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在唐王朝的意義

文|墨萱薦書

導言

說起絲綢之路和唐朝,大家都不陌生。我們在中學歷史課上學過,絲綢之路是西漢時期開闢的一條從東向西的商路。而唐朝呢,很多人會把它看作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朝代,幅員遼闊、對外影響力巨大。唐太宗李世民不僅是中原王朝的皇帝,還被草原民族尊奉為“天可汗”。

今天我們從中央歐亞大陸以及生活與其上的遊牧民族的視角重新審視唐朝的興衰,會得出很多具有顛覆性的觀點。

中央歐亞大陸曾經出現過很多強悍的民族,比如匈奴、突厥、蒙古。他們迅速崛起,又迅速衰落,令人目不暇接,很少有系統的歷史記載。在我看來,瞭解中央歐亞大陸,是認識歐亞文明的關鍵。當然,也是把握中華文明的關鍵。

就中國歷史而言,北方的遊牧民族從來都不是外來者,也不是中國古代史的配角。他們和中原地區的農耕民族同樣重要,都是中國歷史的主要創造者。接下來,我們就以唐朝為例,看看中央歐亞大陸的遊牧民族是怎麼深度參與中國歷史的。

一、唐朝建立:胡、漢等多民族共同參與的結果

我們先聊聊唐朝的建立。我認為,在這個過程中起中堅作用的並不是漢人,而是鮮卑人。

鮮卑人原來居住在大興安嶺地區,後來進入中原,建立了北魏政權。為了防禦北方新興的遊牧民族柔然和高車,北魏統治者在北方邊境設置了六個軍鎮。最初北魏的都城在平城,也就是今天山西大同,距離北方邊境並不遠。六鎮的將領們便肩負國防重任,理所應當享受著優厚待遇。然而後來孝文帝進行了漢化改革,遷都洛陽,這直接導致六鎮的重要性大大下降,六鎮將士的待遇也隨之惡化。將士不滿情緒不斷積聚,發動叛亂,北魏分裂成了東魏和西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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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六鎮圖

大多數六鎮將士選擇了相對強盛的東魏,還有少部分將士進入西魏,與當地的豪族聯手形成了胡漢融合的<strong>“關隴貴族集團”。這個貴族集團,接下來會孕育出三個王朝,其中就包括唐朝。

講個小故事,西魏時期有一個鮮卑族的將領,叫獨孤信。他被稱為“史上最牛老丈人”。獨孤信的三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同為鮮卑族的宇文家族。這個家族後來建立了北周政權,取代了西魏。七女兒嫁給了同為關隴貴族集團的楊堅。沒錯,這就是後來的隋文帝。獨孤信的四女兒嫁給了另外一位貴族,叫李昺。李昺這個名字你可能沒聽過,但是他兒子你肯定知道——李淵,也就是後來的唐高祖。其實,不僅李淵的母親是鮮卑人,李淵的妻子竇氏、李世民的妻子長孫氏都有鮮卑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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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家族與關隴集團

可以看出,唐朝從建立之初,就不是一個純粹的漢人王朝。而是鮮卑族、漢族等多民族共同參與的結果。這是唐朝和之前的漢朝,以及之後的宋朝最顯著的不同點。

二、突厥促成了唐朝的興盛

說完了唐朝的建立,我們再看一下唐朝的強盛。你肯定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被尊奉為“天可汗”,中原王朝取得了對世界空前的影響力。在我看來,唐朝的強盛離不開它最大的對手、另一個遊牧民族——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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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軍隊

突厥是我國北方遊牧民族中,繼匈奴、鮮卑、柔然之後第四個重要的遊牧民族勢力。公元6世紀中期,我國史書中出現了突厥這個詞。這時的中原處在南北朝末期。面對強大的突厥,分裂的中原無力抵抗,各個中原政權只能通過聯姻、進貢等方式與突厥維持良好關係。

不過遊牧民族雖然戰鬥力強,卻存在的一個死結——<strong>政權非常脆弱。當面臨大汗去世,或者是旱災、霜雪等自然災害時,無論多麼強大的政權都會分裂甚至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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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與突厥對峙地圖

隋朝建立後,隋文帝楊堅即位不久就開始對突厥動手。通過使用離間計,突厥很快分裂為東西兩部分。靠近隋朝的東突厥可汗向隋文帝稱臣,北方大患算是暫時緩解。而另一方面,隋朝滅掉了南方的陳朝,中國實現了久違的統一,中原王朝變得更加強大。

雖然突厥已經分裂,但隨後繼位的隋煬帝並不認為威脅就沒有了。他重修了萬里長城,併發兵東征高句麗,也就是朝鮮半島一帶。以往的歷史,會把東征高句麗這件事簡單歸因於隋煬帝好大喜功、暴虐無道。但我認為,隋煬帝這麼做是迫於國家的安全危機。因為當時地處東北的高句麗與北方的東突厥在地理上直接相連,對隋朝形成合圍之勢。所以,高句麗必須得打。這個工作,後來的唐太宗還在繼續做。只不過,對於隋煬帝來說,東征高句麗成了導致隋朝滅亡的導火索。

