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再不济,心里也该有个四季。

会春花怒放,夏夜数星,秋赏芙蓉,冬听寂雪,如此,心才不会被世事消磨蒙顿。

生活便不是虚浮的。

1

八九岁的女孩儿正是散着花香的年纪,某日,她在自己房里念古诗: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晚秋淡薄的光影照进房内,伴着女童稚嫩的声音轻轻落于每个角落。庭院中的树,叶子一片片悄然落着,架子上的瓜叶在风干萎缩。

厅堂上渐渐煮沸的小铁壶中,老寿眉绵密醇厚,香气溢出来。瓶中夜合花静静舒展着花片。

院落中的一花一枝,随着暖意的逝去,不强与风僵持,也不与寒对峙。

植物的姿态总是谦和,因为知晓枯荣为轮回,对季节和造物最大的敬意,便是遵从每一个节令的到来与发生,平顺地接受风寒日暖的讯息。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她自小是内心敏感的孩子。

夏夜,会到院子里收集月光,储存在黑陶罐子里;

春天,小手指捏着植物的种子一粒粒安放进土壤,期待着从土壤下钻出绿色的尖芽;

冬天,将屋外水池边的冰柱敲下来,放在杯子里看它如何融化。

冰箱里现在还存放着她去年冬天第一场雪时捏的雪人儿。

她曾略带忧伤地问我,说夏天很好,冬天也好,可夏天与冬天却永远不能相见,它们不会知道对方的好,怎么办?

我于是告诉她,在遥远的古中国,智慧的人们懂得春生、夏长、秋获、冬藏,一年皆是好景致,但在时间的秩序里却无缘聚首,便想出把四季的花样拼在一起,让它们得以长厢厮守。

从丝绸绢锦到首饰鞋袜,“皆备四时”。

女子们将春桃、夏荷、秋菊、冬梅一并绘于一身。

人走着,身上四季流转,是为古人的风雅和不甘寂寞。

这倒很合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观点:

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的天性。一朵花,无论是生在邻家的园子里,或是插在你自己的瓶子里,你只要能欣赏,它都一样美。

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因为内心清明澈照,便可以处处发现生机。

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与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如流水行云自在运行无碍,如“鱼相与忘于江湖”。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2

从前读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眼前宛如一位着清丽和服的少女,优雅又俏皮地跪坐席间,将眼中所见心里所想娓娓道来,尽数平安时代贵族生活的优雅。

这优雅当中顶要紧的一项,就是季节感。

春天破晓时分山顶的慢慢变亮,夏天月夜时分萤火虫漫天的飞舞,秋天傍晚时分大雁成行飞去,樱花、红叶,卷起帘子看雪;

到哪种季节就听凭节令的召唤,身体随着季节的变化而与自然保持一致,生活便不是虚浮的,即使全是琐碎的日常小事,也有了一份可托付世间的踏实。

《枕草子》明显受唐诗汉赋影响,散淡的笔墨中尽是“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的审美趣味,四季风物成为作者表达意愿感情的凭靠。

而再往前追溯,被隐没的《诗经》,趟过三千年的时间之河,古老的诗句落入肺腑,依然有着熨帖的温暖。

从岁寒到春耕,从采桑养蚕到制作布帛猎取野兽,从储藏果蔬到割麦酿酒,人们将自然的馈赠化为手中的劳作,看着七月的火星向西落,九月要赶着缝制过冬的衣裳,正月里开始修锄犁,二月里下地去耕种。

带着妻儿一同去,把饭送到南边地……

天地大美,四时有序。

对生活的把控,对季节轮转的臣服,对自然的敬畏和劳作的尊重,没有生之荒凉的慨叹自怜,只有脚踏实地生活的沉实冷静。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由此想到我居住的小城。

它有不平的街巷,有曲折的胡同,有老树,亦有磨损的屋瓦,一场场前尘碎影,一代代的传统叠加,反复诉说,形成时光的痕迹与包浆。

北方的小城,四季分明。

我家的院中,有棵老桃,枝干粗壮骨节凸起,每年春天,早早坐在她的花树下,仰起脸,等风来,好让桃花扑面。

人家院落尚未被如今拔地而起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所取代,寻常的屋瓦巷,一粥一饭一枝一叶一针一线的日常,墙头通常攀爬着大簇的蔷薇,简直就是梦枕貘笔下安倍晴明的院子——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

