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

事實上,一個享樂主義者總是避免使自己的生活被改造成命運。命運吸著我們的血,壓在我們頭上,它像一個鐵球拴在我們的腳腕上。

——昆德拉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範柳原說:“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人是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寫《傾城之戀》那一年,張愛玲只有23歲,在那個動盪不安的年代,加之又生於大家庭的末落時期,看多了人間的勾心鬥角、悲苦無著、生離死別,所以說出我們做不了自己的主的話。柳原應該是她筆下最有魅力的男人,卻生得這樣恣意放蕩,他這些話惹得拿命運作賭注的白流蘇惱了起來:“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香港淪陷的時候,悲風長鳴,流蘇爬到柳原身邊,隔著棉被擁抱著他。這個時候,她想: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她應該懂了,命運的大起大落,即便是他那種無拘束的人,也不能真正掌握的……

那時候的張愛玲還沒有愛情經驗,小說裡的人卻已是把調情的遊戲做得這樣高超,滴水不漏,不然怎麼說是天才呢,天才就是天生的才華,不需要歷練打磨便已灼灼生輝。《傾城之戀》裡這對自私的男女,各取所需,上演一場精彩又迂迴的調情戲。流蘇是頗有姿色的女人,姿色也是女人的一種資本。而且,流蘇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她當年可以不顧三綱五常的離婚,現在也不會屈就於那些人的威脅利誘,她要賭一賭。殷素素臨死前告誡兒子張無忌時說:“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明明是給七妹寶絡相親,相親的對象卻跟流蘇跳了幾圈舞。她不是有意的,但她給了她們一點顏色看。寶絡雖恨她,在心裡也不由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白流蘇不顧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再次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婚姻上,以遲暮美人的殘篇斷簡,去追求一些切實的東西。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大多清醒的可怕,他們把這個世界看得透徹,以至疏於浪漫,不會說什麼海枯石爛的誓言,更不會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們不天真,不會像那個小男孩一樣指出皇帝的新裝是一片虛空。這就成了一場有意思的競技,推推拉拉,你來我往,誰先開口誰就輸。

調情會上癮的,如果不是一場車禍,恐怕《兩小無猜》裡的男孩和女孩那場你敢不敢的遊戲會永遠繼續下去,以互相撕扯對方的心為樂。流蘇的遊戲將會怎樣收場?一開始誰都不知道,不管怎麼樣,她願意一搏,不是飛蛾撲火,而是步步為營。

她看似含蓄溫婉,但卻有超乎一般女人的膽識,她的矜持也是她的武器,比如範柳原說:“有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這場景讓人想起徐志摩的莎揚娜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但是流蘇並不買賬,故意傻傻地說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流蘇心裡怙惙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的懷裡去。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他有意當著人做出和她親狎的神氣,以詆譭她的聲名,讓她無路可退,而兩人相對時卻又是恬淡的,端莊的,始終保持著距離。她在心裡恨著他,這樣一個自私頹敗的人——

他是機智的,伶俐的,卻沒有熱情。他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他自己。他不相信她會愛他,他說:“對你來說,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一語切中流蘇的命門。我想,這也是張愛玲的婚戀觀——沒有愛情的婚姻裡的男女就是嫖客與妓女的關係,怪不得馬克思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是一個道德感不強的人,張愛玲也是,範柳原也是,但是,我們仍舊願意把愛情這個詞看得聖潔,只是,卻未必相信愛情的存在——追求不等於存在。比如範柳原,他玩世不恭,隨波逐流,表面上是快樂的,其實他骨子裡有一層宿命色彩,讓他不敢認真。

然而有一天,他卻忽然變得頹廢的悲涼,柳原看著流蘇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當他認真的時候,會變得悲慼,宿命的人容易感覺到無奈。你可以用自己不喜歡的方式賺到財富,你也可以用自己不相信的藥治好病,但你無法從不愛自己的人身上獲得幸福。對範柳原來說,沒有回愛,就只剩下了欺騙、侮辱、利用。他要的是她的心,但是流蘇是帶著尋找依靠的心來香港的,她沒有戀愛的閒情逸致,她精打細算寸步不讓,她根本沒有想過要了解範柳原,更不會全拋一片心,她分分鐘都在盤算有無可能和他結婚。

