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屆奧斯卡收視率創歷史新低。
而另一邊,亞洲電影卻迎來歷史性的高光時刻。
這份榮耀,來自《寄生蟲》,來自導演奉俊昊,也來自韓國電影的土壤。
事實上,亞洲地區獲得奧斯卡相關獎項最多的國家,不是韓國,而是日本。
僅以最佳外語片(現為最佳國際影片)為例,日本電影已經獲得13次提名,其中4次獲獎。
從黑澤明到是枝裕和,無一不是日本電影界的大師級人物。
可是,唯獨少了一位“大師”。
他的鏡頭,皆以細膩的筆法,探索那些所謂的日常。
他的畫面,總是清新獨特,卻從不避諱對現實的直視。
他是日本新電影運動旗手,也有中國影迷稱他為“日本王家衛”。
他就是,巖井俊二。
01
1963年生的巖井俊二,剛剛過完57歲生日。
這個中年男人,若是你去網上查他的資料,“中年”這個詞彷彿迷霧散開,能查到的,只是青春化的碎片信息。
他如何將“青春”化入電影於無形的?
大學期間,巖井俊二就讀的是日本橫濱國立大學,學習油畫專業。
這是一所能讓多數畢業生進入日本社會上層企業的大學,甚至成為踏入國際的天之驕子。
1992年,巖井俊二畢業了,當時正值日本經濟破滅的高峰。
夢想無法實現的殘酷氣氛,使得他轉向了煙花燦爛的電影世界。
恐怖電影《鬼湯》拍攝完成後,他正式入行。
1994年,剛出道沒多久的巖井俊二,以電視短片《愛的捆綁》獲得柏林電影節的NETPAC獎。
一年後,他便拍出了紅遍亞洲的《情書》。
90年代的亞洲電影,香港是“一切過火,極盡癲狂”的浪漫主義,韓國電影要到1998年才崛起。
日本電影則正在經歷經濟衰退後的漫長復甦,形成了聲勢浩大的“日本新電影運動”。
新、通俗,個人化,是這一時期日本電影的代名詞。
但《情書》之前,還沒有人能夠如此溫柔地把成年人的生活與年少輕狂聯繫在一起。
《情書》裡,成人世界裡的主角是渡邊博子穿著樸素,在圖書館工作,有一個未婚夫。
故事開始時,她正經歷未婚夫山難去世的慘痛。
傳統電影裡,故事至此,便意味著要鼓起勇氣,擁抱新的生活。
但巖井俊二讓成人生活從此停滯不前,歲月開始倒流,回到了未婚夫的少年時代。
現實中的人們,何嘗不知這是夢。
然而,在巖井俊二所構築的夢裡,渡邊博子本身的設定便無需面對生活。
她所在的圖書館不算大,工作簡單,她的家卻很大——對於單身女性而言,這個家足夠她遊園其中,永遠不用出門。
葬禮之後,來自人生義務和責任的拷問被弱化了,剩下的便是她一往無前探索舊日往事的沉溺過程。
你可能會問,如果不能教會我們如何生活,那這樣的電影有意義嗎?
在《情書》裡,巖井俊二給出了答案:
得知未婚夫多年前有一段未了情後,她選擇接受自己未婚夫的表白,讓他來推動自己往前走。
生活,至少是成年人的生活,在巖井俊二這裡是不需要當成問題去“解決”的。
它是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而作為其中的人,你能做的,只有活過當下正在流逝又彷彿永遠不肯消亡的每一秒鐘。
02
拍電影是天賦的纏鬥,巖井俊二隻用了不到兩年就證明了其才華。
很多年輕導演,還在為錢財、為夢想奮鬥時,他功成名就,風格已立。
1996年,《夢旅人》刻畫了三個“精神病人”的日常。
他們穿著古靈精怪的衣服,自言自語地彼此對話。
從“神是否存在”到“牧師是否每天都禱告”,從祈禱世界末日的到來,再到海邊的地獄存在與否。
這些話,與眾人的現實無關,只與他們的現實有關。
當路邊的雨降落時,男女主角躲在一把破傘之下,談起了他們的現實:
中學時男孩被班主任欺負,成年後班主任依然不放過他;女孩有一個總是模仿她的妹妹,模仿到極致時,竟說姐姐才是冒牌貨。
無法退讓的極端現實,成了他們“殺人”的引擎,而精神病院則是他們逃避的最佳場所。
而到了同年上映的《燕尾蝶》這裡,現實不再是一段可敘述的過往經歷。
那是真實存在的困境:作為非主流移民的困境, 作為赤貧階級的困境,以及暴富後的不堪一擊。
經濟強盛時,大量外國移民湧入,很快就形成了小城“元都”。
多年過去,經濟衰退了,有錢移民的人也成了沒錢回家的人,被當地人稱作“元盜”。
成為眾多時代符號之前,群像中的每一個人都掙扎過,試圖證明自身存在的必要性。
固力果,一個無依無靠的妓女,靠客人過日子的社會底層。
她遇到了同病相憐的少女,不僅收留她還給她取了名字:鳳蝶。
好心並不足以拯救,她依舊要靠客人過活。
一天,客人來了,看上了少女鳳蝶,強姦未遂,反倒被固力果的朋友打死。
接下來該怎麼辦?
