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興平人:沉默的童年

咸陽興平人:沉默的童年


1. 捉知了

門外的捶布聲有節奏的悶響,陽光透過巴掌大的天窗透下來,白亮亮的印在炕沿邊兒。午睡的我被捶布聲叫醒,盯著那一方白亮的光,午睡醒時總感覺全身癱軟,動一動才覺得力氣隨著呼吸潮水一樣回到體內,筋骨之間重新連接起來。於是伸伸手腳,丟下那一方白光,頂著一頭被汗濡溼的碎髮跑出門外。

鄰居三媽家門前一棵柿子樹掛著青綠的柿子,樹下一塊二三尺見方的捶布石趴在地上,四個婦女矮矮地分坐四邊,隨口閒聊幾句,偶爾一兩聲笑像炸裂的鏡子,但手下動作毫不遲疑,此起彼伏的捶布聲就像會永不停歇敲打下去。

看的無聊我回家扛起竹竿,挎著擔籠去河邊。竹竿頂上我用鐵絲歪歪扭扭紮了一個圓圈。人小,力氣小,工具也簡陋,寧寧巴巴做成了,那個圓不像別人的那樣圓溜溜的好看,而且稍用點力就順著竹竿轉圈圈,我稍稍覺得有點拿不出手,但是從小什麼事都要自己完成,不敢打擾父母,沒有撒嬌的時候,憑自己只能做到這個地步,而且我又性急想早點去試試自己的成果。好在沒有人的河堤邊,樹上歌唱的知了不會嘲笑我,這點情緒絲毫不影響我捉知了的熱情,況且我自覺是捉知了的高手,知了還沒來得及嘲笑就會被我拿下。

我向河堤邊跑去,不忘左右偵查,路上隨便哪個屋角或者樹杈間發現一個蜘蛛網,急急跑去小心地轉幾圈,蜘蛛落荒而逃,蛛網就佈滿鐵圈。

在小動物的世界裡我覺得自己如此強大,完全不像平時讓人拘束難堪。我快樂的扛起竹竿到了河堤邊。

只要屏住呼吸,瞅準目標,我一會兒就能捉住許多大大小小的知了。裝知了的瓶子往擔籠裡一扔,我就去河邊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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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河邊的花草

我常常半天半天在河邊找一些奇花異草,折幾朵花或者把豬草一把把薅斷,那汁液翠綠叫人喜歡,或者看到好看的花草,小心的一點點連根拔起,看它的根向四周蔓延牽拉出土,都是讓人愉快的事情,比大人的充滿呵斥、恐嚇、嘲諷、是非的世界簡單有趣,且讓我感覺更安全。各色野果:黑的野葡萄、綠的蓖麻、金燦燦的野菊花、粉紫色連成一片的打碗碗花——傳說折了吃飯會打碗。每次折一簇打碗碗花玩過,然後回家吃飯的時候把碗看的死死的,吃完沒有打碗,就暗暗舒一口氣。這些都是枯燥繁重家務之外的一點點小驚喜。還有粉色的、被鄰家妹妹稱做狼花的——她說折了它,晚上會招來狼,所以見了它心裡老是有一根線顫悠悠的牽著。

有一種草長的像野菜,但是極苦,大人都叫它“lao死娃”的(lao是方言裡苦的意思),我們小時候挖野菜會挑漂亮的或者特別的塞進嘴裡嚐嚐它的味道,一次不小心吃了lao死娃,一個人走到村西頭對著夕陽等死,這是人生中第一次感覺憂傷。好像印象中,從來不知道可以向家人求助。最後站久了就去玩,玩著玩著,也就忘了這回事,最後猛然想到——哦,我還沒有死!心裡極欣喜。

拔豬草幾年後偶見有長在紗籠裡似的一種果子,紅潤如寶似玉,多年難得見到,見到也只是一株兩株,愈覺珍奇。我見什麼都想了解,而大人們是沉默而不耐煩的,我見什麼都要嚐嚐它的味道,自己建立對它全方位的感知。這果子嘗來是極苦澀的,後來聽媽媽說可以揉揉吃,就細心揉捏,到最後變軟,吃到嘴裡苦澀裡稍有甜味,因為喜歡而且稀少,特別想再吃。最近幾年才知道它叫紅姑娘或錦燈籠。

