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還是拯救?從《疑惑》看利己主義背後畸形的極端自律

《疑惑》是日本新思潮派代表作家芥川龍之介的一篇短篇小說,故事以作為倫理學家的“我”來到小鎮講學展開,深夜裡,一位名叫“中村玄道”的男子忽然拜訪並向文中“我”講述了他“殺妻”後的內心鬥爭與遭遇。而作者芥川龍之介則是藉著《疑惑》這個故事,向我們展現了他眼裡的利己主義,正如文中末尾,“中村玄道”告訴“我”,讓他發瘋的,是內心的“怪物”,這“怪物”大抵象徵的是“利己心”。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疑惑》這篇文章其實展現了作者芥川龍之介對人之利己心的提防與謹慎。

謀殺還是拯救?從《疑惑》看利己主義背後畸形的極端自律

但是,如果《疑惑》僅僅只是展現了作者對利己心的提防與謹慎,看起來似乎還略顯單薄。對比文中“我”講學時拒絕宴請尋求清淨,反在清淨酒店中心緒不寧的情況;以及文中親手砸死妻子的“中村玄道”,外表卻十分守禮斯文,從這種內外之反差來看,文中“我”和“中村玄道”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在某方面都有極端“自律”的意味。“我”不喜浮華的社交,而“中村玄道”在人類社會中則顯得恪守道德規範,不然他也不會在妻子死後時常在內心給予自己非黑即白的審判。但是,從文中情節來看,讓“我”住在清幽酒店卻時時感到孤寂的,是“我”表現在“不喜浮華之社交”上的極端自律;而讓“中村玄道”這般在社會中彬彬有禮,卻在災難面前瞬間淪為殺妻瘋子的,大抵是“中村玄道”在人類社會之道德規範中極端自律的結果。

從小說來看,當人類社會道德規範的約束在天災來到時消失,平日極端自律積累下的“恨意”便瞬間讓人內心的利己心膨脹到極致,以至於最後至使“中村玄道”殺掉了自己的妻子小夜。講到這裡,芥川龍之介《疑惑》這篇小說所要表達的核心大抵就呼之欲出了。

誠然,芥川龍之介要我們警惕自己的利己心,更多的,他是在告訴我們,要警惕自己產生的一種類似“為壓抑利己心而出現的‘極端自律’”這般情緒。自律本是為了壓抑“利己心”,但是過度的壓抑,反而會讓人在一個契機中瞬間被“利己心”完全操控。任何事情極端了都不好,即便是用來壓抑利己心的“自律”。

1、謀殺還是拯救?“中村玄道”被天災從極端自律中釋放的“利己心”

《疑惑》這篇小說,除了前面小篇幅描述了作為倫理學家的“我”來到寂靜酒店後倍感孤單外,大篇幅是“中村玄道”在“我”面前的自述。對於“我”來說,“中村玄道”是一個不請自來的斯文男子。“中村玄道”打著“請教”的名義向“我”訴說了他的經歷,與其說是“請教”,更多像是傾訴。

而在中村玄道對“我”的傾訴中,芥川龍之介《疑惑》這篇小說想要表明的核心思想也漸漸明朗了,大抵還是離不開對人之利己心的諷刺。在芥川龍之介的許多小說中,我們都能看到他對利己心的諷刺,比如《羅生門》中由善變惡的家丁身上因旁人之惡而激發的利己心,《蜘蛛之絲》中因為利己而失去最後救贖機會的地獄罪人“犍陀多”等等,只是,《疑惑》這篇文章有一絲絲不同。雖然“中村玄道”最後殺掉妻子的原因與其“利己心”脫不開干係,但是,

我們卻從道德束縛內斯文、道德束縛外瘋狂的中村玄道身上看到了略顯“畸形”的極端自律。

謀殺還是拯救?從《疑惑》看利己主義背後畸形的極端自律


(1)“中村玄道”砸死妻子的舉動,到底是謀殺還是拯救?

因為要壓抑自己的利己心,所以,在人類社會中,“中村玄道”顯得十分有禮斯文,但是,正是因為人類社會中的“中村玄道”對於自己“利己心”的極端壓抑,以至於在地震天災來臨時,人類社會束縛不復存在的時候,“中村玄道”砸死了被廢墟壓得不能動彈的妻子。

但是,人類社會的災難是一時的,災難過後,人類文明重現,中村玄道在道德規範下的極端自律不允許他在“殺死妻子”這件事情上有絲毫的“利己”,因為道德束縛內的他,會遭遇所謂“良心”的譴責,畢竟,他是一個在人類社會道德面前極端自律的人。於是,他耿耿於懷於殺害了妻子這件事情,他並未和誰說起過自己親手砸死妻子一事,但心裡一直在對自己進行道德審判,即他在地震時,面對壓房簷下不能動的妻子,以及近在眼前的大火,他將妻子砸死的舉動,到底是為了幫助妻子解脫,給予她以死的救贖,還是說出於謀殺。