這場感情遊戲玩到第二輪的時候,已見分曉。一天晚上,他吻了她,她想自己以後就是他的人了,甘做情婦。誰都沒有贏,她沒有得到婚姻,他也沒有得到她的心。在這場角逐裡,愛情註定要失敗。

不能洞察生活的作家不會是一個好作家,而現代編劇都喜歡給電視劇或電影一個圓滿的結局,把他的角色弄得容易成功也容易感動,所謂意淫。他們說:你總得給人們活下去的希望吧,我們需要一些勵志的東西。愛玲是看透了生活的,她沒有庸常地讓他們愛上對方,給生活一個虛假的希望,也沒有給出一個悲慘的結局,賺一把同情的眼淚。她反其道而行,落了一段傳奇下來:“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戰爭爆發,才使得柳原不得不回到流蘇的身邊,她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婚姻。這個故事算得上完滿——愛玲的小說結局很少完滿——一座城的陷落,成全了一段婚姻。這個傳奇始終是一種諷刺,範柳原的愛情最終沒有得到成全,流蘇的婚姻也非來自她自己的努力。他們是兩種人,但都沒有逃出命運的怪圈。

這個世界上就有這麼兩種人:一種人拼命的爭,名利、地位、愛情、幸福、快樂、舒適。《萬凰之王》裡的蘭妃知書達理,然而為了保住皇上、保住皇子就狠下手段,她的心變得越來越冷,皇太后臨死的時候說,現在的你就像當年的我,等著吧,有一天,你也會感覺到高處不勝寒,眾叛親離,孤獨一生。皇太后說得沒錯,孤獨原來就是萬宮之首的宿命;另一種人在開始之前就看到了結果——生命是沉浮不定的,比如範柳原,他不相信人心因你或我或他會有什麼改變,隨波逐流,風把你吹到哪裡你就呆在哪裡,《紅樓夢》裡林黛玉也說:“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流。”她把自己嫁與命運,自憐自艾,對她來說,命運是不可改變的,所以她不會逼著寶玉許諾,不會討好賈母、王夫人,她只是獨自流淚。

當胡蘭成拋棄張愛玲的時候,她也是流著眼淚走去回上海的船上,說“我自將萎謝了。”《白馬嘯西風》裡的李文秀牽馬回中原,也是一樣的悵惘: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麼法子?胡蘭成喜歡了小周護士,他的喜歡是輕賤且輕薄的,周護士是個甜美的小天使,在高智的張愛玲那裡,他也許覺得累,高智的女人傻起來讓人覺得矯情——愛情讓一切女子皆變得痴傻,周護士卻傻得天真,傻得恰到好處。唉!變心就是變心了,還找這麼些藉口,不愛就是不愛了,再回頭分析也是徒勞。可是,他愛過她嗎?

