瀠珠跟毛耀球交往那麼久，竟是為了贏得祖母的關注？

答案是顯然的。

張愛玲這篇未完成的小說《創世紀》，主角正是匡家祖母紫薇與孫女瀠珠。

<strong>跨越大半個世紀，祖孫兩代女人，遇到的問題是一樣的：牽涉到男人、婚姻的事，無不與自己的家庭相關。

祖母紫薇做小姐時備受父親的疼愛，結果卻在父親給她定下的婚姻中空耗著人生，與幸福的距離隔著十萬八千里。

孫女瀠珠，出生時是嬌貴的，七八歲時則開始了自生自滅的日子，熬到青年時代，自食其力，自謀出路，遇到一個情場混混，得到一點注意，又受了一些教訓，方才結束這段尷尬的交往。她的未來如何，實在叫人牽腸掛肚。

張愛玲沒有寫完這篇小說，但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像瀠珠這樣的女孩子，可以爭取到屬於她的幸福嗎？

一切都在變化，性格卻很難改變。瀠珠跟祖母紫薇是不一樣的兩代人，雖然她們在牽涉到男人、婚姻的事情上，考慮更多的是自己的家庭，瀠珠的個性卻是比較弱的。離開那個讓她討厭的家庭，瀠珠只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個簡單的窮女孩子。

這就註定了瀠珠無法完全脫離她的家庭，也就註定了她將在破落貴族家庭身份與簡單的窮女孩子之間搖擺。未來如何，實在很難說。

<strong>說到底，瀠珠的命運，還是要看她的價值觀。倘若她認為自己的價值是通過工作或婚姻，取得家人的認可，那麼，她將很難贏得幸福。倘若她遵從自己的內心，遇見一個喜歡的人，只當自己是個普通窮女孩子，與心愛的人一起開創新世紀，一切又另當別論了。

參考書目：《創世紀》（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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