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丛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那是四季的道场。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城中的老者是有智慧的,他们凭着祖传的经验,细数一年年的故事,“五月蝶,讨无食”,“一场秋雨一场寒”,“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 ……

每一句都是来自大地的诗词,它教会你的,不仅是生活劳作的经验,还有立身处世的劝诫。

“人不能太贪心,寅吃卯粮,在冬天吃了夏天的菜,夏天到了要怎么办呢?吃应季的菜,穿当时的衣,才能享受最好的时令,惜福方可保安。”

不时不食。孩童则是从胡同的叫卖声中识别四季。

什么时候卖冰棍儿,什么时候卖糖葫芦儿,什么时候卖花儿,什么时候卖年糕,因为心中的等待,而赋予了生活小小的隆重。

生活的兴致不会因物质的充塞而挥霍败掉,一切都是有指望的。

回头看去,也能找得见来路。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3

季节感因而成为人们内心尊崇的传统,天要一点点寒凉,因为缓慢,红泥小火炉与晚来天欲雪都成了一件奢侈而风雅的事。

林清玄说起自己有一次在纽约,窗外飘着大雪,由于室内暖气很强,大家都只穿着单衣。

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客人,他拿着冰淇淋看着窗外的大雪竟呆了,心里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

季节的感受仿佛变成了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天里猛力地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

他于是感喟,到如今,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

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开花、结实、落叶,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上,而我们呢?

年轻的孩子不知道玫瑰、杜鹃什么时候开花,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

夏夜里我们坐在冷气房子里,远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几疑是秋天;冬寒的时候,我们走过聚集的花市,还以为春天正盛。

季节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因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没有季节的。

消失的岂止是季节感。

泥沙俱下的生活,个人体验几近虚无而无法保全。

每个人都忙着活,过去的记忆被摧毁重建,在追求速度和物质丰富上快马加鞭,但审美和心态却每况愈下。

我相信所有的物质,体现的都是人的精神。

当昼夜不息的灯光驱散了漫天星辰,密集的高楼尘烟遮蔽住白云蓝天,车流的喧嚣掩盖了鸟儿的啼啭;

相对应的,是我们嗅觉与触觉的退化,从日常小事中获得幸福感能力的衰减,体内感知外部世界的一扇门,被我们轻轻阖上了。

对生命和自然的感知力,才决定着一个人生命体验和生活品质的高低。

因为内心敏感而丰富,看到外界总是充盈而新鲜的,生活就有了摆脱千篇一律的可能,也更容易在未知和奇遇中见到美。

构成我们人生的都是小事,是每人每天日子的重复叠加。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像《红楼梦》里尽是些吃饭、穿衣、谈情、拌嘴的琐碎日常,可即便这样,因为身处其中的人对待生活态度的不同,靠着琴棋书画、四时节气、闲美风物,使细碎的小日子延展出无限的大自由。

宝玉这个痴人呢,认为万物有情,皆足可观。

蒋勋在讲红楼时说,宝玉关心每一个人,关心每一种生命不同的处境,他对任何生命形式,都没有“不喜欢”,都没有恨,包括地位卑微的丫头仆人,在他心中,都是被尊重的对象,都是可以被欣赏的美。

他在繁华的人间,看到芸芸众生,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没有比较,只有欣赏,只有欢喜与赞叹。

宝玉,其实是《红楼梦》中的菩萨。爱每一个人,这爱却没有执著与占有。

放置到我们的生活里,所有的见美见好,其实都是摆脱了功利心的结果。

秉持实用主义的态度看待事物,它们只会成为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引起的也只能是欲望或嫌恶。

而美感,不是有闲阶级的奢侈,应是普通人在苦短人生中得以活出最大尊严与趣味的支撑。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生活中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需要的,是一颗放松、放慢、放空的心,和偶尔发发痴的一点点赤子之心。

唐诗中有句“放尔千山万水身”,我更愿将它解读成,用这本属于水长天阔的肉身去感知自然韵律的发生,去体会世态百情的寒暖。

再不济,心里也该有个四季,会春花怒放,夏夜数星,秋赏芙蓉,冬听寂雪,如此,心才不会被世事消磨蒙顿。

因为我们真的无法预见,生活中一直被忽略的美会突然出现在哪里,而当你能感知到它的时候,会惊觉:

“所罗门王一生最富有的时候,国库的宝藏加起来,都比不上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

到如今,如何让生活不虚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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