生活始終不是傳奇,儘管張愛玲喜歡從平凡的生活中尋找傳奇人物,可她又從傳奇人物身上看到平凡的人生。“有你的地方就會有奇蹟。”多矯情的一句話,你若不愛,不會產生奇蹟的,你若愛,也未必會產生奇蹟,生活是很現實的,而現實是殘酷的,就像嚴歌苓的《小顧豔傳》,那個嫁到文藝大院的凡俗女子辛苦又恣睢的一生,不管如何努力、效仿、委屈,她始終進不了楊麥的生活,最後還是被拋出了文藝圈,卻仍舊告訴別人,畫家楊麥才是她最愛的人。楊麥在醉酒的時候叫著她的名字,她是扎到他的骨子裡去了,或許不是愛,只是習慣,她註定進不了他的生活,但是她進得了他的骨子。可是張愛玲卻沒有扎到胡蘭成的骨子裡去,也許,胡蘭成這人根本沒有骨子,他整個是一軟體動物,扎得再深從另一面又露出來了,他就像當下流行的洋蔥男人,你剝下一層層皮,辣著自己,剝到最後,才知道他是沒有心的。沒心的人自然不懂得思考,所謂錦心秀口,他嘴裡出來的話不會是秀口:你長得太高了,這怎麼可以?據說他是個小個子,大概是調情,你長得太高了,跟我怎麼配?這樣粗糙的調情哪裡比得上範柳原,“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就是玫瑰,也許不是……我想從的你的窗戶裡看月亮。”這雅語,透露出多少情趣?流蘇雖然沒讀過幾年書,放在當下,也算個小資女人——你以為喝著咖啡,聽著愛爾蘭音樂就小資了嗎?完全不是,女人的可愛不在於漂亮,不在於才華,而在於性情——流蘇雖然算不得多麼可愛,但是她卻有小資女人的情調,在香港的舞場裡,流蘇說,“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範柳原不喜歡流蘇去舞場,卻要她跟他跳舞,流蘇便一語道破了他的自私心理。當年,83版的射鵰熱播。夥伴們都在議論楊康楊康如何了,卻沒有人提郭靖。可見,人們對“好男人”是視而不見的,而“壞男人”的魅力總是侵入骨髓,反之,亦然。“壞女人”才容易引起人們的興趣。但是,人們始終沒有對這個“好”和“壞”下過明確的定義,以至於讓某些“老實人”時常叫冤,看到受傷回來的小鳥也要斥責一番:誰讓你喜歡“壞男人”的?其實,此“壞”非彼“壞”,“壞”是一種情調。流蘇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懂得拿捏分寸。卻又並非一味的拿捏,不然同樣聰明的範柳原也不會喜歡她,他是看到了她內在情調的,流蘇說:“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瞧瞧這句話,多文藝!

愛玲必當更勝一籌,不然胡蘭成也不會說:我只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皆成為好。而他自己呢,“除了從張愛玲那裡鼠竊狗偷,就是背靠傳統好乘涼。《今生今世》用詞舊,文法舊,意識舊,見解舊,胡蘭成完全是一箇舊得不能再舊的舊式才子。”

“我父母的一生都是連沒有故事。”

“我連不以為她是美的。”

“她的人是這樣鮮潔,鮮潔得如有鋒稜,連不可妥協,連不可叛逆。”

“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得叫人連不好笑。”

——這種“連……”字句式已成舊而不通的胡文標記,幾乎每頁都有。並非“叫人連不好笑”,而是叫人連連好笑。愛玲不會沒看出來,她似乎曾經指出他用濫了的“亦”字,亦是美的,亦是好的……但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懂自己的人,暇疵全略過。世間知己最難求,從某種程度上來看,胡蘭成確實是懂她的,“看了(她的小說)一兩段,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他向朋友推薦,朋友也說很好,他仍然覺得不足,因那一聲‘好’太平淡,可以給所有的事物。”

有人卻說張愛玲辭藻過於華麗,他們怎麼懂,她的辭藻再華麗,也已經化為無形,曼妙的修辭任是他們其中哪個也寫不出來的——“這張臉好像寫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塊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她的文字絕對不是簡單的辭藻堆砌,那華麗是一種天賦,與生俱來。正如凡高的向日葵,迎面衝擊而來,表面是極度入世的熱情,背後卻是濃烈的孤獨感。本色出示,毫不偽裝,就像“出名要趁早!”這話一樣實在。可是,誰懂?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胡蘭成出現的時候,她以為她遇見了愛情,他將是她人生中的重彩,因為他懂得。

被人欣賞、被人理解也是人的欲求之一。空空的世界裡,忽然有這麼一個反覆咀嚼她的文字的人找上門來,就像有朋自遠方來,豈不快哉?