河堤邊密匝匝長滿野草,有一種像爬山虎一樣卻滿身長刺的最讓人討厭,會在人胳膊腿上刺拉出一個個小紅點,很癢,每次都用鐮刀胡亂砍幾下表達不滿。

我最喜歡長在河邊的一種草,細細高高,風姿綽約,有的長在水中,夥伴兒卻向河岸蔓延生長。它葉子細長,像一個細腳伶仃的小姑娘,鮮嫩的和水裡的倒影相連,迎著河上一道五彩夕陽,分外好看,回想如水邊明豔清純的蒹葭姑娘。

在天天拔豬草的間隙看一眼美景,就有無數生命的小歡喜滿溢心間,使我願意承擔超出年齡和身體負荷的勞動。

勤勞的父母沒有說教,甚至很少管我,但是我知道無論多累也要完成勞動任務,知道父母生活的不易。小孩子貪玩天性之後,永遠有責任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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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蛇的記憶

拔滿一籠草,我挽著重重的草籠上岸,在岸邊的水閘口的水泥臺上玩花草,擺出各種漂亮的花草圖案:或一枝獨秀,配上漂亮的葉子;或花朵三五成群,各色各樣;或者拼成人或動物的樣子。或看了滿意欣喜,或看看覺得礙眼丟掉重來,反正花草隨處是。

有一次玩著玩著偶然回頭,發現玉米地頭一簇小蒜綠油油的很精神,馬上跳過去一把抓在手裡,卻感覺滑溜溜涼颼颼驚的馬上放手,就見一條翠綠的蛇飛快的搖擺著身子溜走了。我嚇的半天呆站著,搓著那隻手。

蛇一直是我極怕的動物,也許與農人喜歡嚇唬小孩有關,我又是極膽小的,沒有誰告訴我說,我們這裡沒有毒蛇。其實對孩子來說,有對事物的正確認識最重要,不會害怕,也不魯莽。

想到爸爸幾次半夜一竿子打下房樑上的蛇,等它滾落下來又一下拍死扔掉,誰家有蛇男人嚇跑了,女人就會哭著來求爸爸去捉。爸爸無論誰家都可以隨叫隨到去捉,我永遠是又怕又想看個究竟,追去遠遠看著,可是到底沒有學來爸爸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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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學校裡的幫派

小時候在學校學習成績比較好,也與膽小有關吧。老師說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讓幹什麼就不敢去做。遇到事精女生搞幫派,我不想冷落這個,也不敢得罪那個,看不得小夥伴可憐巴巴的樣子,對霸道的學生也很反感,往往哪幫都不喜歡三心二意不給力的我。一次一個幫派的頭子要我賠她給過我的東西,可是我早忘了我拿過她什麼,又給過她什麼,她要的東西已經沒有了,我急的偷偷哭,最後不知道用什麼給人家抵賠了,心裡感覺是一種刁難,以後就再也不輕易接受別人給的任何東西。

所以做了老師,我很注意孩子中的幫派問題,這是許多校園暴力的開始。


5.關於死亡

最初對死亡有印象是二年級吧。一個比較矮小瘦弱的男孩,天天下課就跟我在教室外面一排樹中間穿梭追逐,那段時間一下課就這樣跑來跑去樂此不疲。(我好像一直喜歡與弱小善良沒有危險性的人來往。)他某天突然就不來了,再過幾天,大家說他死了。然後就再沒有他的任何話題。老師是沉默嚴肅的,家長是淡定忙碌的,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有關他的事情。我望著窗外,樹還站在那裡,可是那個歡笑的男孩大家說他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人有興趣再說點什麼。但是我的心裡滿是疑惑:我們這麼小也會死?死不是很老的人才有的事情嗎?死亡是怎麼回事?我們死了埋在土裡會怎樣?它又會化成土變成植物、動物的一份子,植物動物又會進入人體,那麼人是永存不滅的嗎?人的思想、精神又會怎樣存在?可是我沒有辦法跟別人求證我的想法,我有一段時間堅信人體是不會真正消失的。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都想些什麼,好多天都在沉默,我的沉默是一團迷霧,陰沉沉的,有消失的歡笑,有對於生命的疑惑,可是陰沉沉的迷霧裡面我什麼都看不清。