唐朝繼承了隋朝的疆域,也繼承了隋朝面對的危機。

626年,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獲取了皇位。北方的突厥可汗趁著唐朝王室發生政變率軍入侵。史料記載,匆忙即位的唐太宗一馬當先親自迎敵。突厥可汗被唐太宗的膽略和氣魄折服,於是求和並撤軍。

你肯定也能看出,這種記述很可能是唐太宗為了美化自己而改寫的。但不可否認的是,突厥確實撤兵了,唐朝獲得了喘息的機會。

這時的突厥面臨著大雪引發的饑荒,內部還發生著叛亂。唐太宗就抓住機會派遣將軍聯絡突厥內部的反叛勢力,夾擊了當時的突厥可汗。綜合壓力下,東突厥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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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突厥的大部分部眾投降了唐朝,很多突厥首領獲得了官職。據記載,這些突厥首領當中,獲得五品以上官職的人竟然超過一百人。這樣大規模的賞賜看起來像是在胡亂封賞,但是你如果結合北方遊牧民族的傳統來看,就不一樣了。

遊牧民族習慣優待歸順自己的其他部落,而且一定要展現得比對自己人還要好,通過這種手段亮肌肉,拉攏人心。就在這一年,草原遊牧地區的部落首領給唐太宗奉上了<strong>“天可汗”的稱號。史書會對這件事情大書特書,認為這件事意味著,唐太宗作為中國這個農耕世界的天子,被尊奉為草原世界的大可汗,這是中原文明對外釋放影響力的體現。<strong>然而,我覺得,其實這種評價是被誇大的。

經過前面的講述我們已經知道了,唐朝能夠擊潰東突厥,其實有隋朝兩任皇帝的功勞。並不是唐太宗一個人的功勞。更重要的是,唐朝本來就是一個胡漢混融的政權,唐王室與遊牧民族打起交道來得心應手。

從草原民族的角度來說,不斷追隨新的強者是他們的生存之道。所以,我認為,唐太宗被尊奉為“天可汗”是個很順理成章的事情。

之後的唐朝將影響力進一步擴展到北部和西北部,建立了影響力巨大的“唐帝國”。請你注意,這個成就離不開各個遊牧民族的支持。

三、安史之亂的真正意義:使唐朝從“滲透王朝”轉型為“征服王朝”

唐朝的衰落,同樣與中央歐亞大陸上的遊牧民族關係密切。一個關鍵性的事件就是<strong>“安史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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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的經過,你一定不陌生。8世紀中期,唐朝將領安祿山和史思明先後發動叛亂,想要爭奪唐王朝的統治權,唐朝因此陷入持續8年的動盪。後來,雖然叛亂被平定,但唐朝也由盛轉衰,榮耀不在。

我們印象中的安史之亂,是唐朝在鼎盛時,由於統治者鬆懈而發生的內亂。但是,安史之亂真的只是一場“內亂”或“叛亂”嗎?我認為,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我們試著站在遊牧民族的角度從兩個方面來看。

(一)我們要弄清楚,究竟是什麼人發動了叛亂?

正如“安史之亂”這個名字,我們都知道這場叛亂是安祿山和史思明等人發動的。他們是什麼人?答案是<strong>粟特人。

粟特人生活在今天中亞烏茲別克斯坦一帶的綠洲地區。他們最擅長兩樣東西,經商和打仗。

傳說,粟特人會給剛出生的嬰兒喂蜂蜜,希望他們長大後說話要像蜜一樣甜。這體現了,商業是粟特人的生存之本。隋唐時期,中原王朝為了社會穩定,獲得持續的農業稅收收入,禁止民眾從事遠程國際貿易。粟特人就藉機扮演了國際貿易的角色,絲綢之路上到處都有粟特人活躍的身影。

唐三彩中最常見的“胡人俑”作品,展現的就是粟特人的風貌。從這裡你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安祿山特別會討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喜歡。“說話像蜜一樣甜”是粟特人在異國他鄉追逐利益的基本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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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彩:胡人俑

除了經商以外,粟特人還很擅長打仗。這一點很好理解,在異國他鄉做生意,總需要保護自己。而且從中亞到東方經商,也需要經過險象環生的遊牧地區,所以

粟特人一直都實行軍商合一的制度。粟特人的強悍戰鬥力可以在安祿山叛亂初期看出來。

(二)安史之亂的影響,只是導致唐朝由盛轉衰這麼簡單嗎?