“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愛玲一定是個悲觀的人,眼看著即將到來的愛情不由得生出“十里搭長篷,天下沒有不散筵席”的悲哀來,或許也有幽怨,你愛他,卻覺得他待你並沒有你想要的那般好,懷疑、失望、擔心,然後就想放手,無論如何,先到安全的地方靜一靜,再說。

然而他不以為然,仍舊來,她再見了他,亦是歡喜——“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她把這句話寫在送他的相片背面。而胡蘭成呢,“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也並未有相思,只是想嘯歌”嘯歌代表了一種快感,暗含了征服後的快感。

她的愛情經驗第一次從理論到實踐,不由深陷,還以為是神仙眷侶,“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結婚的時候,他寫下: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歲月並不靜好,輕浮浪子始終是輕浮,愛玲也不能使他回頭。她再怎樣的洞察世事,怎樣的受不得半點委屈,也於事無補。一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在愛情路上狠跌了一跤,傷口,再也不能癒合。本來就是個看客,這下更把熱情在生活中全部抽離了。

張愛玲是一個旁觀者。

正如胡蘭成所說,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 ——孤傲、敏感、卓爾不群,但是卻逃不開心靈之籬柵。這樣的女人大都會用文字來跳舞,舞跳得過於高明,便沒有了舞伴來陪,只落得人在高處,靈魂總是寂寞。她是寂寞的,所以,一份看似相知的東西便來得極其珍貴,她低到塵埃裡,但心裡是歡喜的,企圖從塵埃裡開出花來。然而這花卻並不如她用的一個比喻,像剛蒸熟的饅頭尖上那個紅點,充滿喜慶的色彩,這花像魯迅《秋夜》裡那朵瑟縮著做著春天裡的夢的小紅花,終將萎謝了。

李碧華說張愛玲就像一口古井,任由後人來淘,淘出的都是一地清冷的月光。

張愛玲小說裡的人物個個精明的了不得,但她自己卻不是一個充滿機心的女子,她看破,並不效仿,也不斥責,只是置身事外,冷靜地觀摩、書寫。

記者問54歲的楊麗萍:“你是為了舞蹈才不要孩子的嗎?”她回答說:“有些人的生命是為了傳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體驗,有些是旁觀。我是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愛玲亦是這樣的一個旁觀者。

記得很久以前有個女作家等待著她未出生的孩子,種了一盆女兒花,她說,她不願意有個女兒,女孩子太容易受傷,她不想她的孩子在塵世裡傷痕累累,不忍、不捨得。李碧華卻說:欺騙?那能怪誰,只是你自己太蠢。也許,這是女孩子和女人的區別,成熟往往意味著敵對,對整個世界都防範著,懷疑著——

終究不願意煉就的銅牆鐵壁,八面玲瓏。愛自己,就讓那顆心自由的舒展。都說愛玲是個極冷的人,其實極冷的人是李碧華和亦舒,她們自認為洞察世情,然後以涼薄面世。而張愛玲,只是一個真實的孩子,他們看到罩在她外面的一層迷霧,卻看不到她那一顆熱心。因為她不隨便施與,有時候蔑視也是一種珍惜,《橙血》裡的女主人說:不賣給中國人樹胚,是因為任何東西在中國人那裡都會得到淹沒般的繁衍。她對繁衍一向恐懼,並不完全是恐懼一種極品的貶值,她更在意任何精良物種、抑或人種持續他們的優越。不僅如此,張愛玲還怕碰了世間的冷,驟然驚悸後的不適應。有一次,香港放假,她唯一女友炎櫻獨自回上海,沒有告訴她,她竟哭了半個下午。一個純真的孩子,從小缺乏愛,需要愛,但是她又太明白,世間,沒有愛,至少,沒有純粹的愛。