教育是告訴孩子身邊的一切是怎麼回事,是關於生死、關於仁愛、關於合作、關於良知,指導孩子如何過充實而滿意的一生,而不是一直否定、打擊,唯成績第一的教育方式只能使孩子冷漠,孤獨,無法全面而正確地認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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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罪惡感

小時候會把蟋蟀穿在狗尾草上,直接從它們胸膛穿過,一串幾十個拿回家餵雞,心裡覺得雞吃什麼都應該,因為它會下蛋,可以換錢,可以偶爾給誰打牙祭,過生日如果有雞蛋就是很幸福的事情。所有的小動物我都樂於“解剖”,拽光蝴蝶翅膀,把知了身體活生生拔成兩段、碾碎螞蟻身體……給它們開腸破肚,看它們奇怪的扭曲身體,從來沒有罪惡的感覺。這也許就是原罪吧,我們在沒有人教育的時候野蠻生長,是認識不到自己的一些錯誤的。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認識到是非對錯,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

最初有罪惡的感覺,是我們鄰居有一個奇怪的獨居老女人。一次,一群孩子朝站在陰暗家門口的她扔土塊,我學著他們的樣子,也撿一塊土扔過去。扔的時候有放肆一下的快樂,但是馬上我就後悔了,我看到她眼裡冰冷的狠毒的眼神,不由打個冷戰,無端覺得她像巫婆——永遠穿一身黑衣服,好像從來不出門。一種陰森可怖的情緒包圍了我。我突然感覺到她的孤獨和被欺負時憤恨的心情,馬上跑回家了。但是幾天後,就聽說她死了。我無端覺得是我們讓她心裡難過到不想呆在人世間了,如此自責數日。從此我不再做殺蟲子的遊戲,也不做任何盲目從眾去欺負別人的事情。


7.尷尬時刻

還沒有上學的時候,我是一個“小土匪”。跟著一群小孩子北邊土壕摘個豌豆,西邊棉田摘個棉桃,東邊外村摘人家摘剩不要的小蘋果,南邊麥草垛旁翻跟頭,從高高的壕頂往下跳……

最早的尷尬記憶是跟別人爬棗樹,小夥伴在一起模仿是第一天性。我努力跟別人一起吭哧吭哧半天剛爬上樹杈,就聽一箇中氣十足的老人大喊:“幹啥呢!想捱打啊!”別人哧溜一聲溜下樹跑了,我穿的開襠褲掛在樹杈上,怎麼都下不來,急的哭了,也忘了結局,只知道後來的我是不會爬樹的,再沒有爬過那麼高。人生許多事,我們記住的都是經歷,結局反倒無足輕重,過程讓我們成長。

還有一次跟別人摘豌豆,過程忘記了,只記得回來高高興興對媽媽說,我們去摘了個豌豆吃了,很甜很好吃。媽媽說別人看到會批評的,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很慚愧,豌豆的清甜之外牢牢記得這高興與慚愧中間的教訓。

有一次幾個小女孩在一個大哥哥家門口玩,比我們大十幾歲的大哥哥要一個一個抱起我們,開始都不懂,只覺得沒有這樣玩過,但是到我的時候我感覺他的行為讓我不舒服,就又踢又打的,他很生氣的放下我,說:不要你玩了,你看別人都玩的好好的,就你事多!我尷尬的都要哭了,被別人排斥,悻悻的很失落的回家了。

還有一次大概上小學三年級吧,一次下課一個同學說南邊有一片甜絛黍地,下課一起去找來吃。下課就一窩蜂的跑去,密密麻麻的應該是高粱吧,(我分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是我們當地人用來做笤帚用的)我們速度極快的一棵棵挨個咬過去,從這頭咬到那頭,也沒有發現一棵甜的,但是我們也並不失落,好像一群放風的犯人,無比開心,最後誰喊一聲,上課了,就丟下一地歪下頭的絛黍,一陣風跑回去。那場景就像一群猴子 蹂躪過的莊稼地。地主人估計怎麼都想不明白莊稼突然就倒下一大批。到底沒有人問誰發的倡議,也沒有被老師發現,當時只是一種莫名的興奮,現在想想真是年少輕狂不知深淺,禍國殃民像小禽獸。