火飛鴻、阿龍、狼朗、固力果和少女,這些來自不同地區的“元盜”唯一的目標是回家,與兄弟姐妹團聚。
可這個目標太長遠,太宏大,像元都之上的虛空一樣籠罩著你卻無法靠近。
命運讓他們從死人身上挖出了一盒磁帶,上面印有製造偽鈔的磁性感應資料。
磁帶的名字極具暗示性,叫做《My Way》,是美國殿堂級歌手辛納屈的代表作。
“新”的生活開始了。
暴富後,火飛鴻買下一家夜場,專門給固力果唱歌用。
很快固力果被唱片公司發現,成為朋友之中第一個走出去的“元盜”。
有人說,天高任鳥飛。可在“元都”,鳥不過是被天空圈養的囚徒。
得知磁帶下落的黑社會老大劉梁魁,派人追殺固力果等人。
一場風波過後,火飛鴻慘死,劉梁魁得知那場追殺,其實是內耗,是親人間的自相殘殺。
因為固力果,正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電影至此結束,而“元都”的結局還未圓滿。
“元盜”們都想回家,固力果的真實身份也意味著,之前的晃盪,癲狂和無意義的搖擺都成了夢。
人人皆是囚徒,任何想要逃走的願望都會以失敗告終。
然而當這個世界作為群像呈現在世人面前,又如此獨特,瑰麗,每一幀搖晃如杯中酒的隻言片語,都煥發著蓬勃而強勁的生命力。
這就是巖井俊二用獨特的風格,創造出的《燕尾蝶》的紅塵世界。
03
1998年,巖井俊二把目光抓回到了主流的日常世界。
《四月物語》花了八個月時間獨自剪輯,色調像是櫻花融在發黃的老照片裡。
一句一句拍攝現場即興創作的對白,彷彿寫在角落的提示。
而女主角榆野卯月,與其說正在經歷大學生活,還不如說把當下拉進了回憶裡,並說服自己逃避。
她不願與生活正面交鋒,不願承認自己的優點,考入名校的結果,也歸屬於與暗戀之人對話的激勵。
從《四月物語》開始,巖井俊二似乎為人物打開了一扇自由的小窗。
然而,2001年,《關於莉莉周的一切》上映,聚焦校園暴力,少女援交等敏感問題。
突然間 ,巖井俊二式的殘忍再次介入。
對他來說,校園是個混合體,不存在好壞之分。
幸運之人,如《四月物語》裡的榆野卯月,為追尋意中人的腳步,堅定地單槍匹馬在異地求學,只為每天能見他一面。
校園對他們來說是快樂,幸福,七上八下的心緒的緩衝地。
而不幸之人,如《關於莉莉周的一切》裡的蓮見雄一,津田詩織和久野陽子,意外一旦發生,便只能掙扎前行。
他們對越發黑暗的現實妥協,對遭遇不幸的朋友抱有同情,卻又怯於伸出援手。
同樣的校園電影,巖井俊二卻總能從各處精準敲打。
從愛與執著,到恨與暴力,最後轉變成了《花與愛麗絲》中的友誼。
花與愛麗絲從小一起長大,又考入同一所高中,戀上同一個男生,像極了巴掌大小的池塘裡的魚兒。
涉及校園的電影裡,《花與愛麗絲》是最為狹窄,單純的一部。
可即便如此,現實與夢的對比依然強烈。
花是那個任性,不負責任的做戲者,而愛麗絲是保護者,是那片好不殘酷的成人世界。
巖井俊二喜好殘酷,《你好,之華》籌備期間,他曾想讓妹妹之南與伊川在一起。
更殘酷的,是讓姐姐之華的女兒——作為母親被家暴,抑鬱自殺的打擊承受者——繼承母親的命運。
也許是一部電影承載不了許多轉折,巖井俊二隻好將人生理念碎片化,分置在不同的電影中。
這些電影裡,櫻花被風拂起,音樂和信總會刺破黑暗。
唯一不同的,是他心中那不可動搖的命運二元論:愛與友誼是光,是白晝,而孤獨、失信是暗,是永恆的地獄。
04
2004年之後的巖井俊二,對人生轉折處的細微律動,興趣越來越濃。
《花與愛麗絲》《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裡,眾多副線穿插於主線之中,幾乎掩蓋電影本身存在的必要性。
彷彿若不是幾位主角需要閒逛,墜落,隨性地編排少年情事,電影根本沒必要出現。