謀殺還是拯救?從《疑惑》看利己主義背後畸形的極端自律


(2)在道德束縛解除時,被極端壓抑的利己心促使中村玄道殺害了妻子

那麼,文中的中村玄道殺死妻子的行為,到底是為了救贖妻子免於被火痛苦燒死,還是謀殺呢?雖然文中並未給出明確答案,但是文中的如下描述暗示我們,作者芥川龍之介大抵認為是“謀殺”。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這時,我記憶裡,鮮明地浮現出一件可怕的事實:我當時心裡正恨著我妻子小夜.....我妻子是個不幸的女人,她身上有缺陷(下略八十二行).....直到那時,雖說我有過動搖,可我相信,我的道德感畢竟戰勝了一切。然而,發生了大地震那樣的天災人禍,一切社會的約束暫時都隱遁消失,我的道德感怎麼會不隨之產生裂痕呢?我的利己心怎麼能不像火焰般騰然而起呢?我沒法兒不疑惑,殺她,不正是想殺才殺的嗎?

這是中村玄道的自白,也暗示了他殺妻的原因。他妻子身上是有缺陷的,而這個缺陷無疑是“中村玄道”心中的一根刺。只是,因為壓抑利己心的自律,在人類社會中,被道德約束的“中村玄道”讓自己近乎忽略了自己對於妻子缺陷的不滿。但是,越是極端壓抑,利己心在自由的那一刻,就顯得越是“可怕”。在束縛揭開的一瞬間,亦如被暫時堵住的活水源頭忽然衝開出口的塞子一般,被壓抑的利己心便立馬如泉湧般噴灌而來。

心中的野獸脫了韁繩,在天災面前沒了社會約束的“中村玄道”便徹底被利己心佔據,繼而撿起瓦片,一下一下砸死了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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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天災過後還是要回到人類社會的,於是,即便是在內心道德審判下想到自己殺妻的動機,中村玄道還是抱有一絲僥倖心理,要知道,即便他不砸死妻子,妻子還是會被大火燒死。直到有一天,他聽說有一家酒店老闆娘和他妻子一樣被壓住了下半身,但是大火燒斷了房梁反而救了老闆娘一命。於是,“如果自己不殺死妻子,妻子也會被大火殺死”這種說法不成立,“中村玄道”在人類社會之內心“道德審判”下,因“利己”而“殺妻”的罪過已然坐實。而坐實的那一刻,便是他承認心中野獸的那一刻。

只是,人類社會中的道德約束,讓他不能承認自己心中的“利己心”。要知道,他妻子身上有缺陷,而這個缺陷大到一旦沒了道德約束,他便能痛下殺手殺掉妻子,這便說明,在人類社會的道德約束下,他處於一種極端自律的狀態,他極端壓抑自己的“利己心”,讓這個“利己心”在人類正常交往中渺小到自己幾乎發現不了。

也就是說,對於“中村玄道”來說,“利己心”與“道德”是不可共存的狀態,繼而他用極端自律的方式在人類社會中壓抑自己的“利己心”,這是讓他在人類社會得以正常生存的前提。

而當他承認自己“利己心”的時候,便是道德約束失效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他,便無法在人類社會中繼續生存了。畢竟,被壓在內心甚至一度連自己都沒有發現其存在的“野獸”,一旦衝破牢籠,即便再關回去,也有隨時再次衝破牢籠的可能。所以,內心“野獸”曾衝出牢籠後的“中村玄道”,再也無法像從前漠視“野獸”存在般過正常人的生活了。這裡的野獸,大抵就是小說作者芥川龍之介告誡我們需時刻提防的“利己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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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與“中村玄道”的“極端自律”

那麼,通過上面的分析,“中村玄道”在地震天災時殺掉妻子的舉動,並非出於拯救妻子免於大火燒死之痛,而僅僅是在發洩心中積聚已久的“恨意”,而這種“恨意”的積累,則來自於“中村玄道”不滿妻子身上缺陷的“利己心”。

但是,從文中關於“我”見到“中村玄道”的外表描述來看,“中村玄道”看起來衣著講究,說話十分禮貌,外表也十分斯文,而其端正放在膝蓋上的扇子則表明他是一個十分守“禮”的人,我們不免嗅到“中村玄道”在人類社會舉手投足間散發的“自律”氣息。包括“中村玄道”自述自己反省殺妻動機的時候,他自認自己在道德約束下,將對妻子缺陷的不滿壓抑得很好,甚至自己都看不見對妻子的“恨意”。由此,我們不難認定,