沒有純粹的愛,範柳原和白流蘇也可以因為那一剎那的諒解相依,把婚姻維持個十年八年,可是他們卻不成,胡蘭成是一個利益最大化的男人,你搭理我我便搭理你,你需要我講幾句笑話,我也樂得逗自己,而搭理他的女人從來都不少,他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享受的機會。沒有心的人是不大可能記得過去的,這樣的男人,穿行於花叢中,粘得滿身脂粉味,你得時時提醒著他,他一不在眼前,就有可能不是你的了,以愛玲的心性,決不會粘著他不放,再說,有些男人,你越粘他跑的越快。這不,沒兩年功夫,他已經倒到小周護士那裡去了。你的要求一旦涉及到他的利益,他就會縮起來,躲起來,跑到另一邊自得其樂去了,讓你抓不著,假若你不搭理他了,他也就忘記了,若是因了什麼契機又想起來,心裡癢癢,也不妨捏根幹蘆葦挑逗一番,你來他便得意你不來他也不會失意。

這是對一般的女人,但是張愛玲太厲害了,他不得拭目以待,就像他自己說的:“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鬥。民歌裡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民間也說王安石就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折服了蘇學士。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見了張愛玲卻要比鬥起來。”所以,當他得知張愛玲對他的《山河歲月》不置一詞時,感到被輕視,而當張愛玲又從容地給他寄來一張明信片,說明她已然將他放下,胡蘭成有點受傷,於是他在回信中說,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看了,所以回信遲了,他這是把張愛玲和自己拉到一個水平線上,想以此打破張愛玲的平衡,他想張愛玲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他的灼灼目光照了一下肯定有點心慌。可見,他雖不愛她,卻要她把他放在心上的,對愛玲,他一邊戲謔得意,一邊又有著自卑的。

作家的身份讓張愛玲成為顯在人物,她本無意,她的名氣和文章卻仍舊時時提醒到他,她的存在。所以,他不妨把幾個女人羅列一下,炫耀自己的功績,愛玲自然是逃不掉的。她是看透了這人的,她回覆不喜歡寫信。還一味客氣,這客氣不僅是陌生更是防範。石評梅遇到的那個男人,恬不知恥地威脅著她要把信件全部公開,使得她沒有和高君宇結成婚,高君宇死了,她也鬱鬱而終,徒留遺憾。對於胡蘭成,愛玲也是有所顧忌吧,但她這種顧忌又表現的坦蕩,不卑不亢,沒有語氣,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一個字,就像一份電報函文。

畢竟愛過,她也還不至於就此悔青了腸子:我怎麼就愛上了這麼一個人?即使再不堪,也有過“同情”(相同的感情)的日子。他的確不堪,他不懂沉澱的憂傷,不會像範柳原那樣忽然有一天醒悟到生的無奈,雖然都是情場上的老手,柳原吸引人的地方也只是那一剎那的低沉,而胡蘭成呢,像湖面上那一攤攤的浮萍,沒有根,不知痛,索性天天嬉皮笑臉。讓外人看來,總覺得恬不知恥的過了。他愛怎樣怎樣,愛玲全不理會,愛的徹底也會恨得徹底,所以留給他一個決絕的背影。

你喜歡玩,我陪你,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愛玲不會這樣的,她的感情是純粹的,她的心裡容不下一點不尊重。

He is not her cup of tea,村上春樹說男人和女人就像切開兩半的蘋果,他們得互相尋找,胡蘭成和張愛玲不是那一整個。她認錯了人,一錯就是一生,儘管後來嫁了賴雅,我想,那一段之間是沒有愛的,像她這樣一個徹底的人,餘燼不會重燃,無論是她的愛情還是對胡蘭成的感情,她曾說過我自將萎謝了,就真的萎謝了。命運像一個頑皮又邪惡的孩子,他隨時都有可能在你面前扔下一根橫切的樹木,堵截你的去路,其實早已明瞭人作為玩偶存在的實質,在多年前的一首詩裡就寫下:如果他願意,他將輕而易舉地將人類搗成粉齏。時間是單線行使,她只能前行。

“回不去了,我們回不去了。”愛玲小說中的警句俯拾皆是,但這一句最讓人心痛,隔了十年再相遇,曼貞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絕望,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