到了2016年的《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這種隨性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
這一次,他把鏡頭對準了喧鬧的年輕人的世界,殘酷在他這裡變得更加隱蔽。
成長於90年代的年輕人們,屬於日本經濟泡沫破滅後的一代,卻又意外地撞上了科技變遷,生活方式的更迭。
他們想逃嗎?他們無處可逃。
皆川七海,一名派遣教師,在社群網站上認識了婚姻的另一半。婚姻成了她人生的第一個避難所。
沒想到,剛結婚,丈夫還沒出軌,她反倒被人騙到了酒店裡,莫名其妙給人落了口實。
從未喜歡過她的婆婆以不忠為指控,將她趕出了家門。
日常碎片的疊加,偶然肆無忌憚的闖入,無數次錯位的人生,讓整部電影顯出一種凌遲觀眾的傾向。
生活是不存在的嗎?
只是一系列偶然連起的珠串嗎?
還是說,人是不存在的,只能如海魚一般接受大海的搖晃,被動地對周圍的一切做出感應。
巖井俊二並沒有給出答案,他只是孜孜不倦探索。
《你好,之華》不過是錯位的延續。
2018年,巖井俊二第一部中國電影《你好,之華》上映。
電影繼續了他之前所有的光影氣質,畫面唯美,懷念青春,以及人物自身對成人生活的逃避與退讓。
作為《情書》的姐妹篇,周迅,胡歌,秦昊實力演員齊聚,卻沒能撐起一個令人信服的“少年與情書”的世界。
反而成了巖井俊二的電影極為幼稚,純愛,水土不服,不值得討論的證據。
海外的水土不服,回到日本國內卻成了被熱議的議題。
紀錄片《巖井俊二的電影研究室》從2015年開播,到現在已經有兩季,無數日本電影領軍人物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其中,近幾年中國觀眾最為熟悉的是枝裕和,在談論巖井俊二早期電影《四月物語》時曾說,他發現松隆子扮演的女主角是個很奇怪的人。
她無法選擇朋友,不確定自己的興趣愛好,搬家該扔什麼傢俱也不知。
甚至去見心上人也只敢在他打工的書店閒逛,而不敢上前說一句話。
名聲大噪的《情書》裡的主人公互相喜歡,也只到“在借書卡後面寫下自己的名字”這個階段。
《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裡的皆川七海對人生沒有任何主見,做著奇奇怪怪的工作,結婚離婚都是別人安排。
很多人不知道,巖井俊二後來又將《你好,之華》本土化了。
這部翻拍作《最後一封信》,上個月剛剛在日本上映。
巧妙的是,這是松隆子繼《四月物語》之後,時隔20年再度與巖井俊二合作。
從豆瓣評分來看,《你好,之華》的6.7和《最後一封信》的7.8,似乎也證實了——
或許後者才是巖井俊二獻給影迷真正的“情書”。
05
少年時,巖井俊二曾喜歡過一個女孩。
朋友一邊倒地勸他分手,左右權衡下,他與女孩分了手,思念至今。
都說電影是少年夢的補足。
巖井俊二卻自動放棄了補足,只是將這種感情錯誤,人生錯位擴散到電影中。
電影裡,現實是無路可退的,回憶與偶然則可以隨意操控。
從《情書》到《最後一封信》上映,橫跨二十年的漫長歲月,巖井俊二從未改變立場。
他筆下的主角都是平凡人物,被動多於主動,失敗多於成功。
為什麼是他們?
巖井俊二看中的或許不是某種意義上失敗的人生,而是作為紅塵眾人,他們將會如何執拗地保存自己的懦弱。
這不就像他當年,愛著一個女孩卻分了手,錯位已開啟,接下來就是順勢墜落下去,成為導演,作者,製作人,音樂人,動畫製作人,樂隊的吉他手。
對他來說,可能性已發生,隨波逐流才能經歷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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