站在唐朝的角度來說,安史之亂後,西域丟了,而且中原各地割據越來越嚴重,唐朝開始走下坡路,不再是“唐帝國”。安史之亂的確是唐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這是無可厚非的。

不過,與盛唐比,儘管唐朝的實際領土大大縮小,但國家的生命仍然維持了一個半世紀。原因是什麼呢?這要得益於江淮地區農業經濟的發展。這一點很關鍵,這意味著唐朝的國家基礎已經從原來的農耕遊牧並重,開始向以農耕為核心轉型。唐帝國逐漸成為中原傳統的農耕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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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亂

觀察唐朝後期的歷史,你會發現很多有意思的現象。唐朝後期為了維持和平,開始尋求與西部的吐蕃、北方的回鶻的會盟,並多次通過金錢來換取安寧。這一點與後來的宋朝非常相似。我認為,安史之亂後,唐朝從一個自己籌措調配軍事力量的“武力國家”,轉變成了一個用金錢來購買和平的“財政國家”,中國歷史正在發生著轉型。

(三)站在中亞歐亞大陸的遊牧民族角度來看,安史之亂更是具有世界意義。

唐朝之後,北方民族契丹、党項、女真、蒙古陸續登場,他們建立了遼、西夏、金、元、清等政權。這些王朝稱是<strong>“征服王朝”。

什麼是“征服王朝”呢?用我們比較熟悉的中國歷史來說,“征服王朝”最大的特點是,中國北方族群在中原地區建立國家時,努力保持自身文化,避免全盤漢化。

與“征服王朝”相對的是<strong>“滲透王朝”,特點是北方遊牧族群在中原建立政權時,大量吸收較為先進的漢文化,比如唐朝以前魏晉南北朝時期匈奴、鮮卑等建立的政權。

為什麼遊牧政權會從“滲透王朝”向“征服王朝”轉型呢?

遊牧民族很早就和農耕文明進行著互動,遊牧民勢力對富饒的農耕定居地帶進行掠奪、征服、同化,但由於統治經驗不足,大多數是失敗的。比如北魏,就因為漢化改革,引發了國家分裂。具體原因有很多,比如少數遊牧人統治數量龐大的漢人難度過大;又比如,中原文化更加發達,導致遊牧政權一味漢化而丟棄自身特色,因此造成內部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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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盛世

經過反覆實踐,到10世紀前後,也就是唐朝後期,遊牧民族終於找到了同時統治遊牧地區和農耕地區的方法。核心是在保持遊牧民族的軍事戰鬥力的同時,學習中原的統治策略,建立多元的管理系統。比如,後來的元朝,實施蒙漢兩元政治。一方面推行漢法,定國號、為祖先設廟號,追封諡號,還採用了中原官僚機構。同時,重視維護蒙古文明,推崇佛教、基督教,重用人數較少的非漢族人等。這些手段都適當延長了征服王朝的統治時期。

不只是在中國,10世紀之後,中亞的喀喇汗國、南亞北部的伽色尼王國、西亞的塞爾柱帝國、東歐的可薩汗國等,一大批“征服王朝”紛紛出現。這絕不是偶然現象,滲透王朝向征服王朝的關鍵轉型節點正是安史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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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王朝

安史之亂是“過早的‘征服王朝’”。安史集團的野心是要建立以遊牧民族為根本,統治中原的“大燕帝國”。只不過,安史集團雖然憑藉著遊牧民族的軍事力量、絲綢之路的經濟力量,還爭取了很多部族的支持,獲得了良好的開局,但沒有獲得當時最強大的回鶻的支持,結果在軍事上失敗。

中央民族大學李鴻賓老師認為,安史之亂雖然失敗,但它是“征服王朝”正式登場前的重要實踐,它為後來遼金元的出現,提供了經驗。

把安史之亂當作一個基準點,重新看中國北方遊牧民族兩千多年的變化歷程,你會發現,雖然遊牧民族更迭頻繁,但不斷擴張獲取資源的生存特性迫使他們必須主動與農耕民族發生聯繫。遊牧民族在建立政權的一次次嘗試中積累了經驗,從單向吸收農耕文明的“滲透王朝”模式向注重多元治理、保持自身特性的“征服王朝”模式轉變。“征服王朝”的統治模式無疑是更先進的,憑藉這種模式,遊牧民族可以建立持續時間長,比農耕民族政權疆域更廣闊的大帝國。

墨萱說: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遊牧與農耕文明的交界處是最具活力的地區。“長城地帶”從來都不是“邊境”,而是遊牧民與農耕民交匯的“接點”,是孕育創造力、迭代中華文明的中心地帶。

唐朝就誕生在這個區域,它不是某個具體民族的政權,而是<strong>胡漢融合的歷史成果。唐朝成為唐帝國的過程,從時間維度看,是北魏、北周、隋朝數百年積累的結果,從空間維度看是中原文明與遊牧文明共同作用的結果。

作為中國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北方遊牧民族的歷史雖然紛亂複雜,但在與南方農耕民族互動中,總體上呈現為<strong>從“滲透王朝”模式,向“征服王朝”模式演進。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含義被不斷重新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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