有人說《半生緣》裡的曼貞是懦弱的,常人處在她的位置上又能怎麼樣呢?與姐姐反目,殺了祝鴻財,棄了孩子,拼死找到世鈞嗎?可是他卻早已有了自己的妻——儘管他的妻愛得是他的好友許叔惠。我們喜歡跟誰在一起,過怎麼樣的生活,並不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得了主的。無可奈何的感覺像一種無形的灰色網罩蓋下來,所有的人都被籠絡於內,無一漏網。達官貴人也罷,平民百姓也罷。

張愛玲的人物都是普通人,《澳門街》也是講平民的市俗生活的電視劇。風和日麗的天氣掩飾不了悲苦的人生,依文踉踉蹌蹌地摸上狹窄的樓梯,她雙目失明的母親問道:“小姐是算命還是摸骨?”“摸骨。”她說。語氣也是恨恨的,就像痛恨她的命運。“小姐後半生錢的問題不用愁,會有很多男人給你錢,但是沒有一個會長久。”君好對依文說:“找一個善良的男人嫁了吧,你也該安定下來了。” 依文說:“你以為每一個人都像你那麼好命?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對你好;我就是這個命,我認了。”緣分各自有定,不會因為巧合我們就愛上誰,但是,婚姻卻可能有太多巧合。“寧願沒擁抱,共你可到老,任由你來去自如,如若碰到,他比我好,只望停在遠處,祝君安好—— ”他不比我好,可是我仍舊不能將你靠近。我比她更適合你,可我只能遠離,歲月是一個蒼老又無情的詞彙,我們是回不去的。許叔惠喜歡翠芝卻不敢開口,翠芝喜歡叔惠卻要嫁給世鈞,世鈞喜歡曼貞卻找不到她,曼貞愛著世鈞卻要為祝洪財生兒育女,與其說是曼璐打破了這個平衡不如說是命運——

曼楨和世均、翠芝和叔惠,他們始終不敢放下一切掩護,以一顆心坦誠地面對另一顆心,因一些芥蒂讓兩顆心相互躲閃,最終失之交臂。人心太複雜,猜忌、顧慮,造成情感上的空洞與荒漠;人心又太愚蠢,無法洞悉他人的想法。於是只能在誤會與錯過中苦嘆生之悲涼、命運之坎坷。人,正如被操縱的木偶,不管自己如何去奮鬥去抗爭,總因無法預期的原因而最終無法掌握命運。

《茉莉香片》裡聶傳慶對自己的生活充滿憎惡之情,卻也無力擺脫它,就跑到言子夜差點成為自己父親的幻想中尋找安慰,他憎恨言丹珠,不僅僅是因為他覺得她奪取了他的美好生活,還有他的變態心理對她的活力、朝氣產生了一種畸形理解:“她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 當對言子夜的夢幻破滅,又覺出丹珠不把他當男人而受辱,忍不住對她施暴,其實這也是一種自戕行為。“他爸爸並不是有意想把他訓練成這樣一個人,現在他爸爸見了他,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裡又有點怕。”父子關係的緊張、他對父親的厭惡、父親對他的恐懼,都是由他父親那種封閉的,陰鬱的,抽著鴉片過日子的特定生活方式所鑄成。愛玲在小說結尾以四個字作結:“他跑不了。”即是說,他根本就無法逃脫他的家庭背景,丹珠回來了,她的存在會一直提醒著他。他還會繼續變態下去,這就是聶傳慶的宿命。

我在天涯裡發過一段小說,有人留言:死丫頭太糾結了,何必活得那麼擰巴?其實不是我們活得擰巴,生活本來如此。記得有個筆友說:“人生大抵如此,被所愛的人深深地傷害,與不愛的人共度一生,卻深深地傷害了愛自己的人。”所以真實的作者無法硬給小說安插一個美好的結局,他們的波折不一定來自外界,或者說根本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心魔——是內心深處那根深蒂固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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