在人類社會中,或者說在道德約束下的“中村玄道”是一個“自律”的人。而他的“自律”,無疑有些“極端”,“極端”到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強制性”忽視內心伺機而動的利己“野獸”了。

謀殺還是拯救?從《疑惑》看利己主義背後畸形的極端自律


文中作為倫理學家的“我”,也表現出了一種“極端”。想必,芥川龍之介將“極端求靜”的我,與“極端壓抑內心對於妻子缺陷不滿”的“中村玄道”放在一起組成一個故事,並非巧合。

文中的“我”作為一名來小鎮講學的倫理學家,回絕了鎮上教育家協會類似迎送、宴請、觀光等白白消磨時間的浮華事宜,要求鎮長給自己安排到清幽的地方居住。“我”雖如願以償,但是這極靜的日子,反而讓我倍感孤寂。關於這一點,文中有這樣的描述:

“我只是每天上午去講課,下午和晚上就待在房裡,日子過得極是清靜。除了幾本參考書和皮包裡的換洗衣物,我別無長物,不免時時有孤寂之感,愈覺春寒料峭”。

雖然文中描寫“我”的內容不多,但是從不多的文字中,我們大抵可以看出,文中的“我”,性子相對比較喜靜,不喜浮華的“寒暄”。但是太過“靜”的生活,反而讓“我”感受到了“孤寂”,這種感覺就類似,明明身處人間,卻無絲毫實感,明明身處春天,卻深感寒意料峭一般。文中“我”的“靜”,大抵是出於對消耗時間而無意義之“寒暄”的排斥。這種“排斥”很難得,屬於一種不慕虛榮的表現,由此,我們也能看出,

文中作為倫理學家的“我”,在個人利己表現之一的“虛榮”上有著高度的自律。而“我”追求“靜”的行為,實則象徵著我對“虛榮之利己”的排斥與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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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太靜的時候,也就是對“虛榮之利己”壓抑太過的時候,“我”反而感到了陣陣寒意。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文中“我”和“中村玄道”身上的共同點,雖然他們要壓抑之各自利己心所對應的東西不一樣,但是,他們大抵在壓抑“利己心”這一件事情上,都表現出了“極端的自律”。

而這種“極端的自律”,讓文中“我”感到陣陣寒意,這無疑是芥川龍之介在暗示我們,對“利己心”的極端壓抑,往往會造成更可怕的後果,而這種後果則在“中村玄道”的身上得到了印證。

3、芥川龍之介眼中利己心下“畸形”的極端自律

也就是說,芥川龍之介《疑惑》這篇小說,雖然是在告誡人們要小心自己的“利己心”,但是更多是在告訴我們要注意自己“提防”利己心的方式,避免單方面的絕對壓制。因為,從文中看來,在芥川龍之介的心裡,利己心與人類屬於並存關係。也就是說,人類不可能消滅自己的利己心,而在“利己心”的壓抑上表現出的極端自律,無疑是有些“反人性”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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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末尾有這樣一段話,顯得尤其深刻,“中村玄道”對“我”說:

使我發瘋的,難道不正是因為潛藏在我們人類心底的怪物所致嗎?只要那個怪物存在,今天嘲笑我為瘋子的那些人,明天沒準兒也和我一樣,會變成瘋子。

這也是芥川龍之介在借“中村玄道”的口告訴世人,有的人因為內心“利己心”這個怪物,淪為了世人眼裡的瘋子,但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這麼一個“怪物”,越是嘲笑因利己心而成為“瘋子”的人,一般越是認為自己處於“瘋子”的反面,這種人一般屬於在極端自律下忽略自己伺機而動“利己心”的存在。事實上,越是“忽略”,則離“瘋子”越近。因為人大抵是難以消滅心中名叫“利己心”的怪物,明明存在,卻在高度自律中對其“視而不見”,這不是“瘋子”,又是什麼呢?而高度自律的壓抑結果,只會讓自己的利己心爆發得更加劇烈。明明是為了壓抑它,反而讓它爆發得更加劇烈,這便顯得尤為可悲了。

謀殺還是拯救?從《疑惑》看利己主義背後畸形的極端自律


所以,芥川龍之介《疑惑》這篇小說,一方面是在告誡我們時刻提防胸中名叫“利己心”的“野獸”;另一方面,芥川龍之介也在告誡我們,我們無法完全消滅胸中的“利己心”,它與人是“共生關係”,所以不要妄圖用近乎“畸形”的“極端自律”去抹去它的存在,這樣的做法往往適得其反。芥川龍之介的警告不無道理,任何事情極端了都不好,即便是抑制自己利己心的“自律”,畢竟縱慾是一種“過度”,而“極端自律”上表現出來的過度,又和“縱慾”之過度有多大區別呢?而這種“過度”的後續,必然指向會造成可怕後果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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