一次拔草,走到當地較少見的棉田裡,棉花枝幹舒展,棉葉大而漂亮,棉花紅黃深淺不一,棉桃翠綠可愛如碧色桃子。我鑽進地裡,順著棉田爬,夏天土地蒸騰起熱浪,有棉花枝幹的特殊味道,摘合適的棉桃打開吃未成的棉絮,甜絲絲的。再趴低一些看,這層疊的枝丫兩行分站,像街邊高大的風景樹,整齊裡有錯綜的交織,明明就是我的秘境,多像原始森林呀!一種安適美好的畫面叫我忘乎所以。(後來我一直喜歡這樣深陷在一片植物裡,這能讓我感覺童年的幸福和安全。)正沉迷於棉田的美景裡,突然聽到一聲吼:“誰在幹啥?”我驚的立刻手腳並用兔奔爬出,對棉田之美的記憶永遠伴著那一聲吼。

現在回憶童年,想自己一定是一個太過脆弱、敏感,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孩子。一定是整天弄的渾身髒,毫無形象,但我常想一句說來矯情的話:我很想回到過去,給那個太過膽小的自己一個擁抱,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你要相信自己,你要好好愛自己。我想說丫頭,大膽的展示你自己,遇到那些傷害你的人,不要永遠退縮自責,不是大人說的話就是法則。要勇敢,要大膽,要努力去追求你的夢想。

8.關於審美

最早的讓我脫離這樣野蠻生長方式的教育,是爸爸買回的一個高大氣派的收音機。每天急急忙忙跑回家聽小喇叭節目,還有每週一歌,我跟著學了好多歌曲。還記得經典解讀講“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當時覺得美到極致,聽一遍就牢記在心發,反覆回想。漫長冬夜裡,爸爸會聽電影原錄音。在那樣靜謐的夜裡,在聲音美妙的配音裡靜聽著睡去,感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美好的世界,好像暗夜也發出奇特的光亮。這使我學會從這個塵世剝離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身邊事物。

咸陽興平人:沉默的童年

上學後我特別喜歡看書,一切能得到的書,我都如飢似渴的拿來讀。上學、放學的路上,在月光下,趴床上讀。但所得無非作文書之類。猶記得最讓我感動的是第一次讀童話故事,讀到稻草人、讀到長著長長鬍子的國王讓孩子親他一次要順著鬍子爬幾天,講孩子跟蝸牛烏龜賽跑得了第三名國王多麼開心,這個神奇的無厘頭世界讓我好像開了第三隻眼,看到原來也可以這樣想象出一個奇妙的世界。我激動的在房間裡呆不住了,急於對別人傾訴些什麼,走出房間,院裡三棵高大的梧桐樹遮天蔽日,露出一點點黃昏時的霞光。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為那個神奇的世界驚訝不已,天色慢慢暗下來,最後還是一個人沉默,我無法說出我的驚奇,我也不知道要怎樣對別人說起賽跑和長鬍子的故事,人家一定覺得莫名其妙然後對我的幼稚一通嘲笑。

夏夜田野裡,會有很多大甲蟲。爸爸常帶我們去捉甲蟲。深藍的夜空下,路邊兩排高大的白楊樹,甲蟲在樹上發呆,我們拿著手電筒很快就能捉住一大瓶。星星️閃爍,我跟在爸爸身邊,晚風送來涼氣,樹影人影,仰頭看天上行走的月亮,濃稠的蛙鳴聲,是關於自然與親情的永遠記憶。

一個人熱愛自然是需要培養的。給他親近自然的機會,給他有關自然的美好記憶,是讓他人生幸福的重要一課。

走過人生千萬裡,唯山水終不負你。

沉默的童年,是我逃離塵世的一種方式。至今,也喜歡獨自沉默,可自然的美好,唯餘童年裡這些片段回憶。

(W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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